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已經是十一月初了，小城才迎來了第一場弱冷空氣，冷空氣盤旋數日，又制造了一場雨，總算驅走了使人發悶的空氣。突降的溫度比加大劑量的藥品似乎更有效，院里的人們看起來平靜極了。“放風”的機會明顯多了起來。

穿過短短的走廊，47號盯著院子里的樹貪婪看著，夏天樹葉瘋狂濃綠，生命力旺盛，現在被季節念了念咒語，樹葉蔫軟轉色，整棵樹的氣息就改變了，頹廢低落，成為同類。

每次放風，47號總是搶在隊伍的第一個位置，到了走廊上又想盡辦法磨磨蹭蹭，落到最后一個，就為多呼吸點室外的空氣，室內室外的空氣從成分上來說，就像燉牛肉和煎牛肉，本質上是一樣的，但口感會很不一樣。隊伍繼續拖拖拉拉的前進，47號離開隊伍，抱住最后一根水泥廊柱，仰面朝天，太陽和他的目光對接直視，溫暖舔吻著他，他深情享受，一副迷幻的神情。

護士長在大叫：“47號！”語氣和獄警差不多嚴厲。不過，47號知道他還可以抱著廊柱幾分鐘。他抱著廊柱，身體擠壓著廊柱，不停轉換角度，感受著擁抱和被擁抱的滋味。在這個世界里，非正常就是正常。

幾分鐘后，47號乖乖地小跑著跟上隊伍。對不聽話的病人護士長有權處罰，盡管如此，她遠沒有修煉成鐵石心腸，她會放一個限度，經年累月的磨合中，他們互相明白這個限度在哪里。

今天看來確實是個好日子，小余護士的未婚夫在他們要穿過的第二個大廳里站著，他滿面帶笑，跟大家打招呼，已經有人跟他要煙了，那些老煙鬼就像是看到了親人，隊伍嘩地一下散開了。年輕的小伙子并不著急，他經驗十足地大聲喊，“排好隊伍，不排就不發煙了。”他已經打開了煙，一只手從煙盒里抽出半支煙來，眼睛盯著大家，他那笑容使得威脅更像是一種縱容。

這是一支很難整合的隊伍，因為長時間曬不到太陽，人們軟得跟吊過頭的豆芽一樣，東歪西倒的。等隊伍有那么點成型了，小伙子立馬開始發煙，一邊說些短句子企圖使人發笑，不過大家只管盯著煙，發笑的只是他自己。護士長假裝慍怒，呵斥小伙子，“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你不可以這樣的，等下鬧出火災了你負責？”小余護士在一邊幫著批評他，小伙子一邊麻利發煙，一邊說，“不發了不發了。”47號沒發到煙，等他麻利挨上去煙早就發完了。

第三幢樓有個面積很大的多功能休息廳，這是他們今天的目的地。雖然還是兩道鐵門緊鎖，見不到陽光，但是，這里能自由走動，能看大屏幕電視，還有一些簡單的健身和娛樂設施，人們可以鍛煉身體，也可以像幼兒園小朋友一樣搭個積木玩個投籃之類的。不過大多數人懶懶的或站或坐，誰也沒去動那些器材。他們并不比幼兒園的小朋友更有能力和興趣來玩這些東西。

胖胖的12號搖搖晃晃地走到47號身邊，從口袋里掏出煙遞給他，47號立刻滿地里找護士長點火，和222號賊賊的眼睛一下子對上了。他知道，222號一直在尋找，從他進來的第二天起，他就在找人，就像年輕那會，想在茫茫人海里找出那個據說是命里注定的愛人。

這會兒222號眼神熱切盯著47號，一臉半隱半藏的壞笑。222臉色紅黑油亮，在這群蒼白的臉譜里非常顯眼，他肚子里正常的油水（很可能是超標的）還沒消化干凈，塵世和陽光的印記也沒褪去。而最明顯的是他的眼睛，眼睛又賊又光亮，這里的人們眼神全是空空洞洞的。

47號立刻把眼光翻白，仿佛他那眼瞼里頭還有塊白內障做的簾子，一拉，光線就沒了。他用空洞的眼睛對著222號。他知道，222號早就注意他了，就像小伙子吃準了某個姑娘，一有機會就挨挨蹭蹭地湊上來。

47號是理解222號的心情的，入院個把月后，日子確實會很難熬。一頭栽進一個丑陋的世界，掉進一群無法正常交流，無法預知他們在想什么和下一刻可能干出什么來的人堆里，恐懼就那么來了。這和一個人掉進泥淖里差不多，驚慌和絕望中，只想四處尋找一塊可以托付生命的材料。

222號并沒有被47號的眼神嚇倒，他和47號一起靠著窗臺，為他接上火。

“媽的，沒有一個晚上能睡個安穩覺，這日子怎么過！”222號神色沮喪。

“你以為這是療養院？”47號為自己退化了正常交談的能力而高興，不然可就接上去了。不過，他承認自己決定進來的時候，也以為到了這里就是到了世外桃源。他想起自己剛進來那陣，看著這群亂七八糟的人，他們既陰郁又狂躁，像鬼魂又像妖魔，就怕睡著了被他們掐死，扔出窗外或者干脆被一群人分尸。而睡夢里比醒著更具體更可怕。想象力是如此豐富，自己先把自己的半條命嚇癱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222號繼續搭腔。

47號靠著墻直溜溜地坐到了灰藍色的地板上，12號跟著軟倒在他身邊，就像一個病中的孩子依賴著他的父母。

222號看了12號一會兒，也在他們倆旁邊坐下來，問：“他是個弱智，被父母遺棄，是這樣的吧？”

還是沒有回答。

222號氣咻咻地猛吸他的煙，一支煙快到頂了。

47號卻老是夾著煙，好久才輕輕吸它一下，積了長長的煙灰，他把煙灰彈到自己那舊舊的藍條紋病號服的口袋里。

222號吃驚地瞪著他：“你就不怕衣服燒著了啊！”

一個小個子男人，他看起來既像個孩子，又像個老人，他邁著軟拉拉的步子向他們走來，突然間，他矯健地躍起身體，雙手抓住窗臺的金屬欄桿，兩腿分開成萬字姿勢，整個人傾斜著趴在墻上，靜靜的，跟個正在等待獵物的壁虎一模一樣。

有個人高聲叫罵起來，那聲音，普通人不拿個麥克風是絕對發不出來的。他瞪著眼，對著圍攏來的人群罵著：“你再罵我一句，我就劈死你，捏死你，搞斷你的屌！”這個叫罵著的人，個子十分高大，腦袋有一塊陷進去了，大概有五分之一的腦袋被人切蛋糕那樣豎一刀再橫一刀切掉了。

有幾個病人開始用手指挑釁著指點他的身體，試圖更激怒他。這個病人的叫罵越來越激烈，似乎快要爆炸了，他暴跳著沖向這邊又沖向那邊，有更多的人參與進去，整個人群活躍起來了。

222號也興奮起來，他想站起來去圍觀，意外的是47號一把拉住了他。他愣了愣，感激地攥緊47號的手，接著把47號的手圈攏了整個埋進自己的手心里，47號的手扭動掙扎，一個在掙脫，一個在緊逼，來來回回，是一場用手進行的激烈交談。47號那蒼白無力的手始終處于劣勢。不一會他放棄了掙扎。把自己那只手完全交給了222號那暖融融，充滿塵世力量的手。期間，他們眼睛只是看著那群熱熱鬧鬧的人。事態還在升級。

高個子病人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他的叫罵和野獸的嚎叫不相上下了。兩個保安跑過來了，護士長也從辦公室里疾步走過來。

保安和幾個護士攔在高個子身邊擋著人群。

“現在，誰再敢動一下大個李，馬上關禁閉！”嬌小的護士長顯然比保安更具威懾力。人群開始安靜下來。

護士長走到大李身邊，按著他坐下來，兩手推拿他的肩和脖子，安撫他，輕聲威脅他：“大李，你要是再不聽話，下次有人欺負你，我不管了，不準鬧了。”大李的暴怒一瞬間就消失得干干凈凈。就像一盞燈拉黑了。

10點半，中飯準時開始，兩桌不太能照顧自己的病人先開吃，其他病人要排隊自己拿上一盤子菜一碗飯找座位吃，座位不固定，但是，基本上每個病人都喜歡在老座位吃飯，也等于是固定了。

222號端了飯，把47號對面的病人趕到后面那張桌子，在他對面坐了下來，一個護士捧了個砂鍋進來，放到47號面前“你家屬剛拿過來的。”

護士問他“你今天還好吧，見見家屬？”

47號很堅決地搖搖頭，護士就出去了。似乎只有222號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他朝護士離開的方向看了看，又看了看47號，想說什么又沒說什么。

47號打開砂鍋，是只老雞黨參煲。旁邊的12號，眼睛直勾勾盯著雞煲，47號撕下一條雞腿和一大塊雞胸脯肉放到12號碗里。余下的整個砂鍋推到222號面前。

“你先吃，剩下的歸我。”222號又把砂鍋推回去點。他有點吃驚47號會對他如此大方。

“他不吃的。”12號說話慢吞吞的。

“不喜歡吃雞？那你家屬還送雞來？”

47號的臉色沉了沉，222號連忙說，“那我來，我最喜歡吃雞了。改天我讓家里送紅燒肉來，紅燒肉你一定喜歡。”大快朵頤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貪吃暈菜的主。

222號愜意地嚼著雞肉，對面兩個人不吃看著他，不是，看著他身后，他一回頭，看到被他趕開的那個人端著飯碗站在他身后。

他好言好語送那人回到后面那張桌子。

不一會那人又固執站到他身后，222號嘩啦一下子站起來，眼珠子外突，一身的地痞氣，悍然盯著對方，不一會兒，222號搬起砂鍋讓出位置，他明白他是斗不過真正的病人的，再說了，幾個護工已經在注意他們了。

“真是浪費了一副好模子。”

47號明白222號的意思，對面的男人，長得白凈英俊，柔弱儒雅，要是換上精致的西裝或者換套高檔休閑服，當然，眼神也要換回來，那他就是任何年齡段女人眼里標準的男神。不過222號不一定知道，不僅如此，此人還受過高等教育。他本來在美國讀研究生，失戀導致精神失常，然后送回老家，進了院。這個高才生加男神，每天晚上在床上翻跟斗，膝蓋上翻出了老繭。他說，他要去美國找他的導師，別人不讓他坐飛機去，他就學孫悟空翻跟斗，一個跟斗十萬八千里，早晚就能翻了去。

47號曾經對他說，要是你經歷過婚姻，就不會被失戀這種事給搞跨了。可惜的是他對這句話一點理解力也沒有。

吃完飯是服藥時間，人手一只小小的不銹鋼水杯，還是排隊，工作人員倒上水，護士發藥，藥品先放到舌頭上，護士會看一眼，然后吞水，咽下了才能離開。

一個14歲左右的男孩子吃完藥，護士讓他站在墻邊不準離開。

“阿姨，我現在不藏藥了，我都吃下去了。”

“你就站在那里，等下會讓你走的。”

222號趕上47號，迅速攤開手，讓他看自己手心里濕噠噠的兩顆藥片。

“我要想辦法調到你寢室里來，我有辦法的。”

現在，222號一有機會就找47號說話，他覺得他已經有了這個權利，既然他握過47號的手，吃過他的雞煲。按他原來的交友方式，某個飯桌上喝過次酒或者在哪里被朋友介紹認識過，下回見面就稱上兄弟了，比起這些，在這樣特殊的環境里，這交情足夠到位了。

“在外面的時候，我是做生意的，專做車、削、刨床，和它們的配件。機械類的。”

“我每天和弟兄朋友們吃飯，唱歌，洗腳，泡妞，泡吧，豪賭，這里可什么都沒有。”

“只要你有足夠的腦子，肯鉆，舍得花錢，讓朋友們開心，賺錢不難。每年我至少能掙五六十萬。我要是滿足于此，日子可過得太好了。”

“要說享樂，我這輩子可以說早就享樂過了頭，在這里過完下半輩子，也不冤了。可這哪里是人呆的地方啊。一等時機到了，我一定要離開這里。”

“女人們喜歡我，我舍得花錢，那功夫一等一，那些被我壓在身子底下過的女人，哪個都愿意跟著我過。只要我點個頭，立馬就跟上來了。”

“可這鬼地方，連個女人也沒有，哪怕找個漂亮點的女精神病人調調情吧，還不關在同一樓層，真是白白荒廢了。”

“這幾個護士，長得一般，還根本不拿我們當男人看，就跟女工看她們工廠的產品一個心態。”

“比起女人，更讓我痛快的是賭，我常常賭通宵，贏多輸少。我智商不錯。”

他把自己里里外外說上了三遍了，一次比一次仔細，寬泛。可是，很明顯，47和一個啞巴或者一個白癡差不多。這讓222號很氣惱。

“你還會不會說人話了？！”他覺得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待遇。

“你為什么每天粘著他？”對于12號總是跟隨47號左右，222號也有點氣惱，其實，他也就是一個真正的白癡，根本沒必要和他計較。而且，他顯然沒想到自己其實和12號一樣，也是每天粘著47號，他們倆差不多成了47號多出來的兩條臂膀。

222號已經調到47號同一個寢室。一個大教室一樣的寢室里，塞了23張床，床鋪成凹線排列，一圈圈縮小，滿當當的，所有空間都用上了。他是加了鋪才進來的。自從他睡到了47號旁邊，每晚他都睡得穩穩的，就好像47號通宵不睡，替他看守著。

天涼了，一個星期洗一次澡，一個寢室一寢室輪流洗，也是一個大教室那樣大的澡堂，靠墻一排是獨立的水龍頭，供自己有洗澡能力的自己洗，中間空蕩蕩的一塊地方留給那些自己洗不了澡的人，護工拿著精巧的水龍頭，替那些殘缺的老嬰兒洗澡。

今天，和往常一樣，222號和12號一左一右夾著47號，他突然對墻把自己那玩意兒弄挺了，伸到47號面前，壞壞地笑了“是個十足的大家伙吧，你要是個女人一定會喜歡的”他說。

這還沒完。

他乘47號幫著12號擦澡的時候，突然擼了一把47號軟垂的家伙。

47號跳起來，“見鬼啊！”臉都氣得變色了。

222號大笑起來“你總算說句人話了。”

“你那玩意兒不錯。”他又加了一句。

晚上就寢的時候，47號突然和12號換了位置。

“這么點玩笑也開不起？放心，我可不是同性戀。你睡回來吧。”47號沒理他。

“哪個沒腦子的定的規矩，精神病人就得7：30上床睡覺？”222號沒好氣地罵上一句。他翻了個身，看到對面床的病人身上卷著被子偷偷摸摸地爬進床底下，這家伙老覺得有特務跟蹤他，早晚要槍斃了他。一個高級秘密特工，掌握著國家頂級機密。他是這么給自己定義的。

222號盯著高級特工，看他小心蜷縮到床底下，把自己安頓下來，然后一動不動地躺著。

“特工，等下有敵人進來，我會叫醒你的。”這位嚇破了膽的特工往床里又挪了挪，沒了聲息。

222號又翻了個身，氣惱地探起半個身體來看了看47號，接著，他爬起來，走到12號床邊，推推他，“肥豬，你起來，睡我那邊去。”肥豬說，我不去。慢吞吞的語氣，毫無商量的余地。他再推他，12號坐了起來，“我去找護士長，她會幫我的。”222號只得回到自己床上去。

222號把被子疊起來靠著，就著走廊的燈光，打量全體病人。有人趴著睡，有人蜷曲著，還有四仰八叉的。有些把整個人從頭到腳裹在被子里，像裹著的尸體。有些敞著身體，病號服也散開，只差光屁股了。空氣里有股隱隱的尿騷味。還有那殘缺身體才會發出的奇特的味道。有個人貼著墻壁站著，他認為自己是一匹馬，他堅持馬是站著睡覺的。

222號試著回憶自己的從前，回憶那些美好的生活，用來抵消現在。他不住地嘆氣，感覺到自己頭腦里和身體里的狂躁左沖右突。他決定明天晚上一定要服藥，如果，他還得呆在這個該死的地方的話。早晚有一天，自己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精神病人的。他頭一次這么為自己擔心了。

護士來開門了，222號不得不立刻睡了下去。護士是來叫那幾個要尿床的病人起來小便的。病人出去后，他迅速偽裝了被子，溜了出去（他們睡覺的時候，門是從外邊反鎖的）他沿著漆成灰藍的墻根，赤腳一溜小跑，拐了個彎，沖進他們白天的活動室，在活動室門背后站著，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不過，至少比剛才呆在寢室的感覺要好多了。

迷迷糊糊中，222號睡過去了，又被凍醒了，他伸了伸酸痛的脖子，似乎聽到了響聲，那種鈍悶的撞擊聲。

貓著身體輕悄悄地走出去，透過鋼化玻璃，他看到護士小余被一個男孩子掐住了脖子。這個男孩子有迫害妄想癥，他老是覺得自己的臉歪了。事實上，他長得很美，比很多女孩子還漂亮，臉上的五官以及整個臉龐比例協調得不能再協調了，他一次一次去醫院檢查他的臉是否歪了，他是為這個來院里的。平時他看起來很安靜的，比兔子還安靜。可這會兒，他的臉真的是邪惡地歪著，手使勁掐著小余的脖子，拼盡全力。小余的眼都翻白了。

他沖進去掰那男孩子的雙手，那雙手跟鐵鉗子似的，又硬又冷。情急之下，222號的拳頭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機，他專打男孩的臉，一拳就把他的臉打歪了，他一下又一下揮舞著漂亮的老拳，直到把那男孩徹底撩倒。小余護士跌倒在地上，他急慌慌地找急救鈴，可就不知道在哪兒。保安沖進來之前，男孩把護士室一桶冷水潑在他身上。

各個門里響起一片騷動，男孩子被帶走了，小余護士也送去其他醫院了。222號換上了干病號服，他奇怪自己為什么還是在發抖。他可不是個一點也沒有打架經驗的窩囊廢。

他對保安說，他不想回病房睡了，他想另找個地方休息，想讓47號陪著他。

保安室雖然狹小，陳設簡單，只有一張單人床，一張辦公桌，一把椅子，一個電視機，墻上掛著兩件警服，和那空蕩蕩的大教室一樣的寢室一比，這才是真正的房間。222號抱著47號的腿躺在他身邊，還是有點發抖，47號背靠墻坐著，把222號的頭捧到自己腿上。手插進他的頭發里，222號的頭發是這里最長的，別人的頭發全理到發腳，跟囚犯差不多。他撫弄著他的頭皮，以此來安慰他。

“這下那孩子的臉真是歪了，等他明白過來他一定會發狂的。”222號想起那個孩子常在走廊上大哭大鬧，說自己的臉歪了，讓醫生救救他。他發作的時候整個人看起來絕望極了。那種絕望讓人無法一直嘲笑下去。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他已經為這個男孩子的無中生有心酸了。此刻，他擔心極了。

“這個醫生會處理的。”

“人有時候真是很邪惡的，明知道他在乎他的臉，還專揍他的臉。我是不是做過分了？”

“沒事，他活該的，小余護士那么好。”

222號把自己的臉更深地埋進47號的兩腿之間，臉貼上了他的襠部，他那肥呼呼的臉那么近的貼著他的私處，揉搓著它，47號往后縮了縮。他說，起來吧，我們抽支煙。煙是保安給的，軟殼利群，這檔次不差了。平時他們抽不到的。

222號沒動，他似乎更愿意埋首在他身上。

“起來抽支煙，我給你講講我自己。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嗎？”222號這才起來了。兩人并排靠墻坐著。

“我來這里是為了要擺脫我的婚姻，也許你已經猜到了？”

“那離婚不更好嗎？”

“離不了，沒理由，別人都覺得我們太幸福了，天天粘在一起，親密得不得了。”

“太親密了反而受不了？！”

“那只是表相。”

“怎么回事？”

“你一定從未遇上過像她這樣的女人，漂亮，聰明機智，精力旺盛，每天變著花樣和你折騰，一出又一出，你根本沒法停下來喘口氣。”

“不懂。”

“我妻子把感情看得太重要了，重要到把感情細化成一把刻度精準的尺子，我的言行都會被她換算成對她感情深厚程度所對應的某個刻度。她可不是心里想想就這么算了，而是一直讓你調整到她所希望的那個刻度。我不得不按她希望的去做。雖然，為此我直犯惡心。”

“要換成我，直接揍她一頓，她就沒那么多花頭了，還用得著進精神病院！”

“她是一個事事講道理的人，暴力在我們家用不上。”

“太有文化的毛病。聽說你原來在銀行搞核算的？那就對了，跟數字打交道的人就是死腦筋。虧你還長得挺男人的。”222號毫不掩飾一臉的嘲笑。“你不會是打算在這里過一輩子了吧？”

“我在等，等她再結婚了，我就自由了。已經等了四年了。”

“你就不會玩失蹤什么的，總比來這里強啊。”

“家人知道你在哪里，才能安心。我不想讓家人擔心，甚至，也不想讓她擔心。”

“你這么一說，我倒對她感興趣了，我老婆對我可是百依百順的，我覺得一點沒勁。要不我先出去幫你把她搞定，讓她粘上我，然后再把她甩了。你就自由了。”

47號光抽煙，不說話了。

“你別生氣啊，我是開玩笑的。”

“沒有，我還真希望有個大神能接管她。你這樣的肯定不行，你不是她那盤菜。”

“要我說，降服一個女人床上功夫很重要，這個我有經驗，錯不了。”

“你想得太簡單了，她的樂趣不在這里，她甚至不怎么喜歡這件事。”停頓了下，47號繼續說：“有時候，我真懷疑自己確實精神上出了問題，我從來不敢回憶進來之前那段時間的表現，雖然我是有意為之的。”

“我們走吧，在這里呆久了，遲早有一天，會成為真正的病人的。”

“進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出去就更難了。你會發現，你已經很難證明你是一個正常人了。”

“這個沒問題，我一個同學在這里當領導。這幾年很火的非法集資，你應該聽說過吧？高額利息弄昏了所有人的頭腦，誰都沒看明白那只是一種殘酷的資金游戲。我本來想跑路的，如果不跑路就只有自殺了。同學說，你四十大幾了，過慣了好日子，還能去外面吃苦流浪？不如來我們院里裝精神病等等形勢。我想想也對，可這哪是人呆的地方。我們一起走吧，出去混也有個伴。”

“我在這里呆著，單位還給我發基本工資，我有個在讀高中的女兒要養。”

“誰沒個孩子呢，這不是走到頭了嗎？不管你怎么選擇，我是非走不可了。寧愿自由自在地流落他鄉，也不愿意在這里混到死了。”

“我不能。”47號艱難地說出了這句話，這回是他抱著朋友的腿，趴在他身上，難受地嗚咽著。222號輕輕地安頓47號躺在床上，給他拉上被子，他也躺了過去，用自己大一號的魁偉身體貼近47號的后背，把他整個擁進懷里，兩個走投無路的男人緊緊依靠在一起，擠在單人床上，疲憊推著他們進入了夢鄉。

222號又陪著47號過了幾天，他一直試圖說服他。

222號是獨自離開的。

47號的眼神和這個冬天一樣陰郁憂傷。他總是和12號一起呆呆地坐著，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當然，壓根沒人會對他在想什么感興趣。這里的每個人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