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對三國文化的喜愛,多年來我收集了幾十種相關書籍,受益最多的,是謝輝、羅開玉主編的《諸葛亮與三國文化》。這一學術系列,歷時14載,洋洋4大卷,共約200萬字,作者多為業(yè)內(nèi)專家,集中展示了國內(nèi)外三國文化研究的最高學術水準。
羅開玉乃童恩正先生高足,作為四川大學培養(yǎng)的第一位考古學博士,我讀過他多篇佳作,不禁對他有些揣想。俗話說“不見其人,只聞其聲”,幾經(jīng)聯(lián)系,2014年11月6日一早我趕到成都武侯祠,還沒進大門,他的電話就來了:“約定時間已到,你在哪里?”當我來到他的辦公室,他端坐在桌案邊,向我伸手:“我是羅開玉,請坐!你說,我們的話題從哪里開始?”要言不煩,話到即止,隱約就能感到學者的邏輯特點。
他舉起桌上的一本書:“這是我今年出版的新著《三國南中與諸葛亮》,約40萬字、插圖約500幅,是我多次深入南中地區(qū)田野調(diào)查與歷史研究的一個成果。2011年至2013年,成都武侯祠博物館與涼山州博物館兩館聯(lián)合舉行‘蜀漢南中與諸葛亮南征’大型學術考察活動,我作為成都武侯祠方的領隊,又前后4次深入南中各地,較為系統(tǒng)地實地考察了蜀漢南中有關遺址遺跡等。所謂‘行千里路,勝讀十年書’。這本書是我多年來有關這方面的實地考察、綜合研究的一個綜合匯報。你喜歡,就送給你吧……”
圍繞諸葛亮南征,我們展開了討論的話題。
“南中”一詞最先出現(xiàn)于三國時期,是一個較廣闊的地理區(qū)域,包括今四川省大渡河以南地區(qū)(主要是涼山州和攀枝花市所屬地區(qū))和云南、貴州兩省及廣西部分相鄰地區(qū)。蜀漢建興三年(225年),諸葛亮平定南中叛亂,南中七郡形成:牂牁、越雋、朱提、建寧、永昌、云南、興古。當時,南中地區(qū)占蜀漢國土一半以上,為極重要組成部分。南中領域之內(nèi),唐、宋時期先后建有南詔國與大理國等。
可以這樣說,在南中地區(qū),因為南征,諸葛亮不但不引人反感,反而因此戰(zhàn)爭使南中地區(qū)獲得了一次與中原漢文化交流的絕佳機會,封閉閉塞的南中素不知孔夫子,諸葛亮成為了他們的大神。單是附會諸葛亮駐軍的地名,就遍及南中。這些地名是他們對諸葛亮崇拜的典型反映,也是古代西南民族凝聚力的集中體現(xiàn)。西雙版納古茶山中有孔明山,相傳武侯于此祭風,又說曾寄箭于此。當?shù)鼐用衩磕贽r(nóng)歷七月二十三為紀念孔明誕辰,要在此舉行放孔明燈的活動,稱為“茶祖會”。阿佤山上也有一座孔明山,相傳諸葛亮曾在此山扎營,向佤族人民傳授生產(chǎn)技術。佤族人民因此尊稱諸葛亮為“阿公”,自稱“阿公子孫”。永德永康附近也有一座“諸葛營山”,或是漢軍營房所在地。另外在故弄棟境內(nèi)、姚州有諸葛山,在縣東六十里。世傳孔明過此,令掘斷山岡左右以厭勝,亦名破軍山……
諸葛亮對南中的物產(chǎn)也具有無可替代的傳播之功,普洱一帶就奉諸葛亮為茶祖,也是農(nóng)歷六月二十四日火把節(jié)的始作俑者。
中國茶農(nóng)、茶人一般都祭祀茶圣陸羽,西雙版納等地區(qū)卻把諸葛亮奉為茶祖,普洱市中心就塑立了諸葛亮的巨像。諸葛亮進入云南山區(qū)時有很多士兵因瘴氣,中毒染病,諸葛亮用普洱茶祛病,治好士兵的病。成功收服昭通孟獲之后,諸葛亮在當?shù)胤N下大量茶籽,向當?shù)厝藗魇谥撇杓妓嚕蛊斩柙诋數(shù)匕l(fā)展開來。另外像貴州的紅崖天書,對其由來有3種代表性說法:一是諸葛亮南征時留下的遺跡,故又有名“諸葛碑”;二說是殷高宗伐鬼方時的紀功碑;三是蜀漢時爨族首領濟火協(xié)助諸葛亮南征有功,此碑就是用古爨族文字書寫的濟火“紀功碑”。
我向羅開玉提到了“救軍糧”,尤其是在諸葛亮南征途中的軼事。
羅開玉指出,傳說其實真有所本。位于云南省西南部的鳳慶縣,那里有無量山,山高萬仞,為西南天塹。傳孔明南征至此斷糧,所以亦名無糧山。1994年版《景東縣志》載:據(jù)傳孔明帶兵南征順寧(今鳳慶縣),路過此山,千軍徘徊于重巒疊嶂之間,輾轉無路,軍糧耗盡,野果越來越少,正當犯愁之際,發(fā)現(xiàn)山崖上灌木林間搖曳著一串串雞眼大小的果實,味道酸甜可口。正是這種野果救了孔明的饑餓之軍,后人稱之為“救軍糧”。因為幫苗人從孟獲大營搶奪回了苗人之魂——銅鼓,當?shù)孛缛颂е拙苼韯谲姡恰熬溶娂Z”釀制的。“紅果酒勞軍”的故事,便世世代代在苗族中流傳,也成為古僰道上漢苗互敬的千古佳話。
“救軍糧”別稱火棘、吉祥果、紅籽、火把果、救濟糧,拉丁名Pyracantha fortuneana,火棘夏初白花繁密,入秋經(jīng)霜后,果紅如火、燦爛奪目,是著名的觀果樹木,也是制作盆景的好材料。盆栽火棘葉片常綠,春天白花點點。廣泛分布于華東、華中及西南地區(qū)。
“救軍糧”豈止是“救軍”,更漫長的歲月里一直是救命的本草。
我的家鄉(xiāng)在川南一線,在丘陵山地之間,“救軍糧”隨處可見。這是薔薇科火棘屬植物,常綠不落葉灌木,高的一丈許,矮的不足三尺,葉子狹長有毛,綠中帶紫,樹皮粗糙,春夏季開出粉色小花。一到火辣辣的夏日,它們慢慢竄出比豌豆稍小的果子,鮮血一般,又與七星朝天辣椒構成了一種驚心動魄的通感。奇妙的是,火棘往往與蕁麻交相輝映。幼年時節(jié),我們一心一意吃著微酸轉甜的火棘,稍不留神就與蕁麻撞個滿懷,那個滋味,真不好受。因而,“只埋頭拉車不抬頭看路”的政治口號,又成為了伙伴之間的調(diào)侃語。
2014年元旦當天,我來到宜賓興文縣僰王城九絲山考察,翻過山巔就是云南個舊市地界。山石嶙峋,莽野蒼茫,霧靄早早就從昔日哈大王的山肩降下來,我看見了一大蓬紅艷的“救軍糧”,趕緊上去摘了幾顆,送進嘴里。果子那個艷幟高漲的模樣,有點囂張,讓我聯(lián)想起劉文彩,聯(lián)想起民國時宜賓繁榮的罌粟。所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難道這一隱喻竟然得自于此?這一帶均為南中區(qū)域,按照蜀漢時期劃分,當屬興古郡,猜想蜀漢時代也是兵家爭奪之地。陪同我考察的本地人劉玉勤告訴我,“救軍糧”生命力極頑強,只要有一粒種子,即便是在石縫里,也無所謂陽光是否充裕,都會生根發(fā)芽。三四十年前,他們的空閑時光,就是為家里采摘這些紅果子度日。夏秋之際,僰道一線的九絲山,刺梨、栗子、蕨根、芭蕉根、救軍糧、山桃、山棗(拐棗)等為都是救命稻草,在所謂“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這些早被瀕臨倒閉的百姓搜尋殆盡……興文縣大河苗族鄉(xiāng)落白亮村與石海鎮(zhèn)紅魚村等地,由于土地的石漠化問題,到20世紀80年代初期,“救軍糧”依然是村民果腹的主食。(《四川日報·天府周末》2009年2月27日)
當然了,“救軍糧”一直也是娃娃們喜愛的零食。當?shù)厝俗x作“聚軍糧”,我猜測是苗族人的讀法、在興文縣山區(qū)大壩、新壩鎮(zhèn)等地,水果并不豐富,價錢嬌貴,到1980年代,還有老人在小學校門口兜售“救軍糧”,一二分錢一大瓢。
奇怪的是,“救軍糧”《廣群芳譜》《花鏡》《本草綱目》等未見,明代《救荒本草》也未收錄。15世紀中葉,明代本草學家蘭茂著成《滇南本草》,作為中國第一部中醫(yī)理論與少數(shù)民族醫(yī)藥經(jīng)驗相結合的地方性本草專著,倒是記載了這紅艷之物:“山野彌望,綠葉白花,紅子極繁,五六月熟,酸甘可食。”“酸甘可食”四字,正是我現(xiàn)在的口感。行文縣、敘永縣從前均為出川入滇的官道之一,遑論窮人,達官貴人也念念不忘,將“救軍糧”寫入詩作中。清初時號稱“山左三大家”之一的著名詩人李澄中(1630~1700,李澄中祖籍是四川成都),主持云南鄉(xiāng)試的主考期間,寫有《青石坡道中》一詩:“不意滇南道,西風草氣香。紅憐老米菓,紫艷救軍糧。”老米菓乃是滇北民間稱呼的“老母雞果”,枝條還可捆扎柴草。當?shù)貙匍]塞區(qū)域,不少人沒見過紅豆,讀過王維的“紅豆生南國”,推測紅豆的本相就是“救軍糧”,錯得可愛。
《滇南本草》還說:“治暴發(fā)火眼,救軍糧葉搗爛敷眼皮上。”可見,古人對一種植物的認識是多方面的。
唐、五代試士設立的考場,就叫“棘圍”。那時人們就地取材,用荊棘把考場圍起來,可能就有人用“救軍糧”枝蔓作棘圍,在于枝上有刺。農(nóng)田或菜地邊人們至今還移栽“救軍糧”作埂子,猶如川南農(nóng)村總是在屋后種植蕁麻防盜,“栽刺”防牲畜踐踏莊稼。
在宜賓縣、興文縣一帶,“救軍糧”又與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扯上了關系。翼王余部兵入川滇,一度缺草斷糧,就將這果實采收起來磨碎后充作軍糧,民間就將俗稱的“豆荊糧”改稱“救兵糧”。歷史上還有記載,相傳當年吳三桂假借水西“謀反”,率軍進剿。沒曾想被水西彝族義軍誘困于一個叫果勇底的地方,全軍缺水斷糧,陷入絕境。投無路之際,見滿山遍野長滿鮮紅的火棘,有人成為第一個“吃火棘的人”,發(fā)現(xiàn)無毒,于是全軍將士皆以火棘籽粒裹腹,堅持到援軍到來。有老人告訴我,過去鬧饑荒時,他們吃過“救軍糧”,要么直接采食,要么采收救軍糧果實,曬干后磨成面拌在玉米面中做飯,或做成炒面等。救軍糧救軍的故事至今在不同地區(qū)有不同版本,足見人以食為天,有時沒有救軍糧救命結局不堪設想。
除了栽種“救軍糧”以防盜,其用途極廣。成熟的枝條可以制作“連桿”,過去農(nóng)村打麥子的一種農(nóng)具(俗稱“連桿砸”);主桿燒彎后常用作竹制背籮的圓形外框骨架。枯干的“救軍糧”枝蔓用做柴火。當然,如今人們知曉“救軍糧”主要還是制作盆景出售才名聲大噪。我從山頭摘了幾十粒“救軍糧”放進口袋,想帶回成都給十歲的女兒長點見識。
“多識鳥獸草木之名”本來是中國傳統(tǒng)中博物學的基礎。問題在于,現(xiàn)在的學生一旦走出教室就五谷不分找不到北,怪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