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外星異形之外,據眾多可靠消息來源表示,不會有任何正常人在手指上偷偷長了眼睛——這就是我們之所以去找盲人按摩師做全身按摩的理由。但等一下。這是真的嗎?這確實“正確無誤”嗎?你確定他們手指上沒長眼睛?或者,準確點說,你認為——如果我們不那么嚴格地界定人的感官體驗——觸覺真的“稱不上”眼睛?一個人(為了按摩而)摸遍了你的全身,你確定在他的腦海里,不會有一幅關于你的裸體的全像圖景?你能接受嗎?
所以讓我們更保守一些——這就是我們之所以去找“天生全盲”的按摩師做全身按摩的理由。等等,還是不對。一個人就算天生全盲,難道他不能透過其它感官(以觸覺和聽覺為主)去建構一個他身處其中的世界?我想我們幾乎可以如此斷言:理論上,所有的天生全盲者都必須在心中建構這樣一個“對應于外在真實世界”的世界——有這樣的必要性,不是嗎?否則他們如何應付日常生活?那么,是否那被按摩者的裸體也必然在此一他所想象中的世界中呈現了一幅完整的、巨細靡遺的、纖毫畢現的圖像?
答案其實很明顯——正如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在《大教堂》(收錄于短篇小說集《大教堂》)中所述說的這段故事一般——盲人羅伯特來到敘事者“我”的家中作客(羅伯特是“我”的妻子的老友);晚餐后,于談話的空檔之際,“我”臨時起意打開了電視。這當然是為了填補談話之間的尷尬冷場——羅伯特畢竟只是“我”的妻子的好友,但并非“我”的好友;質言之,“我”和盲人羅伯特之間,原本并無任何交情。再進一步說,“我”其實對這位盲朋友的到訪戒慎恐懼——不僅僅是因為妻子和羅伯特的好交情(許多年來,在妻子與羅伯特認識之后,在妻子的前一段婚姻之間,在妻子與“我”邂逅結婚之后,他們兩人隔著北美大陸用錄音帶互相通信往返,無事不談),尚且還因為,妻子是因為應征羅伯特的“朗讀秘書”(負責讀書、念報紙、誦讀文件給羅伯特聽)而與他相識的;而在妻子離職之后,羅伯特就與他的下一任朗讀秘書結婚了——而且又離婚了。你不會擔心羅伯特來搶了你老婆嗎?于是,在這樣一場充滿了內在張力的“相見歡”之后,在氣氛怪異的鴻門宴之后(你總該請客人吃頓飯吧?),在共享了一些大麻煙之后,在妻子因疲累(也或許是因為大麻帶來的松弛,或松弛之幻象)而在沙發上歪著身子睡著之后——盲朋友和“我”之間就此失去了緩沖區;電視機開著,播著無聊的新聞,而“我”和盲人羅伯特則接續著比新聞還要無聊的對話。
新聞播完了。我起來換了頻道,又坐回沙發上。我真希望我妻子沒這么筋疲力盡地睡著。她的頭躺在沙發靠背上,嘴張著,身子歪到了一邊,睡袍從腿上滑下來,露出了一段多汁的大腿。我伸手把她的睡袍重新拉起來,蓋住她,就在那時,我看了那盲人一眼。何必呢!我又把睡袍給掀開了。
此一細節極其幽默?!昂伪啬?!我又把睡袍給掀開了”——但問題在于,你既然都已經把睡袍給蓋上了,又何必多此一舉再把睡袍給掀開呢?為了給自己多點時間欣賞一下妻子“多汁的大腿”?為了嘲弄羅伯特的視力缺陷?這其中的男性角力(男主角“我”等了半天,在妻子與羅伯特漫長的寒暄與敘舊中,沒聽到任何一件關于自己的事),自卑、輕蔑(何必呢!你不過就是個瞎子罷了)與自得其實殊堪玩味。換言之,在此一細節之中,卡佛幾乎是預示性地宣告了《大教堂》的基調——有什么會比一座幾代人都蓋不完的大教堂還來得更復雜的?有什么會比生命本身更令人感到自卑、自憐、自得、自大而又五味雜陳的呢?
想必是沒有了。所以他們就遇上了(你以為你逃得了嗎?相信我,你鐵定就會遇上最困難、最精巧、最細微、最易碎、最不可碰觸的那部分;像是馬奎斯在《迷宮中的將軍》里所引用的拉丁美洲革命家玻利瓦爾的名言——“我的一生簡直是鬼使神差”)。在那個煙霧彌漫的小客廳里,在無聊的新聞和更無聊(但充滿莫名張力)的對話之后,他們忽然就撞見了“大教堂”——因為電視上正開始介紹所謂“大教堂”(Cathedral)這種東西。
那當然是個Discovery之類的節目,也因此是段Discovery式的介紹——配上旁白,攝影機掃過了法國的、意大利的、葡萄牙的大教堂。便在那時,在那樣一個神秘瞬刻(一如生命本身之神秘難以捉摸),“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對著盲人羅伯特,“我”這樣開口了:“我突然想起來,你知道大教堂是什么嗎?就是說,它們是什么樣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要是有人跟你說起大教堂,你明白他們在說什么嗎?你知道大教堂和——比如說——和一個浸禮教禮拜堂有什么區別嗎?”
關于此事——顯然,同時關乎小說主題——羅伯特的回答是這樣的:
他讓煙霧從嘴角滲出來,說:“我知道大教堂要有成百上千的人,花五十年甚至一百年的時間,才能修建起來。當然,我是剛聽那個解說員說的。我知道會有一個家族的幾代人都修同一座大教堂。這也是聽那個人說的。那些人為了修一個大教堂,干了一輩子,卻永遠活不到完工的時候。就這點而言,老弟,他們倒和咱們這些人沒什么區別,是不是?”他笑起來。他的眼皮又垂了下來,點著頭,就像在打盹兒。
怪了,哪有什么事情會讓羅伯特口中的“咱們這些人”干了一輩子卻活不到完工的時候?真有這樣的事嗎?不對,讓我們換個角度(或許就像是那繞著大教堂里里外外不停旋轉、不停定格、不停拉遠又趨近的攝影鏡頭)——有什么事情真能讓“咱們這些人”活到完工的時候?有什么事情,真能讓我們看見那完工后的全貌?又或者,即使它完工了,你真能將一座由數以千計的拱廊、扶壁、彩窗、精細飾物所構建而成的“大教堂”好好“看清楚”嗎?
理論上,這絕不可能——那幾乎等同于我們在生命中所被迫面對的絕大多數事物,那些投影于我們心上的印痕——如何去恨?如何去愛?如何明白情感?如何面對婚姻?如何理解他人?如何安頓生命本身?如何將父母或他人期望中的“自己的形象”摧毀而后重鑄之?如何面對逝去的時光、愛及其幻覺?你確定你真能把“生命本身”看清楚嗎?你確定,你真活得到完工的時候嗎?
你確定嗎?
然而如同我們所有人一樣——盲人羅伯特總想抓住些什么。他向男主角“我”提出了要求,一個MissionImpossible——“大教堂”到底是什么?“你也許可以給我描述一下吧?”
你也許可以給我描述一下吧?作為一個蹩腳的敘述者——當然,每個人在生命面前都是個蹩腳的敘述者;而我想最容易產生類似感受的或許就是小說家——好心的男主角開始說話了。“我”說,大教堂很高;“我”說,支撐大教堂的結構和高架橋有點兒類似;“我”說,有時會有惡魔雕刻在大教堂正面,但有時刻的又是上帝和一些貴婦人(上帝,惡魔,那就是每個人生在命中必然的遭遇不是嗎?)。“我”這樣想。
我能看出來,他沒太聽懂。但他又點點頭,像在鼓勵我。他等著就這么接著講下去。我努力想著還有什么可說的。“他們非常大,”我說,“很龐大。石頭做的,有時也用大理石。過去,人們修大教堂,是為了接近上帝。那時候,上帝對每個人的生活都很重要。你從他們修大教堂就能看出來這點。不好意思,但好像我的水平就到這兒了。我只能講成這樣。我本來就不擅長這種事兒。”
說來說去,“大教堂”原先究竟是干嘛用的?接近上帝用的。在輪流吸完了大麻,在妻子裸露著大腿在旁呼呼大睡時,盲人羅伯特和“我”的討論竟就此更“接近上帝”了起來——這或許理所當然,因為“生命是什么”或“生命的意義”原本就直接與上帝相關,或說,與上帝所占據的位置相關(“我”說:“我想我不信吧。什么都不信。其實,有的時候,這樣也挺痛苦的。你明白我說什么嗎?”當然了,因為生命原本一無可信,找些什么來信可能就是忍受生命本身的最好方法)。爾后,在羅伯特提議下,他們兩人有了大概是此生最荒謬的舉動——他們手迭著手,試著要在紙上畫出一座大教堂來。
一開始當然有些困難。不過意外的是,畫著畫著,越來越順,也越來越簡單(“我裝上了拱形的窗戶。我畫上了飛揚的扶壁。我掛上了巨大的門。我停不下來?!保?,即使閉上了眼睛也一樣。
所以,我們繼續。我的手撫過紙面的時候,他的手指就騎在我的手指上。到現在為止,我這輩子還沒這樣干過。
然后他說:“我覺得差不多行了。我覺得你畫好了?!彼终f:“看看吧,看你覺得怎么樣?”但我仍舊閉著眼,我想就這樣再多閉一會兒。我覺得我應該這樣做。
“怎么樣?”他說,“你在看畫嗎?”
我的眼睛還閉著。我坐在我自己的房子里。我知道這個。但我覺得無拘無束,什么東西也包裹不住我了。
我說:“真是不錯?!?/p>
小說戛然而止。除了外星異形之外,據我們所知,不會有其它正常人在手指上偷偷長了眼睛——除了盲人羅伯特之外,除了“我”之外,除了瑞蒙·卡佛之外——連一座大教堂都能被他的手管得服服貼貼的。沒什么能比“描述一次面對生命本身的困惑”更適于描述生命本身的方法了,也沒什么能比“試圖體會一個視障者的異常感官所建構的另一種世界”更適于描述那樣的巨大的困惑與平原般的寬闊的了——生命的謎題與小說的魔法;那就是我們喜歡找卡佛幫我們做全身按摩的理由。不瞞您說我試過幾次;那豈止是不錯而已——坦白說,我覺得好極了。
作者附記:關于瑞蒙·卡佛
我們知道瑞蒙·卡佛的父親是個鋸木工兼酒鬼(不是伐木工,他上工的地點是木材廠而非林地);而根據卡佛自己的說法,他的母親做過售貨員和女招待,時而無業,“她每樣工作時間都不長”。數據顯示,卡佛曾如此描述有關于母親的童年小事:“我還記得有關她‘神經’的話題。她在廚房水槽下方的柜子里放著一瓶不需要醫師處方的‘神經藥水’,每天早晨都要喝上兩匙。我父親的神經藥水是威士忌。他通常也在那個水槽下方放上一瓶,要不就放在外面堆放木材的棚子里。記得有一次我偷偷地嘗了嘗,一點也不喜歡,奇怪怎么會有人喝這玩意兒”——此段自述有不明晰處,由于未能對照原文,我不太確定卡佛偷嘗而“一點也不喜歡”的到底是母親的“神經藥水”還是父親的威士忌。似乎后者機率較大。這聽來十足卡佛:想象一個未曉事的小男孩,以為上鎖的柜子里放的是什么禁忌的神仙水,喝了就會變身成小飛俠或小飛象,幻想了一整個夏天,而后有一天終于偷偷喝到——差點直接吐出來?;蛟S他尚未完全絕望,晚上上床后還期待著什么;(會有穿著夏威夷草裙的小仙女來邀請他進行一場拯救魔法森林的神奇冒險嗎?)而后一覺醒來,光天化日什么也沒有,父親煩惱著昨夜大風房子屋頂被吹壞了,襁褓中的妹妹餓了正哇哇大哭;他突然領悟到父母偷藏的神仙水并不許諾任何幻夢或快樂。一切皆為舊有,其原產地無非生活——這是童話版的卡佛。
小男孩卡佛長大后(他長到了183公分!)同樣也為酒精中毒所苦。某次在他戒酒成功后(也就是生命中的最后十年),記者問他酒精是否曾為他帶來靈感;這位寫出《大教堂》、《能不能請你安靜點》、《當我們討論愛情》等短篇經典的作家聞言如臨大敵:“天哪,不會!我希望我說清楚了這點。”他回顧自己為何開始酗酒:“我想我是在意識到想為自己、為我的寫作、為妻子和兒女爭取的東西永遠也無法得到后開始狂飲的。很奇怪,當你開始生活時,你從未想到過破產,變成一個酒鬼、背叛者、小偷或一個撒謊的人?!边@是我們熟悉的瑞蒙·卡佛,那個在生命的大教堂前困惑不已且無比沮喪的建造者——成人版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