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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住塵香

2015-04-29 00:00:00張軍
啄木鳥 2015年5期

新一輪機關警力精簡即將開始,宣傳科科長趙治標聽到這個消息,心里就長了草,一直想動一動的想法就像忽明忽暗的木炭,倏地一下遇風又復燃了。“幾十年如一日”純粹是一個扯淡的說法,誰被人這樣評價,注定這一輩子平平凡凡,甚至窩窩囊囊。老趙倒不是希望自己的一生有多轟轟烈烈,就是在一個崗位上時間長了,膩歪了。他做不到幾十年如一日,社會閱歷告訴他,對一些不切實際的宣傳語不能信以為真,他相信這個世界上也沒有人能做到幾十年如一日。

老趙把自己的想法一說出口,辦公室主任反問:“你說什么?”

老趙從他的眼神看出,他并非沒有聽清,而是懷疑自己是不是有病。老趙又明確地表述了一遍。辦公室主任半晌沒說話。老趙是舊話重提,辦公室主任早就此問題表過態。他想,老趙是知道自己意思的,再說就是多余。很多人削尖腦袋往機關擠,老趙卻哭著喊著要去基層,除了老趙自己,恐怕誰都會認為他有病。

辦公室主任說:“這次機關警力精簡,各處室都要下沉警力支援一線……”

他的話還沒說完,老趙不識時務地搶著接茬兒:“那就讓我下去吧。”

辦公室主任見他如此不可救藥,想說的話不得不拐了個彎兒:“老趙,我是不是哪兒對不起你?”

“對得起我,誰都對得起我,我不是有情緒想離開這個集體,想離開你這個英明的領導,我就是想下基層,這是我目前的一個小愿望而已。”

辦公室主任見他態度如此堅決,便以更堅決的態度掐斷了他的念頭,不緊不慢地說:“我知道,老哥你是為我著想,怕我為難。但是,我合著眼瞎摸也抓不到你的頭上,你是辦公室的一面旗幟,我不能自毀城墻。”

老趙知道自己的愿望又一次泡湯了,長長嘆了口氣。

見目光炯炯的老趙委頓下去,辦公室主任又給垂頭喪氣的老趙打氣:“你的價值只有在現在的崗位才能體現,你就是我們的拐棍,我還要指靠你,市公安的形象還要指靠你,你的作用大著哩!”

旗幟?狗屁旗幟!趙治標在心里憤怒地低吼:“什么時候我才能走呀!”

小雞問母雞:“麻麻,今天周末,可不可以不下蛋,帶我出去玩啊?”

母雞說:“不行的,我要工作。”

小雞說:“可你已經下了很多蛋了。”

母雞意味深長地對小雞說:“一天一個蛋,菜刀靠邊站;半年不生蛋,高壓鍋里見。孩子,你要記住,存在是因為你創造價值,淘汰是因為你喪失價值。”

存在,就要下蛋。很快,趙治標又一次體現了自己的價值。

某日下午,趙治標無所事事地刷著微博,辦公室主任的電話打了進來。主任一開口就把他砸懵了,主任說:“你說你怎么能走呢?你要是走了我不就抓瞎了嗎?齊大海死了!”

但凡身邊熟悉的人故去,都會在或大或小的范圍引起一次周期或長或短的震動。這個震動來自于對故去者的熟悉和了解,有的人還與其有著共同的身份和經歷。如果是突然而歿,人生的不確定性對他的同類造成的震動就更大。不知道自己的去留怎么還和一個人的生死有關,趙治標一時沒反應過來:“誰?齊大海?哪個齊大海?”

“還有哪個齊大海,刑偵支隊的齊大海!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就沒了,心肌炎。下班先別走呀,局領導有推樹典型的意思,現在正在開會研究。等我話兒。”主任說完掛了電話。

生活就是這樣,前一秒還風平浪靜,后一秒就不知有什么驚濤駭浪。在一個地區、一個單位工作十幾年,想不認識誰都難。但是客觀地說,趙治標對這個齊大海并不十分了解。以前覺得和這個人還熟,接完電話后,腦子中能搜索到的就是幾個碎片式的笑容。人一走,有關他的信息、氣場馬上就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他外表斯文儒雅、謙遜隨和,內心卻堅強果敢、剛正不阿。‘這輩子就得當警察,當警察就得干刑警’是他執著追求的人生夢想。他始終戰斗在打擊刑事犯罪的第一線,傾盡畢生精力投入公安事業,直至獻出年輕的生命。他就是刑偵支隊偵查員齊大海。”

一條微信,貌似一條死皮賴臉的拙劣廣告,出現在趙治標的手機上。發送者是“紅色戰士”。“紅色戰士”的真身是政治處的李主任。如果沒猜錯的話,他現在正在黨委會的會場。看來,宣傳齊大海的事已經敲定。處處搶占先機是政工干部的基本素質,趙治標有預感,這條微信先吹了個風,平地又將掀起一個大的波瀾。

看著微信,趙治標的腦子還在辦公室主任剛才那幾句話上。心肌炎是什么病?除了心梗、腦梗,還有這么快奪人性命的疾病?這個世界上有文盲、法盲,還有更可怕的病盲。法盲在犯罪之后,才知道法律是保護自己和他人的武器,病盲在自己和家人與死神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才看清疾病的猙獰面目。

當晚,政治處召開宣傳工作協調會,內外宣傳作了分工。政治處負責起草黨委學習決定,制定全局的學習方案,牽頭組織全局學習宣傳活動。對外宣傳歸辦公室負責,或者說歸宣傳科長趙治標負責,在深入采訪的基礎上要撰寫一篇長篇通訊。研究宣傳方案時,政治處的一個科長口若懸河說了一大堆思路,開設網絡專欄、懸掛標語、制作展板、召開追思會、征集紀念文章等等,好像量身定做了一份套餐,一下就推到了齊大海的遺像前。政治處李主任聽得頻頻點頭,他需要這樣的下屬,剩下的就是自己一點頭,提出者具體落實了。李主任看了一眼一言不發的趙治標,故意點將:“老趙,你的那篇通訊什么時間出來?”

趙治標心里清楚,這件事政治處是主責,他們說的那些事關起門來,自己在屋里就能定,所謂的協調會主要是給辦公室開的,怕的就是內外宣尿不到一個壺里。作為老同志,老趙大事不糊涂,說:“把你們手頭有的材料先給我,我明天就去采訪,盡快吧。”

李主任對這個模棱兩可的回答并不滿意,但還是顯出了他在官場上的老到,自己不說意見,拿一個大帽子出來壓他:“局黨委期待著你的精彩大作呢。”

這是趙治標所反感的,他油鹽不進,依舊給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我盡力。”

說歸說,做歸做。此后,趙治標馬不停蹄進行著采訪。世界上很多事物是相通的,比如辦案和采訪,一般都是按照先外圍后核心的打法。老趙先采訪齊大海的領導、同事,又通過他的領導、同事擴大到案件的事主。兩天下來,從同事的講述中,大致可以還原大海去世前的一些情況——

10月11日,外出辦案時,大海和同事說,心口不好受。同事勸他就醫,大海說沒有時間;

10月12日,大海和同事外調,在車上再次說不舒服。同事再勸,大海說等孔娟娟的同案批捕之后再說;

10月15日早上,妻子佟翎發現齊大海發燒,要他請假就醫,大海不同意,穿好衣服,拿起車鑰匙要去上班,兩人吵了一架,被佟翎強拉了回來。上午到醫院打吊針;

10月16日凌晨,病情惡化,被妻子送到區醫院,診斷為急性心肌炎,急診治療。上午,轉診到市醫院,途中打了一劑強心針,到市醫院時血壓下降,脈搏微弱,緊急手術;

10月17日凌晨,術后出現并發癥,搶救無效去世,年僅三十五歲。

去世前一個月,齊大海因主辦孔娟娟票據詐騙案,連續兩次出差,共計十九天,直至抓獲公安部B級逃犯孔娟娟,使沉寂三年、涉案金額五千萬元的特大詐騙案得以突破。

這么捋下來,誰都會得出一個結論——齊大海是為了工作被累死的。這是一個可怕的結論。

老趙本想從第三方角度將事主的采訪做扎實,捋到這里,去市醫院采訪就成了迫不及待的事情了。他迫切想知道心肌炎怎么就能死人?心肌炎的主要病因是什么?是不是過度勞累所致?

當晚的主治大夫是個三十出頭的小伙兒,聽說是個博士,再加上一副無框眼鏡,典型的專家樣子。主治大夫板著臉調出了齊大海的病例,對照病歷介紹病情。

老趙不滿意他的照本宣科,問:“這種病的致病原因是什么?”

主治大夫說:“引起心肌炎的原因很多,病毒、細菌、真菌、寄生蟲、免疫反應,均可引起心肌炎。最常見的是病毒感染,齊大海就是急性病毒性心肌炎。多數患者經過適當治療后可以痊愈,不遺留任何癥狀或體征,極少數患者在急性期會因嚴重心律失常、急性心力衰竭和心源性休克而死亡。”

老趙繼續追問:“那和勞累有沒有關系?”

主治大夫合上了病歷,把兩只手攥成拳頭,“每個人都有免疫力,免疫力和病毒無時無刻都在博弈,免疫力下降,病毒就占了上風。”他將一個拳頭砸在另一個拳頭上面,下面的手順勢攤開,“很多疾病是由勞累引起的,所以我們醫生提倡勞逸結合、規律作息、營養均衡。我知道你想問的是直接因果關系,這個,我無法證實。”看老趙還是一副窮追不舍的樣子,主治大夫推了一下眼鏡,“我能介紹的只有這些了,我的查房時間已經推遲了十分鐘,實習大夫、病房護士、病人都在等我。”

老趙看出來了,若不是出示工作證,人家肯定搭理都不搭理。現在,若是不識趣地再多說一句,他肯定抬屁股走人。老趙道了一聲謝,起身告辭。

出門時,老趙突然想起一件事:“大夫,我再求證一個事,齊大海同志在手術前是不是說過,‘這點兒病還用動手術,我還有一個案子該報檢察院了’?”

主治大夫白了老趙一眼:“你是不是電影看多了?警察再偉大也是人,我沒聽說一個已經被死神牽手的人,還有精力想著自己的工作!”

雖然遭了搶白,可畢竟擠出了齊大海事跡材料里面的一些水分,老趙不但沒有生氣,還因此對這個冷冰冰的大夫有了一絲好感。更沒想到的是,主治大夫順手將桌上的一張市醫院自己編印的院刊遞給他,“上面有一些知識,看看吧。”

從醫院出來,面對進進出出的車輛和紛繁嘈雜的人群,趙治標一時感到無所適從。

老趙還沒有接觸齊大海的家屬。一是不敢接觸。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齡,家里的頂梁柱塌了,全家就沒有了依靠和指望,對家庭的打擊可想而知。很多人對這種傷痛都愛用“天塌下來”來形容,可那種傷痛非經歷是不能感受到的。二是不愿接觸。干了一輩子宣傳,典型沒少推樹,但老趙覺得自己是失敗的。推出來的典型在一段時間里紅紅火火,過后就杳無聲息。別說組織,就是典型本人都煩了:“求求你了,趙哥。宣傳別人吧,干得好的多著呢。”

典型宣傳到這種程度也就沒什么意思了。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長江后浪推前浪,這也是一個規律。只要干宣傳,就得活在這個規律中。推陳出新,無可厚非,老趙也樂此不疲。他從內心排斥另外一種規律。類似齊大海這樣,在人去世之后,拼命地挖掘、提煉、深化,用各種手段,不遺余力地在人們心目中塑造出一個個萬世不朽的光輝形象。

沒有人站出來棒喝一聲,各級領導就永遠沉湎于這個怪圈中。其實,里面的原因大家都明白,即使明白也不愿意走出來——活典型不好樹。今天你說他這好那好,明天說不定因為嫖娼遭到舉報,或因為受賄被判刑。人呀,是最不把牢的一種動物。看不準人,他一犯錯誤就等于往領導臉上抽大嘴巴子。挨幾次抽,誰還不長記性?還是推死的吧,推死的保險。已經蓋棺定論,你怎么說怎么是,不會有變化了。即使對他生前的事跡添油加醋、移花接木,別人也默許這種張冠李戴——不在同一個層面上了嘛。其實,這才是此類典型層出不窮的原因。

規律就是規律,人在規律面前如同在自然界面前一樣渺小,盡管整個分局的人都知道趙治標與眾不同,規律也不會以老趙的意志為半點兒轉移。

在醫院門口猶豫了片刻,老趙漫無目的地向街心公園走去。國慶節擺放的巨大花壇還沒有撤走,人們在五彩斑斕的花壇前駐足賞花或留影,不乏其樂融融的三口之家。若干年前,眼前的一幕也許就有齊大海一家的身影。看著他們幸福的神態,趙治標決定對家屬的采訪先放一放,他不想在這個時候拿刀去戳家屬的心窩子,這是一個記者最基本的職業道德——盡管自己僅僅是一個被別人稱作“局內”的記者。老趙喜歡這個能證明自己價值的稱呼,在齊大海的宣傳上自己能發揮多大作用,他心里清楚。

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下,齊大海無意翻開了報紙,在“保健直通車”欄目看到了下面的文字——

……

一、緊張致病。易患乳腺癌的小白鼠放入不同轉速的籠子,轉速越快,小白鼠越緊張,免疫系統功能越弱;轉速最快的籠子里的小白鼠,它們的腫瘤長得最快,體積最大。在另一項實驗中,把有遺傳病癥體質的小白鼠分別放在不同環境中飼養,結果發現,在有壓力環境中的小白鼠有 92%長了腫瘤,而沒有壓力環境中的小白鼠只有7%長了腫瘤。

二、睡眠致病。每晚睡眠不足四小時的成年人,其死亡率比每晚能睡七八個小時的人要高180%。睡眠不足對健康的危害是迅猛的,睡不夠的人的衰老速度是正常人的2.5至3倍。

三、飲食致病……

看著上面的文字,他覺得齊大海就是一只關在籠子里的小白鼠,籠子的轉速越來越快,齊大海的腳步隨著籠子的轉速也在逐漸加快……

一大堆問題擺在亂了套的齊家人面前。大海的妻子佟翎幾度昏厥,精神恍惚。趙父事發至今一言不發,他們還上三年級的孩子根本不相信爸爸永遠離開了他。大海的媽媽,曾經的一位農村黨支部書記,這個半頭白發的老太太在關鍵時刻再次顯出了剛強本色,在失去唯一的兒子后,身心俱疲的她還勉強支應著家里的大事小情。

前來慰問的分局領導走后,老太太向留下來的李主任提出了一個問題:“我們孩子算不算因公犧牲?”

回答這個問題,相當于為大海的死定性。是因公犧牲還是病故?這需要組織來回答。

從對家屬的撫恤上來說,因公犧牲和病故有很大差距。僅一次性撫恤金一項,因公犧牲的標準是死者生前四十個月的工資,而病故只有二十個月的工資。此外,特別補助金、人身意外傷害保險金等,都有很大差別。李主任顯然按照一般人的想法曲解了老太太的意思。他說:“黨委的意見按因公犧牲上報,這也是我們期待的結果,我們會積極努力的。”

老太太說:“我孩子是累死的!”

這個說法嚇了李主任一大跳。一個單位累死人,是一個事故,天大的事故,恐怕要由單位領導承擔責任。復雜的治安形勢、艱巨的公安保衛任務、光榮神圣的職責使命、一線警力嚴重不足這些思想政治工作是做給活人的,面對停在太平間里的冷冰冰的尸體,對家屬說這個,不挨大嘴巴才怪。李主任一時語塞。

問題的關鍵是,根據警察傷亡撫恤規定,在執行任務中或者在工作崗位上因病猝然死亡,屬于因公犧牲。因其他疾病死亡的,均屬于病故。大海從家去的醫院,不是倒在工作崗位上。佟翎當天阻止了要去上班的齊大海。干了這么多年人事工作,李主任知道這種情況市局不可能批復。不過,即使預知了結果,他也不能當場把老太太的一點兒希望撲滅。他語無倫次地說:“當然……不管能不能定,分局黨委還是高度重視的……我們一定將撫恤工作做好,多渠道為家屬多爭取一些補助。”

老太太的情緒就在這時失控了,失聲嚷道:“我不要什么補助,我想要的是我的兒子——”話音沒落,老太太昏厥過去。

“媽——”

哭聲、喊聲在齊家再次沖騰而起,鳴著笛的急救車卡在了胡同口,老太太被親屬七手八腳抬上救護車,車子嗚咽著快速駛去……

齊家發生的情況老趙并不知道。彼時,他看完了大夫給他的院刊,正呆坐在街心公園的木質長椅上,在腦子中梳理著這兩日來收集到的各種信息。手機鈴聲倏地響起,漸要成形的齊大海的形象在鈴聲里“啪”地碎了。辦公室主任在電話里說:“暫停采訪。”

老趙問:“為什么?”

主任說:“家屬好像不同意。”

其實,問之前,老趙已經猜到了這個可能性,這個阻力的最大可能性來自于家屬。實際上,這個決定來自于分局領導據李主任匯報的情況所做出的主觀判斷,并不是家屬的明確意思。老太太的反應讓他們感覺到,這件事沒有那么簡單。

齊大海還躺在冰冷的太平間里,等著組織結論。歷朝歷代對功臣名將都是蓋棺定論,大海的這個莫名其妙的死法需要定論才能蓋棺。

市局的答復下來了,根據大海去世時的具體情況,認定為“病故”。這個結果給分局黨委出了個難題。難辦的是,大海去世前連續出差將近二十天,在外地辦案加班加點,飲食休息不規律,誰都會認為他的病與高強度工作有關,僅僅是因為從家里去的醫院就被認定病故,這個結論恐怕家屬是不能接受的。

偏偏在這個時候網曝了兩條新聞。一則是四川的一名公務員午休時在廁所摔倒,搶救無效死亡,被認定為因公犧牲;更不靠譜的是,云南的一位副局長因為包養情人,被情敵砍死。單位領導腦袋讓驢踢了,竟然也公然申請因公犧牲。因公犧牲就這么不值錢嗎?這些事之所以被網民熱議,說明老百姓在關注它的不公正性。在這種情況下,市局的決定肯定是反復推敲后謹慎做出的。

分局黨委專門研究了一次,考慮到齊大海的特殊情況,認為不能完全按病故辦理民警的后事,要參照因公犧牲,由組織出面為民警辦理喪事。這樣一來,追悼會無論參加民警的數量還是出席領導的級別、范圍都有所擴大,算是對家屬有個交代。

怎樣將市局的定性傳達給家屬,并讓家屬接受是一個難題。老太太自從上次昏厥后,人就像丟了魂一樣,整天守在兒子的遺像前,不是發愣,就是和兒子說話:“你有病咋不知道趕緊瞧呢?傻孩子!媽以為你長大了,會自己照顧自己了,誰知道你還是個孩子呀!媽年歲大了,人傻了,也不知道多跟你說一句。我做夢也沒想到你會走在我前面呀!你走了,省心了,把難事都留給我們了。你也不想想,媽生你為了啥呀,你還有事沒完成呢……”

在巨大的變故面前,老爹仍然一言不發,他們注定將孤獨終老。大海的妻子佟翎則一反常態,和人一說話就停不住嘴,回憶結婚十年來和大海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回憶大海去世前一天的分分秒秒,說著說著,還會無端地笑笑。她不敢讓自己停下來,一停下來就會面對失去親人的現實。她想永遠活在記憶中,記憶中的大海永遠是鮮活的。

“歇歇吧,孩子。”親戚朋友勸。

“我沒事,他不知道心疼我們娘兒倆,我自個兒知道……”說著,佟翎的眼淚不由自主又流了下來。

局里決定委托政治處李主任和大海的妻子談,談不下來的話,分局大領導再出面。他們分析,佟翎是區里一家事業單位的辦公室主任,能在這個位置上工作還是有一定素質的。秦可卿病亡,賈珍花大價錢為賈蓉捐了個龍禁尉的官職,無非就是為了“寫出來好看”。齊大海的家屬也是一樣。分局政委囑咐:“致大海同志亡故的是可惡的心肌炎,不是組織,一定要讓家屬明白這個道理,在爭取家屬利益上,分局是和他們站在一起的。要將相關政策掰開揉碎和家屬講清楚、講透徹。”接著,他再次把握時機,重提宣傳的事,“在家屬接受這個意見的基礎上,征求一下家屬意見,看看佟翎能不能加入到齊大海同志的先進事跡報告團中來。這個時候,家屬能站出來親口說說自己愛人的事跡,是最有說服力和感染力的。當然,對他們來說就等于自揭傷疤,不是每個家屬都有這個勇氣。”

因為站位不同,有些事對一些具體任務的執行者來說,是很難理解的。在這種尷尬的境況下,對逝者的宣傳就等于對生命的化妝。哀榮備至,無疑是對家屬的一個交代。不過,一個人的去世,不論他生前優秀也好,平庸也罷,對家屬來說最需要的不是宣傳。宣傳往往是組織意圖,冠冕堂皇地冠以工作需要。有的事是擺不上桌面的,在家屬的悲痛欲絕中,有的人有自己的利益在其中,只不過他們給這種利益穿上了華麗的外衣。

另外,一個民警的非正常死亡對一個單位有沒有影響?這種看法來自于家屬和社會也就罷了,就怕來自于上級領導。無論怎么說,這絕對不是一件好事。當然,好事和壞事是可以相互轉化的,宣傳部門的任務就是要用正面弘揚蓋過負面影響。

稍加思考,還是能窺破這些心機的。都是在外邊混的,即使窺破也都心照不宣,沒人點破它,點破就搞得大家都沒意思了。

最后,分局政委又慷慨陳詞了一番:“別拿大海的死沒完沒了往工作上扯,有沒有因果關系醫生都說不透,所以說,咱們也沒必要拿屎盆子往自己腦袋上扣,扣上了你就洗不干凈。要深挖事跡,用平時的點滴小事將愛崗敬業、無私奉獻的齊大海的形象堆塑出來,要讓人們覺得他死得其所,死得重于泰山!”

進了齊大海的家門,李主任先向大海的遺像鞠了一個躬,才悄沒聲兒地坐在佟翎面前。繞來繞去鋪墊了半天,終于小心翼翼地碰到了繞不開的話題。佟翎低著頭,回答他的只是一聲長長的、無奈的嘆息。接著,含混不清的幾個音節從她喉嚨里滾了出來:“人都沒了,這還有什么用……”她努力壓制著,即將傾瀉而出的情感在她強大的克制力下被逼退了。“老人那里我去說吧,我們的想法還不一致,我想讓大海盡快入土為安,商量好日期通知您。”

李主任適時地開始了下一個話題。沒等李主任說完,佟翎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明確表態說:“我愿意把心里話說出來。”

不是每個家屬都有這種自我施虐的勇氣。她面前的這個基層公安機關的政工領導,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一個女人的堅強。佟翎補充說:“我要讓大家知道一個真實的齊大海。”

從齊大海家出來,在車上,李主任給政委電話匯報了一下。他知道這件事是政委的興奮點。某位領導說過:能被領導盯上是你的機遇。這句話他一直記在心里,并形成了自己的理念——每一項任務都是一次機遇。政委的高興勁兒溢于言表,通過無線電波就飄了過來。政委根據工作進展馬上做出了下一步指示:“你馬上組織一個寫作班子,抽全局最好的寫手,從作協、文聯請筆桿子也可以,這件事上不計成本。”

李主任忙著表態的同時,沒有忘記在大腦中迅速檢索辦好這件事的必要條件,他腦子里先出現了一個人——趙治標。得一人者得天下。對,就是他。

政委點了頭,趙治標即日起抽調到政治處,負責齊大海同志先進事跡報告會的統稿。

齊大海去世的第三天,遺體告別儀式在區殯儀館舉行。

天空碧藍如洗,艷陽高照。即使是秋天,這樣好的天氣也不多見。在一個晴好的日子參加一個英年早逝的人的喪禮,更容易讓人參悟“山河大地已屬微塵,而況塵中之塵”的禪意。

早上八點前,殯儀館前面的小廣場上已經來了幾十個民警,大部分是刑偵支隊的,其他人在從四面八方趕來的路上。臨近九點,在分局領導的迎候下,各路領導先后進入貴賓休息室。

老趙背著攝像包出現在了人群中。

每個簽到的人都會領到一支黃色或白色的鮮菊花、一朵白絹花、一份逝者生平。一般沒有人會好好讀一下別人的生平,但也不排除有心者,比如文字工作者或者家屬。齊大海生平上的錯誤正是老趙發現的。上面寫著:齊大海,男,中共黨員,大學文化,出生于1908年11月12日。1980年寫成了1908年,這幫筆桿子的腦子里在想什么?

再往下看,全是對黨忠誠、任勞任怨、幾十年如一日云云的套話,顯然是在一個模板上套出來的,換上一個名字對誰都適用。

簡直驢唇不對馬嘴!在老趙看來,這不僅僅是文字上的錯誤,而是對一個人的政治態度。怎么能這樣對待逝去的同志?人的一生經歷不同,崗位不同,再平庸者也會有可圈可點的地方,怎么就不能花一些時間,為人家客觀公正地總結一下?這些耍文字的大老爺呀,不該拉長的講話和工作部署寫得又臭又長;不該吝惜的溢美之詞,卻惜墨如金。

老趙氣憤地捏著生平的一角,另一只手背將紙彈得嘩嘩響。本想說些什么,顧及到工作臺后站著幾位政治處的工作人員,桌子上還放著一沓磚頭一樣厚的生平材料,這大作指不定就出自他們中的某人之手,最終,他把想要說的話生生咽了回去。沉甸甸的攝像包一下一下拍打著老趙的屁股,催促他走進吊唁大廳。

就像一粒石子丟到了水中,盡管丟石子的人走了,濺起來的漣漪卻在一圈圈擴大。民警傳看著生平,議論聲嗡嗡響成一片。

“什么玩意兒!這是對同志負責嗎?”

“記著,死之前,一定要自己把生平寫好了,要不別人把你糟蹋成什么樣都不知道。”

……

就像很多新聞報道寫的一樣,齊大海身著筆挺的警服,覆蓋鮮紅的中國共產黨黨旗,安詳地仰臥在鮮花叢中。他的遺容經過整理和化妝,與掛在大廳中間的遺像相比有些走樣。佟翎已經站立不穩,政治處的一位科長看著手表,焦急地說:“還有半個小時開始,一定要堅持住,領導接見時一定要打起精神。”

現在別說精神,佟翎的魂都跟著齊大海一起飄走了。

哀婉低回的哀樂聲中,全體默哀,領導宣讀生平,參加吊唁人員鞠躬致哀,最后環繞遺體一周作最后告別……已經預見完成的事,誰都沒想到會出岔子。

齊大海的爸媽和孩子走進吊唁大廳時,大家才注意到,一直圍繞在遺體周邊的家屬中沒有他們的身影。自從兒子死后一直沒有開口的齊大海的老爹說話了,他斥責兒媳:“他的衣服是誰給穿的?你還嫌他沒累夠是嗎?”

大海身著冬季警服,這是作為民警最后的福利。佟翎被問得啞口無言,在場的人全都愣了,不知該如何是好。誰都沒想到老爺子會在這個時候提出這個問題。他有自己的想法,誰也不能拿政治覺悟約束一個平民百姓,盡管他是警察家屬,警察家屬的想法也不可能全都“高大上”。可誰也沒有為大海準備壽衣。告別儀式說話就開始了,怎么辦?吊唁大廳的氣氛凝固了。

老人顯然是有備而來。大海的兒子拎著一個大大的包裹從人群后走出來,將包裹交給了奶奶。奶奶緩步走到大海的遺體前,干涸的雙眼沒有一滴眼淚,一雙枯干的手摸索著大海的眉毛、顴骨、鼻子、嘴唇……就像大海小時候,在一個普通的午后,她坐在門口的石頭上,一邊望著胡同口,等瘋玩的大海回家,一邊從容不迫地在布鞋底上納著細密的針腳。老人哆嗦著嘴唇說:“傻孩子,媽沒告訴你怎么照顧自己,以后就你自己了,你聽著……”

老人打開了包裹,輕柔仔細地為兒子換裝。她先把壽衣上的一道道褶子用手撫平,大海僵硬的胳膊腿被她抻了又抻,她想盡量讓兒子躺舒坦了。好長時間沒這樣看過兒子了,那一幕似乎就在眼前——大海小時候每一次熟睡后,她不止一次這樣看著他。看著看著,不自覺地伸出手去梳理孩子的眉眼,就笑了,那笑容里滿含著一個母親的幸福和滿足。現在,她的心思是,想把兒子的面容一刀一刀刻在自己的腦子里。離開母親的孩子再也不會回來,自己的記性越來越不好了,她擔心時間長了忘記兒子的長相,如果是那樣,孩子就真的丟了。

大海的兒子在一旁看著奶奶的舉動,鼻孔下不知何時悄悄爬出了兩行鼻血,蜿蜒到了嘴邊。

齊大海的遺像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趙治標早已開啟攝像機,將鏡頭推了上去,定格在大海的雙眸上,好讓他看得更專注、更清晰些。

看著齊大海的母親在忙活,政治處的科長要上前制止,又覺得不合適,走上幾步又退了回去,連忙跑進休息室去報告。李主任也覺得問題很嚴重,幾步走到政委跟前耳語。局長已經注意到了這家人反常的舉動,用目光詢問政委。領導就是領導,關鍵時刻顯出了舉重若輕的應變能力。政委站起來,清了一下嗓子:“遺體告別儀式馬上開始,我將儀式流程向各位領導匯報一下。另外向各位領導解釋一下,今天遺體告別儀式得以順利舉辦,得到了家屬的理解和支持,家屬只向分局提出了一個要求,就是要按照家鄉的喪俗來辦理喪事。我們考慮再三,覺得還是要充分尊重家屬的意見。所以,一會兒各位領導瞻仰的遺體沒有按照慣例著警服。”

局外的幾位領導紛紛表態:“這個可以嘛。”

但局長輕輕皺起了眉頭。領導習慣了儀式感很強的正式場合,盡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出席一個民警的追悼會,看到的亡者卻如同鄉下人一樣穿一身老百姓的壽衣,怎么都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局長面色凝重,政治處幾個辦事人員都心懷忐忑,猜不透這貌似悲哀的面容下藏著幾許不滿。看來,家屬對病故這個定性依然不甘。他們的工作只做到佟翎這一步,至于佟翎怎樣說服老人,其間有什么周折,又怎么節外生出這么一枝,都在他們的掌控之外。

政委宣讀齊大海生平時,已經不是趙治標在外面看到的樣子了,其中一大段話摘自會前朝趙治標要過去的報道稿。散場時,政委向趙治標招手,將半成品稿子還給他,和顏悅色地說:“寫得不錯,很感人,再好好完善!”

趙治標幾乎沒聽過領導用這種口氣和自己說話,一時竟有一種激動的感覺,轉身看到齊大海的遺像,高大寬闊的吊唁大廳里,只有齊大海的一雙眼睛在凝視著他。

老趙心里默默地說:“放心吧,兄弟,我一定把你的事辦好。”

齊大海同志先進事跡宣講團初步擬定四個人,分別是刑偵支隊的王政委、大海的戰友小陳、大海的妻子佟翎,還有一位是農行的周尹玲副行長。兩年前,農行下屬一個分理處發生一起特大票據詐騙案,周副行長就是該案的報案人,此后一直代表銀行一方與齊大海的辦案組聯系。幾個宣講人的講述各有側重點,用一條主線串起來,齊大海的形象就飽滿得呼之欲出了。老趙介入時,還有兩個難點沒有定下來,一是周副行長能不能參加還打著問號,二是宣講的主線還沒有最終敲定。

兩年前的3月2日,農行幸福大街分理處發現其客戶海通運達投資管理有限公司賬戶被人劃走人民幣五千萬元,該公司否認是其所為。繼而,銀行發現劃款支票上的印鑒可能為假冒。警方以涉嫌票據詐騙立案偵查。很快,警方發現一個叫孔娟娟的沈陽籍女子有重大嫌疑。當年2月份,孔娟娟找到海通運達公司業務部經理,說自己的朋友在A區做房地產,準備向農行幸福大街分理處貸款。分理處貸款的條件是先要為銀行拉一些存款,為此,要求公司在分理處開立賬戶,存入五千萬元,辦完貸款手續后,銀行將付給公司一百萬元利息作為回報。事前,孔娟娟冒充該公司工作人員,以私刻的公司財務章、公司領導個人章從銀行購買了一本轉賬支票。2月底,海通運達公司在分理處開戶,存入五千萬元。錢一到賬,孔娟娟即分兩筆將存款從公司賬戶上全部劃走。詐騙金融機構案件在全區是首發,涉案金額之巨在全區歷史上也是沒有過的。案發后,孔娟娟人間蒸發。

警方連續兩年的調查沒有什么結果。沒想到,今年該案突然冒出一條重要線索。齊大海探組先后兩次赴沈陽和大連,最終在大連將化名為代雁的孔娟娟抓獲。孔娟娟不僅對罪行供認不諱,還交代了一個警方不掌握的同伙,直至齊大海去世,該同伙尚未批捕。

周副行長在電話里婉拒了李主任的邀請。周副行長說:“齊警官工作認真負責,在偵辦這起案件中付出了很大努力,作為事主,我們有責任為宣傳他的事跡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但是,我們在私下怎么做都行,這事拿不上臺面。案件的發生,銀行是有責任的,對銀行來說,好說不好聽。別的不說,誰還敢往我們行存款?現在銀行業競爭又這么激烈……我們班子剛研究完,下午就去慰問大海同志的家屬,我們用實際行動支持,您看好不好?”

銀行方面說到做到,當天下午,周副行長就將五千元慰問金送到了大海家里。周副行長說得已經很明白,宣傳工作從來都是雙刃劍,不能因為宣傳一個民警讓銀行聲譽掃地吧?在這個問題上,銀行是反襯的角色,將民警推樹得越高,就越顯得銀行的人白癡。之所以說這件事還打著問號,是分局一廂情愿地不想放棄。大海是在辦理這起案件的過程中去世的,這起案件的事主就最具典型性,銀行方面不出面就缺了一角,整個報告就撐不起來。

政治處把這個啃不動的骨頭扔給了辦案單位,理由是辦案單位跟事主熟悉。不僅活兒扔了過來,還將了他們一軍:“多難的案子都能破,還請不動一個人?”

辦案單位自然把活兒拍給了辦案民警,愁得小陳吸溜吸溜直牙疼,不滿地和老趙嘟囔:“要說熟悉,齊哥和他們最熟。”

幾個人脫產撰稿,老趙負責統稿,因為這個事由,老趙算是他們的臨時領導。老趙一聽銀行的態度,就冒出了一股火,憤憤地說:“有沒有一點兒良心!不為他們那個破案子,我們的人會死嗎?人都沒了,讓他們站出來說幾句有人情味的話就這么難?”

小陳借故閃了,故意含糊不清地說:“那就拜托您了,我這牙還真得看看去。”

老趙決定去會會這個周副行長。幾天的采訪,他對詐騙案的前前后后已經了如指掌。齊大海自己都不知道,他死前已經用行動為自己的宣傳做好了鋪墊。

想見周副行長沒有那么容易,趙治標打她的電話,自報家門,剛剛說個開頭,對方壓低聲音打斷了他:“我正開會呢,散會后打給您。”

老趙信以為真,邊修改稿子邊等電話。稿子改完了,一抬眼見小陳都回來了,才覺得周副行長的答復不靠譜。老趙拿起電話再打過去,對方電話卻一直在通話中。老趙氣得立馬起身,拿起包就要出門。

“您干嗎去呀?”小陳攔住他。

“我去銀行找她!”老趙氣呼呼地說。

小陳朝他擺了擺手,將他按坐在椅子上,“少安毋躁,恐怕門口的保安您都繞不過去。”說著,小陳拿起電話,“這件事上,我還是能做一些工作的。”

氣人的是,周副行長的電話一打就通了。小陳說:“周行長,是這樣,現在這個案子又出現新的情況,要找您補充一些證據。我手里還有一個案子,就不去了,我們的領導親自去,他跟您談,您定個時間……下午三點?”小陳看了一下老趙,得到確認后接著說,“好,那就說好了,三點。我們領導姓趙,一會兒我把您的電話給他。”

掛了電話,小陳說:“您見了人家,別逮住不撒口。回來和我通個氣,我還得想著咋把這瞎話圓回來。”

老趙說:“你不跟我去呀?”

小陳說:“您讓我跑跑顛顛行,我笨嘴拙舌的,這活兒真干不了。我打聽好了,中午食堂有烙餅卷肘子,刷我卡,您隨便造。吃完了,趁中午這空兒,您得打打腹稿。”

下午三點,趙治標準時出現在周副行長的辦公室。

老趙說:“我們聊聊案子吧。”

周副行長示意老趙坐下:“愿聞其詳。”

老趙說:“當年,五千萬從銀行賬戶劃走后,分散到全國各地一百五十多個賬戶上,這些賬戶涉及北京、河北、山西、遼寧、安徽、廣東等地二十多家銀行。警方迅速凍結涉案賬戶,就在采取措施的同時,涉案賬戶的資金還在頻繁地劃出、提現。是警方爭分奪秒,扣押、凍結存款四千三百多萬,最大限度地減少了銀行的損失。”

周副行長點點頭:“這個我知道。”

“那就說點兒您不知道的吧。凍結存款、匯款等財產的期限是六個月,到期只能續凍,因為初次凍結的時間不一樣,續凍的時間也就不一樣。所有涉案賬戶信息都掌握在齊大海手里,每個賬戶什么時間到期,他都記在本子上,選日期接近的集中到銀行辦理續凍手續。續凍一個賬戶,沒有兩三個小時辦不下來,北京的賬戶,一組辦案人員一天只能凍結三個,大海和小陳中午不吃飯,能辦四個。每次續凍手續辦完,前后要歷時一個月,兩年多的時間,到現在應該續凍了五六次。因為逾期不辦理續凍,視為自動解除凍結,大海如果有半點兒閃失,就會導致賬戶資金外流……”

周副行長聽得入了神。

老趙接著說:“今年6月的一天,大海在梳理這起案件時,在網上發現孔娟娟的女兒從澳大利亞歸國的信息,是他和小陳趕赴民航總局票務查詢中心,查出孔娟娟的女兒頻繁往返于北京和大連之間,從而踩住了狐貍尾巴。”

周副行長給老趙續了些水,“這個我也知道。”

“可您一定不知道,大海的遺物中有一個筆記本,里面夾著一張全家福照片。不了解的,會以為是大海一家人,其實那是孔娟娟的全家福。大海的手機里還存著孔娟娟若干張照片,被他的妻子佟翎發現后,大海為這些照片向妻子解釋了半宿。”

周副行長搖搖頭,輕輕嘆息一聲。

“9月20日,大海和小陳找到‘代雁’——也就是孔娟娟經常出入的那座大廈的安保部,想要調取大廈的監控,研究‘代雁’的活動規律。這天是星期日,安保部經理休班,工作人員作不了主。兩人打車直奔大連郊區經理的家中,在他家里等到下午五點,央求了半天,外加送上兩條好煙,人家才答應配合。經理給手下人打了一個電話,兩人忙了一天就是為了他的一個電話。回到安保部,兩人一天一天地往前倒著查看,終于掌握了‘代雁’的出行規律。第二天,‘代雁’就被抓獲。”

趙治標說累了,稍作停歇,放慢了語速:“就是在這一天,小陳見大海不停地咳嗽,提醒他吃一些藥,可大海說——沒事。

“您一定不知道,一天夜里,大海在加油站加油,看見一個剛加完油的女子上了一輛寶馬車,這個女子酷似孔娟娟。剛加了幾升油,他拔下加油槍,開著他那輛破奧拓就向寶馬車追去,因為車速太快,車在拐彎時側翻,造成他身上兩處骨折。

“您一定不知道,他的孩子已經三年級了,他卻沒有參加過一次家長會。

“您一定不知道,出差在外的大海每天早上六點會準時給妻子打一個電話,叫她起床。現在,他妻子的手機再也不會在早上六點響起鳥鳴聲了……”

幾天采訪積累的情愫迸發了,趙治標還要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已經聽傻了的周副行長緩過神來,“你不是來補證的,你是想說服我?”

老趙不置可否,兀自說著:“我真心實意想請您出馬,這樣的民警,你們不該為他做點兒什么嗎?”

周副行長嘆了口氣,將手背貼在額頭上,一副疲憊的樣子,“輪番轟炸……哪個部門要全都像你們這樣工作,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早就實現了。我現在覺得有點兒亂,容我想一想。”

老趙一時沒懂她的意思:“輪番轟炸?”

“不是嗎?政治處的李主任剛支應走,沒想到又來了一個不好對付的。”

老趙這才意識到,這件事分局也是不遺余力。他笑了笑,算是承認了自己是個“不好對付的”,又解釋說:“他是官方,我僅僅代表我個人和您交流一些看法,相信您會有同感,真心希望您能加入我們的團隊。”

夕陽西墜的時候,周副行長客氣地將老趙送到了銀行的風雨廊外。燦爛的晚霞恣意鋪陳在天邊,將天空一隅堆積起來的云朵邊緣渲染出金子般的光芒,讓即將暗淡下去的天色減緩了走向黑暗的腳步。黃昏的大街上,行人們步履匆匆往家趕,而眼前這個男人——周副行長望著趙治標融入霞光里的背影——他的腳步還在為一個普通的同事奔波。

分局政委親自帶人研究了一次宣講工作,參會人員都比老趙級別高,聽了一圈,老趙心里已經有了小九九。問題的關鍵在于典型的定位。發言者都揣摩領導的意思,把這次典型推樹當作了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功利心作祟,他們爭先恐后把齊大海說得越來越高、越來越大、越來越全。誰都想讓別人接受自己的觀點,誰又說服不了誰,腰都坐疼了,還沒有一個定論。面對一堆雜蕪的意見,分局政委仰靠在椅子上,疲憊地說:“趙治標,說說你的意見。”

這樣的會,領導不點名,沒有老趙說話的機會,領導一點名,相當于授權,憋久了的老趙毫不客氣。老趙說:“齊大海就是一名偵查員,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偵查員,像他這樣的偵查員別說全市刑偵系統,就是咱們刑偵支隊也是成籮成筐。如果不是因公犧牲——當然,這個說法還有待商榷——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引人注意。讓我說,宣傳定位就八個字:立足平凡,獻身使命。”

一直仰靠著的政委突然坐直了身子:“什么?你再說一遍。”

說著,政委將那幾個字寫在紙上,在每個字的下面加了一個小三角符號,思忖片刻,拍案叫道:“好!就是它了。”

半夜,老趙迷迷糊糊醒來,上了趟廁所,覺得天都快亮了,經過客廳時看了眼墻上的石英鐘,才凌晨兩點。關燈躺下,床頭柜上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屏幕的亮光在黑暗中特別刺眼。老趙一激靈,誰在這個時候還沒睡覺?點開一看,是一條剛發來的短信:“我同意參加齊大海事跡報告團,稿子由我自己來寫!周尹玲。”

老趙將短信又讀了一遍,復又輕輕躺下。妻子在他的身邊翻了個身,鼾聲又響了起來。天亮還早著呢,他想說服自己再睡一會兒,可是作不了自己的主。透過窗戶,他看著深邃的夜空出神。

他的興奮勁兒一直持續到一早上班,在單位見到第一個人將這個消息傳遞出去才消退。同事說:“行呀,老趙,真有你的!”

老趙很高興,不是因為同事的夸獎,他知道真正說服周副行長出面的不是他趙治標,是齊大海自己。

老趙的稿子終于殺青。稿子一出來,他就聯系了幾家黨報黨刊,都說可以發。社會媒體他沒聯系。如今社會媒體滿版都是“人咬狗”的社會新聞,唯恐天下不亂,這幫人的職業良心都讓狗給吃了,別指望他們能傳遞出一點兒正能量。

老趙將洋洋灑灑一萬五千字的長篇通訊稿報給了辦公室主任。主任一口氣看完,連連叫好:“再平凡的人,讓你一挖掘也金光閃閃!”

老趙謙虛地說:“是人家大海干到那份兒上了。”

主任說:“我簽給李主任,讓他把把關。”

老趙說:“您簽了就行了吧,編輯等著用稿呢。”

主任沒有采納他的意見,在閱批單上落了字,“這么大的事,還是讓他們看看。”

老趙不情愿地拿著稿子去找政治處李主任。李主任接過稿子掃了一眼,“放我這兒吧,我仔細看看,給那幾個宣講人也提供一份,讓他們補充宣講稿。”

主持人是政治處的一個女孩兒,串詞寫得很有文采,也很煽情,起承轉合恰到好處,老趙暗暗稱奇,真是個寫材料的好苗子。幾個宣講人的報告稿水平就參差不一了,大體也算有了個模樣,匯總到老趙手里,還沒來得及細改,分局政委就催著想聽宣講人串講。幾個宣講人集中到分局大會議室,按正式宣講程序一個一個上場。一圈下來,政委讓幾個聽眾一個一個說意見。

說實話,效果并不怎么好。稿子還夾著生呢,老趙掌握的一些細節也沒補充進去,還有的稿子不敘事,老是高調煽情。前面幾位聽眾都說好,聽了之后如何感動,輪到老趙發言,他就不知道怎么張口了。說實話吧,等于把前面幾位都給否了,里面有主管的分局副局長、有政治處主任、有刑偵支隊的領導。難道別人都不行,就你能,一傷人就是一大串;不說實話吧,這稿子真讓人堵心。猶豫的當口,分局政委再次點將:“說說吧,趙治標,聽聽你這個專家的意見。”

關鍵時刻還是本性占了上風,老趙說:“要我說,這幾篇稿子還要下功夫。先說最主要的,”趙治標轉頭問佟翎,“你說的話是你想說的嗎?”

佟翎搖搖頭。

老趙接著說:“什么好丈夫、好兒子、好爸爸、好警察,這人要什么都好,就什么都不好了。他是一個稱職的丈夫、兒子、爸爸嗎?只能說他是一個稱職的警察,這是我們宣講的主旨,其他方面建議就不要說了。要說,就說他不好。他不是一個好丈夫、好兒子、好父親,因此才成為一個好警察,這就叫重點突出。”

老趙擔心的情況沒有出現,剛才發言的幾位也在輕輕地點頭,老趙就更放開了些,又問:“這稿子不是你自己寫的吧?”

佟翎又點點頭。

無疑又是哪位大老爺寫的官樣文章。老趙掃了一眼在座的幾位,都神情專注地想聽老趙往下說些什么,只有李主任板著臉,眼睛盯著筆記本,不知是不是在上面認真畫著小王八。老趙將目光轉向分局政委:“我建議,佟翎的發言別人不能代筆,她說的應該是真情的流露,是最真實的東西,不能矯揉造作,想怎么說就怎么說,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請相信她。”

大家的目光都轉向了佟翎,佟翎用自信的目光回應著大家。接下來,老趙一一點評其他幾個宣講人的稿子,并說了具體修改意見。最后,分局政委說:“趙治標同志說得很好,我全同意。我說兩點意見,一是周行長的稿子里有一句,進入二十一世紀,中國人的平均壽命已過七十,而一線民警的平均壽命只有四十八歲。這句要刪掉,給人一種感覺,在向領導叫苦叫累。”

周尹玲忙翻稿子找這句話,在上面做了標記。政委又指了一下小陳:“你的那篇稿子里說他9月份以來多少天沒有休息,這里面涉及一個科學用警的問題,領導把人使得這么狠,是不是太沒人情味了?改一下,說大海同志主動加班加點。”

分局政委說完,老趙還有話要講的意思。政委掃了他一眼,沒有再給他犯上作亂的機會,拿起水杯起身離座,臨走時說:“你們再好好研究研究吧。”

老趙突然感覺今天風頭有點兒出大了。

第二次串講是在一周后,地點、程序如前,只是分局政委沒有參加。串講效果已經有了明顯改進,輪到佟翎上場,被老趙叫停。他說:“別人都可以反復說,佟翎不行,她說一次情感就爆發一次,不用多了,三次下來就像說別人的事了,感覺就不一樣了,這和‘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一個道理。所以,佟翎只能在心里熟悉自己的稿子,到那天一次成功。”

李主任說:“老趙說的有理,但是真的不過一下,你能保證一次成功?”

老趙拍了胸脯:“出了閃失,拿我是問。”

老趙敢拍胸脯不是瞎拍,他與佟翎反復溝通過,細節讓佟翎自己把握,他相信這個辦公室主任的能力和水平。其實,不讓佟翎反復說,老趙只說出了一部分原因,說實在的,他不忍心讓家屬參與到這樣的事情中來。佟翎肯定說一次哭一次,每次述說對她而言都是一次打擊。老趙見過太多這樣的場合,不覺就落下一種毛病——見到犧牲民警家屬的眼淚,心里就一抽一抽地發緊。

前幾天,辦公室主任把老趙的稿子拿給政治處李主任批,到現在還沒批下來。老趙催問了一次,李主任問:“稿子里面的事跡都是真的?”

老趙一時沒反應過來,打了一個愣,反問道:“你說哪個是假的?”

領導被反問,覺得很不自在,但也感覺自己的話問得有些唐突,訕笑道:“真的就好。和政委商量了一下,稿子先壓一壓,等報告會開完了再發,現在發了就等于劇透,會影響報告會的效果。”

老趙不明白他們怎么會這么思考問題,這兩件事矛盾嗎?事跡宣傳就是利用各種手段最大化,還有什么藏著掖著的?老趙還不懂官場思維。禮花只有在瞬間綻放才顯示出自己的價值,點禮花的火柴怎能讓老趙拿在手里?

旁邊一個人輕輕把它吹滅了。

寫出的稿子就像母雞下出了蛋,雞蛋被主人拿走了,就跟母雞沒關系了。母雞的任務就是繼續下蛋。

忙得焦頭爛額的老趙又給碼了一個活兒。政治處請來了市電視臺一檔非常有名的法制專題欄目的記者,老趙的任務是陪同記者到看守所采訪嫌疑人孔娟娟,并負責外宣把關。預審處也出了一名預審員配合。

老趙納悶兒,電視臺怎么會對這類題材感興趣?一般來說,電視臺只在“兩會”、春節和政治性節日期間勉強播兩期正面題材,其他時間就是各種稀奇古怪的案子。欄目記者只要盯著案子找老趙,一準兒會吃個閉門羹。開始的時候,老趙都是直接拒絕,后來聽說欄目負責人手眼通天,會掛上單位老大,給人扎針,還真有人被扣上“不配合工作”的帽子丟了官,老趙就改變了策略,接到這類電話時就說:“這個案子正在偵辦,不能報呢。”過一段時間,電話又追過來,老趙先跟人家道歉,再說:“這個案子已經到檢察院了,我們沒管轄權了。”時間久了,電視臺的人都知道區公安局的大門不好進,找老趙的記者越來越少。

向老趙交代完任務,辦公室主任解釋:“這是李主任動用了私人關系才請來的,這個節目一播,齊大海就名揚天下了。”接下來,辦公室主任將從政治處領來的茍記者交給趙治標,小聲交代,“無冕之王,伺候好了。”

茍記者四十多歲,和老趙一見面又握手又拍肩膀,一副老相識的樣子。幾句話下來,提了七八個公安系統各條戰線上的朋友,好似全市的警察他認識一多半。他提到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老趙一個都不認識,聊天就不好再進行下去。看得出,茍記者想盡快拉近兩人的距離,給人的感覺,此人很江湖。果然,臨出發前,茍記者將老趙拉到一邊,要借一步說話。他偷偷摸摸把一個封好的信封遞到老趙手上,小聲交代:“這個,你和李主任合計一下,能辦就辦,我等你話啊。”

老趙一時猜不透里面是什么東西,疑疑惑惑地將信封收進了包里。

嫌疑人羈押在B區看守所,有四十公里的路程。中午時分,一前一后兩輛車停在了B區看守所高大的鐵門前。在看守所門口,茍記者和老趙商量,由預審員和老趙先和孔娟娟談一談,做一下鋪墊,然后茍記者再采訪。

訊問室里,隨著一聲清脆的“報告——”,老趙見到了這起特大詐騙案的嫌疑人孔娟娟。孔娟娟已經是四十多歲的年齡,但是身體依然勻稱,皮膚白皙,一雙眼睛特別有神,只是眼角和頜下的皺紋出賣了她的真實年齡。

老趙說:“我們今天來是為了一個人——齊大海。”

孔娟娟搶話:“齊警官我熟,是他抓的我,怎么他今天沒來?”

老趙立即判斷出這是一個十分健談的女人,或者說是個話癆,這是一個騙子的基本素質。停頓了一下,老趙說:“他不會來了,積勞成疾,患急性心肌炎去世了。我們找你,是為了宣傳他的事跡。”

孔娟娟的反應超出所有人的意料。她“啊”了一聲,隨即眼圈就紅了,用手背擦著眼淚,“齊警官是好人。剛被他抓住的時候,我被押在大連的看守所。當晚,齊警官審了我七個小時,他沒有休息,也沒有吃飯,卻向看守所為我協調了病號飯。我給他出了個難題,沒吃,還把飯扣在他臉上。那飯還熱著,肯定燙到他了。他沒急,現在我也不明白,他為什么那樣對我。”

遞給孔娟娟的紙巾已經被洇濕了,孔娟娟將它團在手心里,嗓音哽咽。趙治標覺得時機成熟了,看了一眼預審員,預審員會意,起身去請記者。當攝像師扛著大個兒攝像機進來時,孔娟娟突然變得十分緊張。

攝像師支好三腳架,調好黑白平衡。茍記者在她對面坐了下來,話筒杵到了孔娟娟的嘴邊。那一瞬間,孔娟娟看到了話筒上的臺標。茍記者向攝像師打了一個OK的手勢。孔娟娟卻先說話了:“我的案子正在偵查階段,你們播出去要加馬賽克的,另外,如果用我的真實姓名,我的律師會起訴你們。”

茍記者嚼著口香糖點點頭。他一開口,老趙就覺出了不對路。茍記者問:“當時,你是怎樣策劃實施這起案件的?”

聞聽此言,孔娟娟突然用雙手緊緊捂住臉,因而說出來的話也含糊不清——“你們不是說宣傳齊警官嗎?案子不是已經偵查清楚了嗎?我無可奉告。”

茍記者看了一眼老趙,說:“要宣傳齊警官,離不開他辦的案子,我們從案子開始說吧。”

孔娟娟依然不說話。攝像機的工作指示燈一閃一閃,空轉了五分鐘后,攝像師只得按下了暫停鍵。

攝像師無奈的嘆息聲剛落,孔娟娟的手也隨即放了下來。她說:“三年來,我每時每刻都作好了被抓的準備,但是,當警察真的出現在我面前時,我才發現有好多事情沒來得及處理——我們家‘王子’會不會餓死?誰照顧它?我的這些擔心齊警官都給我解決了。”

老趙判斷,“王子”是一條狗。果然,隨后的談話證實,“王子”是她養的一只泰迪犬。說到“王子”,孔娟娟有些激動:“有人幫我照看它,我就很感激了,沒想到,我被拘押后,齊警官還把它帶到了看守所。”

“看守所?狗在看守所?”老趙驚奇地問。

“對呀,放風時我還能見一見。你聽,是不是我的‘王子’在叫呢?”說著,孔娟娟眼睛放光,歪頭側耳。外面傳來看守嚓嚓的腳步聲。

茍記者對這樣的談話顯然不感興趣,追問:“到案后,你是不是又供認了一名同伙?你和他是什么關系?”

孔娟娟再次閉口不言。

老趙打破了尷尬:“除了你家‘王子’,你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孔娟娟嘆了口氣:“我老媽。八十多了,我委托齊警官每年去看一趟,等我服刑出去,還他所有費用,他答應了。他要是不死,肯定去。對一條狗都這么好的人,不會不遵守諾言。老天爺不開眼啊……”

茍記者還是想往案件上引,但他低估了一個詐騙嫌疑人的智商。整個兒采訪幾乎都是老趙和孔娟娟在交流,茍記者成了旁聽者。采訪結束,老趙和茍記者客氣地告別,分頭復命。

看著茍記者遠去的汽車,預審員說:“趙哥,等著立功吧,這節目影響大了去了。”

“切——”老趙不屑一顧。

預審員又說:“孔娟娟說得挺好的,沒想到她有這么好的表達能力。”

“可惜了,我應該拿個攝像機來。”老趙越說越有氣,“真他媽孫子,丫都沒開機!我就知道他們是奔案子來的!”

幾番修改,宣講稿終于定了下來,剩下的時間就是背稿子。脫稿還是不脫稿,沒有一定之規,開到人民大會堂的報告會也有不脫稿的,但政治處的意見是脫稿。幾個宣講人就辛苦了。讓周副行長天天到公安局背稿子不現實,老趙每天打一個電話叮問一下情況。其他幾個人,沒有特殊情況都到局里集中背稿子。

但佟翎不常來,以她現在的狀態,一時還無法上班,向單位請了長假在家休息。很快就過了“頭七”,佟翎看似慢慢地接受了現實,和人談笑說話一如既往。大海離去的日子還淺,醫治這種傷痛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時間這種溶液慢慢將傷痛稀釋淡化。

隨著喪事辦完,頻繁登門慰問、看望的親朋好友都復歸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大海家里又平靜下來。對于家屬來說,真正難過的日子在后頭。這段時間,最好避免讓佟翎獨處,可佟翎偏偏害怕與別人相處。大海一沒,不僅她失去了所有的自信,孩子都變得格外敏感。在學校門口,看到別的同學有爸爸來接,大海的兒子會立即扭過頭去,抿起小嘴,牽著奶奶的手就走。失落、孤獨、委屈,會在任何時候瘋狗一般地追著人咬,讓本來就落魄的人在這個世界上無處可逃。

這天早上上班,老趙又沒有看到佟翎,果斷地撥通了她的電話。老趙說:“我過去找你,有東西讓你看。”

佟翎遲疑地說:“家里太亂了……”

“沒事,家又不是讓別人天天參觀的,就應該亂,告訴我你的地址。”

老趙執意要去,佟翎不好再拒絕。

老趙去過大海的父母家,那時大海的靈堂設在那里。大海家他沒去過。有潔癖的家庭主婦說家里亂,實際是一種炫耀,但佟翎不是謙虛,家里是實事求是地亂。就老趙看到的景象,也是佟翎放下電話后一刻不停收拾才出來的效果,感覺還是每樣東西擺得都不是地方。誰家出這么大的事,還有心思把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條?

原來是它!原本以為被家屬遺棄的警服,被佟翎仔細收著,纖塵不染地躺在床上

老趙在沙發上扒拉出屁股大的一塊地兒,盡快讓自己坐了進去。佟翎帶著歉意,忙著為老趙沏茶,翻了好幾個地方才找到了落滿塵土的水壺,趕緊拿到廚房去洗。老趙掃了一眼客廳,一張鋼化桌擺在客廳的一角,上面擺放著幾個高高矮矮的恐龍和戰車模型。墻上掛著一把三弦,中間的弦子已經斷了,斷了的弦子像垂下來的絲瓜藤蔓,無力地纏繞在另外兩根弦子上。趙治標一驚,弦子顯然已經斷了許久,看來早有不祥之兆呀。

佟翎燒上水,見老趙正在端詳掛在墻上的三弦,解釋說:“孩子學了幾年民族樂器,考過了四級,我們兩個顧不上管他,半途而廢了。”說完,又開始翻找茶葉。

老趙暗忖,警察就是繃緊的弦子,而誰都可以當琴師。每日被無數的手來回撥弄,誰動一下指頭,都要跳躍出一個音符,連貫起來還要組成和諧的旋律。而操控者從來沒有想過,繃緊的弦子總有一天會斷的。

這么想著,他順勢起身。臥室的門半開著,老趙想走進去,又覺得放肆了。眼前一晃,他仿佛看到了什么,終究沒有管住自己的腳步,推開半掩的臥室門,并排放在床上的一對枕頭映入眼簾。在床的內側、枕頭的下方,鮮亮地擺放著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冬裝警服。

原來是它!原本以為被家屬遺棄的警服,被佟翎仔細收著,纖塵不染地躺在床上。添綴上去的銀色徽章一閃一閃,晃痛了老趙的眼睛。

警服是警察的靈魂。穿上警服,一個普通的人才有了神圣的職責和擔當。佟翎知道,大海是在乎這身警服的,正因為在乎,他才把自己更多地交給它,而忽略了至親至愛的家人。以前的日子,佟翎與它明爭暗斗,爭奪著齊大海,更多的時候是敗陣而歸。最后一次,齊大海還要帶病上班,不是佟翎歇斯底里地堅持,它會又一次成為勝利者。但是,不該退卻的時候,它卻毫無原則地退卻了。佟翎這次貌似的勝利,似乎隱藏著它的一個大陰謀——在主人為它付出無數淚水汗水和血水后,它毫無良心地讓主人死得不明不白。

現在好了,主人走了,警服同樣失去了靈魂。失魂的警服馴服地躺在床上,勝利時洋洋自得的神情已蕩然無存。現在,它和佟翎兩敗俱傷握手言和了。從它受到的禮遇看,佟翎前嫌盡棄,同樣是在乎它的。不是愛屋及烏,在她眼里,顯然把警服當作了齊大海的靈魂。她只承認,失去的只是他的軀殼。現在,她要讓他陪在自己身邊,寸步不離!

一股錐心的痛狠狠襲來。這就是我們識大體,又如此悲涼無奈的警察家屬啊!她在虛妄的幻想中舔舐著自己受傷的內心。誰說弱者是女人的名字?誰說的?在這種無奈中,分明還可以看到她們在用女人的脊梁,扛著老天強加給她們的不公正的命運。她們在一點點學會堅強。

一種強烈的窒息感讓老趙想沖上山巔大聲狂吼,一消心中塊壘。在起伏的情緒中,他還看見床邊的寫字臺上放著幾張信紙,上面斑斑淚痕洇浸著主席的一首詞:

虞美人·枕上

堆來枕上愁何狀,江海翻波浪。

夜長天色總難明,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

曉來百念都灰燼,剩有離人影。

一鉤殘月向西流,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

詩貴情,情貴真。詩詞曲賦之類向來是抒發人類情感的,人的情感在彷徨迷惑時,終歸會找到這種古老的載體來寄托。淚眼描來易,愁腸寫來難。這首詞想必在昨晚賺取了佟翎不少淚水。想著她此時的境況,李清照《武陵春·春晚》中的兩句詞突浮腦際: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佟翎不知何時站在了老趙的身后,幽幽地說:“我說收起來,孩子不讓,說他爸還回來呢……”

老趙心頭一震。佟翎接著說:“在太平間,孩子摸著他爸冰涼的身體,不讓火化,說美國有一種冷凍技術,人在遇到不可攻克的疾病時就先凍上,什么時候技術成熟了再解凍,可以復活。”

老趙強忍淚水,怕它失態地跌落下來,趕緊轉身出了臥室。水已經燒開了,佟翎還是沒找到茶葉,只得歉意地倒了一杯白水。老趙接過水杯,看佟翎眼泡紅紅的,心疼地說:“你得注意身體呀,你要是再倒下了,老人孩子誰管?”

佟翎點頭:“放心,我撐得住。”

臨出門時,老趙才想起今天是為什么來的。他從包里拿出一張報紙,展開給佟翎看。二版上刊登著整版的人物通訊,黑體大標題卻在第一時間沒能入眼,佟翎的目光一下撞到了文章的副標題——追記戰友羅霄同志。也許是因為“追記”二字格外搶眼吧。

佟翎抬眼看了一下老趙。老趙說:“就在大海去世的第二天,C區公安分局的一個派出所,這位羅霄同志在單位值班時突發腦溢血,三天后去世。他比大海還小一歲,更不幸的是,他們夫妻至今沒有孩子。”

佟翎的目光垂落在報紙上。老趙又從包里拿出了一本雜志,“這兒還有一位,治安總隊的,也是猝死,都是今年的事。”

佟翎一失神,沒接住老趙遞過來的雜志,雜志啪地掉在地上,揚起了一片塵土。老趙說:“在他們看來,這樣的人在隊伍里不是多了,而是少了,他們認為應該越多越好!人沒了,再花大力氣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這就是我的工作,應該遭人唾棄的、毫無意義的工作!”

老趙的話對佟翎震動很大,她也震驚于這支隊伍的狀況。直到此時她才意識到,遭受這種痛苦的不僅僅是她自己,而是一個群體,而且是不知道有多么龐大的一個群體,只不過這個群體散落在人群中,變得星星點點,因而被人忽視。

老趙最后說了一句:“沒事別貓在家里,去單位找我們聊聊,大家都想你了。”

回到單位,老趙才想起剛才給佟翎翻報紙時,無意看到了茍記者給自己的那個信封。拆開鼓鼓的信封,老趙有些吃驚,里面凈是些五花八門的票據,餐費、加油費、過路費、停車費、出租車費……粗略算了一下,不會少于五六千元。這個茍記者原來想從采訪單位揩油。都是些什么人呀!看來李主任不知道這個他看作神仙般的大記者包藏著這個心思,票據通過自己這一手,可以避免被拒絕的尷尬,在這個單位,他是多需要一個跑腿辦事的衙役呀,怪不得那天死皮賴臉和自己套近乎。

老趙按下碎紙機的開關,碎紙機就像一個永遠喂不飽的動物,在嗡嗡的低鳴聲中,來者不拒,貪婪地將一張張票據吞下去。

做完這一切,老趙起身去水房洗了一下手,回來時在樓道給預審員打了一個電話:“這兩天我一直在琢磨這個孔娟娟。這案子你好好審吧,里面戲多著呢。孔娟娟為什么不說案子?指不定有多少事主還不知道她是騙子呢!電視上一播,能招來一幫事主。這事兒茍記者肯定還懵著呢,就跟他媽的我們調教好了似的。咱們可是一塊兒進去的,得統一口徑,防止有人扎針,是孔娟娟不配合啊。”

預審員說:“那是自然,謝謝提醒。”

老趙接著說:“你別忘了,大海還給你留了一個活兒呢,探望孔娟娟老媽的任務得落在你身上了。”

預審員笑道:“我沒齊哥那定力,整天加班加班,我親媽長啥樣我都想不起來了。”

老趙大笑。掛了電話,順手翻出茍記者的電話號碼,手指輕觸了一下刪除鍵。手機屏幕彈出一行字:確定要刪除茍記者嗎?

老趙毫不猶豫地點了“確定”。

人生就如舞臺,不到謝幕,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有多精彩。

經過緊張籌備,齊大海同志先進事跡報告會終于在區人民劇院舉行了。時間是11月16日,這一天距大海離開的日子整整一個月。報告會搞得動靜很大,市局、區委區政府、區委政法委、檢察院、法院、司法局,但凡能與此事沾上邊的領導,分局都送了邀請函。而后,政委親自打電話叮問領導是否能出席。觀眾的參會范圍也擴大到政法系統各單位,政法委協調區電視臺全程錄像,報告會實況要在電視臺轉播。

上午八點,參會人員陸續進場。外請的專業公司工作人員調試著燈光和音響,政治處的科長在第七排座椅上張貼領導背簽——七上八下,這是必須奉行的官場規則。李主任在手下的陪同下在場內巡視各個工作點位。報告人和主持人則聚在一間會議室里,一副大戰將臨的樣子,踱來踱去熟悉報告詞。老趙也在這兒,用長焦鏡頭對準他們,拍完后一張張翻看,欣賞他們不同的神態和表情,看到有意思的,嗤嗤傻笑。

只有佟翎伏在一張桌上,邊思考邊刪改著自己的稿子。筆尖點在一處,想了許久,猶豫再三,抬眼看到了舉著“炮筒”尋找目標的老趙,走上前說:“趙哥,我想在最后說點兒自己的心里話。”

“就是要說自己的心里話,你怎么想就怎么說。我從一開始就是這個觀點,你們不是領導,你們的身份是同事、家屬和事主,說官話、大話、空話、假話是領導們的事。”

“有您這話我就放心了。要不您聽聽,這樣說合不合適?”

“不聽,一會兒我在臺下聽,和大家一起分享。你敞開說吧,沒問題,家屬想說點兒話還劃條條框框,這報告會就沒意思了。”說到這兒,老趙提高了嗓門,給大家打氣,“記著,只要你們說的時候想著大海、念著大海,這場報告會就成功了,你們行,一定行!”

幾個宣講人和主持人回應以掌聲。

九點鐘,報告會準時開始。黑場,一個開場短片將現場觀眾帶進大海主辦的那起特大詐騙案中,畫面到孔娟娟被抓獲戛然而止。接著,舞臺燈光大亮,主持人上場,簡短幾句開場白后,小陳出場。觀眾被小陳沙啞而又具有磁性的嗓音帶回了與戰友并肩戰斗的歲月;刑偵支隊的政委回憶了大海的成長過程;周尹玲則從群眾的視角談對大海的印象。一千多人的會場,鴉雀無聲。人們靜靜地聽著大海的故事,觀眾中有人發出唏噓聲,放眼望去,一片淚光閃動,自發的掌聲一次次熱烈而持久地響起。

老趙滿場游動,不時舉起相機,按動快門定格了一幀幀感人的畫面。

佟翎壓場。主持人話音一落,人還沒出場,就贏得了滿場掌聲。在人們的注視下,大海至親至愛的妻子緩緩走到了報告臺前。

“各位領導、同志們:大海離開我已經有三十天了,三十天來……”佟翎語調沉緩,利用十多分鐘的時間,詳略得當,一一晾曬他們十年的恩恩怨怨。在她平靜的講述中,有的人在默默地流淚,有的人不能自已地淚奔,幾個剛參加工作的小姑娘跑到樓道里,抱在一起,哭得抽抽噎噎。

佟翎的聲音哽咽了,她停了下來,想平復一下自己的情緒。主持人及時遞上去幾張紙巾,佟翎只擦了一下,紙巾就洇透了。她試圖接著講,剛一張嘴,眼淚又來了。老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這個時候佟翎最有可能一鞠躬就走下臺去。老趙盯著她,帶了幾下掌。臺下的觀眾都醒了似的,掌聲潮水一般一浪高過一浪。在觀眾的鼓勵和期許中,佟翎從自己的情緒中艱難地走了出來。

領導席上,幾個領導把頭湊在一起,低聲交流著什么。聽眾席上,人們毫不吝惜地將掌聲熱烈地送給這個堅強的妻子,其中或許還飽含著敬佩、愛憐、憐憫等等復雜情緒。佟翎的宣講到了尾聲——

“最后,我有幾句話,想說給大海的戰友:在家庭,你真的很重要!離開了你,那個家庭就不完整了。有時候生命可以很堅強,但很多時候,生命卻真的很脆弱……倘若,你因任何原因病倒或離世,那么,對于你的家和家人,天就真的塌下來了!沒有你的支撐和存在,這個家庭該怎么運轉……不要過度地透支身體,家人需要的不是榮華富貴,而是你的陪伴。所以,請記住:對于你的家人來說,你,是最重要的。”

十一

佟翎的最后幾句話,與組織提倡的愛崗敬業、無私奉獻、任勞任怨有些不同,但她充滿人情味、接地氣的心聲引起了聽眾的強烈共鳴。臺下,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在散場的嘈雜人聲中,出席的領導也在交流自己參加宣講會的感受。有的領導說很感動,也有的領導提出,佟翎最后的發言偏離了主旨。市局領導臨走時說:“這類報告會要把握一個基本定位,不僅要催人淚下,還要催人奮進!”

分局領導仔細品味上司的話,越掂覺得分量越沉。政治處的領導在這個時候閃到了一邊。

在這個社會,追求與眾不同是有一定風險的。無論怎么說,負責統稿的趙治標難辭其咎。佟翎一下臺就風聞了各種反響,為自己的自由發揮感到惴惴不安,她問老趙:“趙哥,我的發言是不是有些不妥?”

老趙淡然一笑:“我覺得挺好,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

人在不知深淺的時候,就不知道害怕。老趙還不知死,看他的自信,似乎像個神閑氣定的指揮,坦然掌握著整個兒事件的走向。山雨欲來風滿樓,趙治標說話就要人頭落地的時候,風向突轉,一場更大的風暴幾分鐘內在網絡上悄然醞釀,以不可阻擋之勢洶涌而來。

強區論壇上出現了一張會場照片,照片虛實對比強烈,在前后排民警一片淚光中,中間一排居然有一名領導在瞌睡。領導垂下來的頭頂光禿禿的,形成反光點,在照片中格外搶眼。有人第一時間跟帖,披露此兄是分局政委。置人民警察犧牲奉獻于不顧,其表現之卑劣,儼然又是一個在車禍現場腆胸疊肚微笑的“表哥”。網民憤怒了,在照片發出的短短幾分鐘內,評論此起彼伏。A區公安分局遭遇從未有過的網絡輿情風暴,一時成為全國網民關注的焦點。

這場風暴來得如此突然,沒有任何人有思想準備。宣傳部門驚慌失措地對帖子和評論進行刪堵封,但此前帖子已經被網民在微博、微信中大量轉發,負面輿情就像決了堤的洪水恣意橫流。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市局責令A區公安分局及時召開新聞發布會,分局政委不得不公開向網民道歉。

至于為什么這種到達一定級別的領導在關鍵時刻犯了如此低級的錯誤,那是他向市局說明的事了。誰也沒想到這場宣講會的發起者、倡導者也成了自己的掘墓者,最終,分局政委不僅丟了官,還在媒體無休止的追擊下,被查出了貪腐問題。媒體和網民一路護送,直至走入司法程序。

幾場秋雨,行道樹的葉子來不及慢慢變黃,已經被秋風撿拾得所剩無幾。時間不覺已至深秋,再邁一步就會步入冬天的門檻,在季節交替的時刻,事件終于平息了下來。

此時,公安局的領導們才有精力去思考,是誰把照片發到網上的?事件炙手可熱時,網民沒給被曝光者一絲喘息的機會,他若反手,這個肇事者會死得很慘。現在再找尋這個答案,對公安局來說,憑借技術手段絕對不難。但是,分局領導明智地選擇了放棄。真要查下去,揪出來的也不是肇事者,而是被網民稱作“鷹眼”的幕后英雄。在這場風暴面前,民意已經取得了絕對勝利,而領導們在強大的民意面前筋疲力竭,不想再惹半點兒麻煩。

首場報告會后,宣講團到全區政法單位和全市公安系統進行巡回宣講的計劃隨之流產。宣講團散伙,成員各自歸隊。長篇通訊的稿子還壓在領導手里。老趙在這篇稿子上下了功夫,再說以前聯系的黨媒編輯也在催問,他厚著臉皮又找了一次李主任。李主任說:“稿子不是已經發了嗎?”

老趙明白了,在他看來,報告會開完,稿子就算發了。李主任又說:“翻來覆去說,也還是那點兒事。”

領導的意思很明白,這件事已經結束了。稿子相當于被斃了,和齊大海一樣死得不明不白。

十二

機關警力精簡方案終于出爐了,公布的名單上赫然出現了趙治標的名字,他的去向是山區最偏遠的一個檢查站。

同事過來安慰老趙,發現他打好捆的紙箱上已經落了薄薄一層塵土,值班室的床上就剩下一套隨時可以卷起來的鋪蓋。他們這才知道,安慰已是多余,原來老趙早已作好了離開的準備。

福禍相依,老趙多年的夙愿終于如愿以償。

辦公室主任和老趙談話前先叫了一通苦。那意思是說,他不是自毀城墻,先撇除自己卸磨殺驢的嫌疑。此舉已是多余,老趙認為是好事,在他眼里卻是壞事。只有換位思考,他才能體會到老趙心里是多么滋潤!至于判官的筆怎么點到自己的頭上,趙治標想都不愿多想,心無恨而無怨。他反過來安慰辦公室主任:“死了張屠夫,也沒人吃帶毛豬。別人會干得更好哩。”

時間過得好快,第一場雪悄沒聲兒地就來了。

雪花費盡力氣飄了一夜,才將檢查站周邊的山梁勉強覆蓋得斑斑駁駁。第一場雪,身子骨還不怎么硬朗,路上的雪化掉一半,又被山風吹凍了,青灰的柏油路半隱半現,讓人捉摸不定。大貨車司機都避開了這樣的天氣,檢查站的站口也就顯得格外冷清。一扇窗戶被拉開,一股寒氣覬覦窗前,立即乘虛而入。站里的同志朝外邊原地跑圈的老趙喊:“進來吧,今天上午沒車!”

老趙啊啊兩聲,沒有回去的意思,依舊原地跑圈。同事拉上窗戶,又推嚴了縫隙,將凜冽的寒風和固執的老趙都關在了外邊。

一輛小車在老趙的目光中慢悠悠地從山下爬了上來。車打著滑在站口停下,司機放下車窗,老趙走向前去,向司機敬禮。車后門突然打開,一只黃色薄牛皮短靴從車廂里探了下來,下車的竟然是農行的周尹玲副行長。

“老趙!怎么是你?什么時候調到這里來了?”周尹玲驚叫。

老趙絕沒想到會在這個荒郊野嶺的鬼地方遇到老熟人,趕緊褪手套,皮手套太厚,一時沒有褪下來。周尹玲緊走兩步,抓住老趙戴著手套的雙手。

老趙問:“你這是去哪兒?”

周尹玲手指著高高的山梁:“去B區農行報到,我被交流到B區啦。”

“提啦?”

“沒有,還是副的。”

老趙心里很不自在,滿懷愧疚地說:“是我害了你。”

“哪里!跟參不參加那個報告會沒關系。我告訴你,到最后,我被你們感動的,你不讓我說都不行了。我這是正常的工作交流。”

“怎么不找個好天氣?這樣的路太危險了。”

“本來應該昨天報到,有事,已經推遲一天了,再也不能耽擱了。”

看著漫漫山路,老趙說:“你去屋里待會兒,我給你加一個防滑鏈。耽擱不了多久,我現在干這個比我以前按快門慢不了多少。”

周尹玲被老趙推進了屋里,司機留下幫忙。透過玻璃,看著撅著屁股忙活的老趙,不知是因為窗上的水霧,還是因為淚水充盈了眼眶,她的眼前朦朧一片。

防滑鏈很快加好,老趙叮囑:“翻過這座山就到了,一定要慢,不要踩剎車,有時間我給你打電話,形散神不散,咱們報告團要聚一聚呀。”

“我聽你的集結號!”

車開出很遠了,從車窗伸出來的一只手一直朝后揮舞著,遲遲不肯收回去。

十三

事情至此并沒有結束。在剛剛過去的那場輿情風暴中,齊大海的名字和事跡的傳播達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在兩年一屆的“人民衛士”評選中,齊大海被上級單位確定為特別獎獲得者。有關方面正在籌備一場高規格的頒獎典禮,組織方爭取請中央領導出席,為獲獎者頒獎。

準備工作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已經組織了兩場彩排。盡管每一個環節、每一個細節已經磨合得滴水不漏,當天上午最后一次走場時,還是被到場審查的更高一層領導發現了一個小紕漏——齊大海同志的家屬沒有被安排上臺領獎。

組織者是這樣解釋的:“這個問題事先我們想到了,領導接見時,難免會問家屬還有什么困難。考慮到齊大海同志沒有被確定為因公犧牲,根據上次分局報告會家屬的表現,我們怕家屬和領導交流時出現不可控的情況,所以把這個環節取消了。至于獎牌,在會后安排單位代領。”

領導很不滿:“欠妥!齊大海的知名度這么高,說不定已經裝進首長腦子里了,他如果在臺上找齊大海的家屬怎么辦?”

最后終于確定了一個兩全的方案:齊大海的家屬在側臺備場。

A區公安分局接到緊急通知已經是中午十二點,距晚上頒獎典禮開場時間還有八個小時。李主任一邊掐算鐘點,一邊撥佟翎的電話。鈴聲響了許久終于接通,李主任急切地通知了這個消息。佟翎在電話那邊平靜地說:“謝謝領導關心,大海只是一個普通的民警,你們給了他的,相對于他所做的,已經很多了。”

“是中央領導接見,大領導!大得你一輩子都不會有第二次見面機會!這是對大海同志的褒獎和肯定,不是誰都有這個殊榮,爭取因公犧牲不也就是為了一份榮譽嗎?現在機會來了,這比那個榮譽要重要得多!”

相比之下,佟翎的語氣顯得無比淡定:“經過這件事,我明白了一個道理:當你失去了最重要的,再苦苦追求什么,也都是虛無縹緲。以前,聽別人說‘神馬都是浮云’,我還不懂。現在我懂了。就這樣了,領導。我今天安排了事,晚上的典禮確實不能參加了,對不起,失禮了!”

李主任還想說服佟翎,說了半天,才發現電話那端已經掛機。再次撥打,聽到的是一串忙音。李主任的耳畔最后回響的是電話中的背景音:“下一站是車公莊站……”

十四

半個小時后,佟翎的身影出現在一個老舊的小區里。在一個單元門前,她按響了門鈴。半晌,防盜門的柵欄窗后才出現了一張少婦黯然無神、蒼白消瘦的臉。

“請問,這是羅霄同志的家嗎?”佟翎將趙治標留給她的報紙貼在了柵欄窗上。

少婦遲疑地問:“你們是……”她看到柵欄窗口下沿還有一個黑黑的小腦瓜。

“我是齊大海的妻子佟翎。”

防盜門嘩地拉開了,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對方在她們的眼中都已身影憧憧。不知過了多久,佟翎抽出了手,推了一下身邊的孩子,輕聲說:“叫媽媽。她也是你的媽媽。”

少婦蹲下身子,將大海的兒子緊緊地摟在懷里。

責任編輯/季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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