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抗戰的歷史里,西南聯合大學是個特別的存在。由北大、清華、南開三所高校所組成的這所流亡大學,歷經戰火而弦歌不輟,寄托了全國人民的希望。而西南聯大的學子中,也有一批特別的人,他們主動棄文從武,放棄后方相對安定的生活,奔赴抗日第一線,在血與火的洗禮中,譜寫了一曲救亡圖存的悲壯戰歌。
“北大校園內有一塊石碑——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是比照云南昆明西南聯大舊址上的原碑1∶1復制的。碑的背面鐫刻著抗日戰爭期間從軍的834名學生的姓名,其中就有我父親黃枬森的名字。那上面,還有他的妻兄、我的舅舅王蜀龍以及許多他們熟悉的同學。父親生前只要路過石碑,都會駐足細看,久久地撫摸碑上斑駁的字跡,向我講述當年的往事。”在北京一家咖啡館里,黃丹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黃枬森是四川富順人,1921年出生。21歲時,他考入西南聯大物理系,大二時轉入哲學系。他讀大三那年,國民黨政府發出“十萬知識青年從軍”的號召。“報名截止前一天,學校請一些著名教授做動員,有馮友蘭、聞一多、潘光旦等,每個人都講了一二十分鐘。聞一多先生的講話特別打動我父親,他說士大夫階級平時不流汗,戰時不流血,只有工農大眾平時流汗,戰時流血。而現在工農士兵在戰場上拼命,與敵人血戰,他們的生活也十分悲慘,吃不飽,穿不暖。知識分子參加到軍隊中,能改變戰士的素質,改善工農士兵的待遇。何況大敵當前,男兒當挺身報國。”于是,黃枬森報名參軍。
“入伍后,我父親被編入炮兵第207師,軍銜為二等兵,不久又被編入汽車兵第一團,乘飛機前往印度蘭姆伽受訓。”那是黃枬森人生中第一次乘飛機,而且坐的是運輸機。機艙里沒座位,學生們都站到窗邊向外俯瞰。運輸機發出巨大的轟鳴,伴隨著清晨初升的朝陽,騰空而起進入云海,一直向西,飛過茂密的森林,越過銀色的雪山。“經過瀾滄江和怒江時,艙內溫度驟然降低,中午時分終于在印度汀江機場安全著陸。當我父親他們走下飛機時,全身已凍得像冰塊,兩耳又痛又聾,互相講話要大聲喊才聽得清楚。”
從汀江,這批學生又坐了4天4夜的火車,才到了集訓地蘭姆伽。
當時,蘭姆伽是中國駐印軍隊的大本營和訓練基地,黃枬森等聯大學生每天在常規軍事訓練后進行駕駛訓練。
軍隊的生活枯燥而單調,天氣炎熱,夜間蚊蟲叮咬,休息不好,伙食也不好,但大家信念很足,都想早日掌握技術,奔赴戰場。“后來全團遷到雷多進行高級訓練,就是如何在戰爭中克服各種困難完成運輸任務。父親他們的營房附近就是原始森林,道路本就復雜,教官們又專門建造了各種艱險道路。最令人提心吊膽的是在漆黑的夜里無燈行車。”
當這批學生兵終于完成訓練時,傳來抗戰勝利的消息,部隊不再需要學生兵,全部遣散,或返校復學,或另謀職業,“父親可以說是滿懷希望而去,一腔失望而歸,重新回到昆明讀書。”
抗戰勝利后,黃枬森跟隨學校北上,在北京大學讀書、工作,最終成為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史學科的開創者。
如果說黃丹父親黃枬森的從軍只是一場嚴酷的訓練,那么,她的舅舅王蜀龍,從聯大奔赴前線就是真正的浴血奮戰了。
“我舅舅家里是四川富順的鹽商,對孩子的教育很重視。舅舅17歲時,就考入西南聯大物理系。”王蜀龍曾寫文章回憶過新入校上課的情形:在陳岱孫先生講授的經濟課上,突然下起大雨。因為屋頂是簡陋的鐵皮,雨聲震耳,無法繼續聽講。陳岱孫慢慢地,故意非常莊嚴沉重地,在黑板上一筆一筆描出4個尺長大字——“停課賞雨”。

王蜀龍讀大二時,美國不斷向中國增派空軍、陸軍部隊和后勤人員,深入各級營房所在地,與中國官兵并肩戰斗,因此需要大量的英語翻譯人員。國民政府教育部于是向西南聯大、中央大學、交通大學、浙江大學、武漢大學、重慶大學等校分派了譯員征調名額。“1943年11月,我舅舅在昆明志愿報名參軍。他在譯員培訓班里接受了6個星期的培訓,就跟隨中國遠征軍出發了。”
這個“譯員培訓班”里,任課教師都是聯大教授或軍方高層,除了必需的英語,還講授美國史地、外交禮儀、氣象、航空常識等內容。當時培訓出來的,都是翻譯官,隸屬于國民政府外事局,授上尉軍銜。
雖說只是翻譯,王蜀龍也奔赴過滇西戰役的最前線——松山戰場。
當時,遠征軍在美國空軍的掩護下,向盤踞在滇西的日本占領軍發起圍剿。日軍占據松山山頂的要地,居高臨下拼死頑抗,中國軍隊攻勢雖猛,卻因山勢險峻,氣候惡劣,屢屢受挫。異常慘烈的戰斗持續了幾個月,中國軍隊才收復松山。
剛參加完松山戰役,王蜀龍就患上了瘧疾。一天晚上,他開始感到渾身發燙,后來變成打寒戰,不管蓋多少條軍毯也無濟于事。第二天早上,他被送進了野戰醫院,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終于恢復了健康。
“1945年4月14日,包括我舅舅在內的100名上尉翻譯官,忽然接到一份緊急命令,要乘飛機去美國執行一項特別軍事任務,但究竟去做什么,上級對他們是保密的。直到上世紀80年代,才有消息披露出來,說本來聯軍總參謀部制定了一項攻擊日本本土的計劃,我舅舅他們有可能是因為這個去的。”但很快,日本投降,中國赴美人員的任務也隨之終止。
“我舅舅后來先是在美國一個空軍基地待了一段時間,退伍后結婚、生子。中美關系正常化之后,他多次回國探親。早些年,他們留在美國的戰友、同學,還經常聚會,近幾年,故去的人越來越多,我舅舅也已九十高齡。今年5月他過生日,還穿著當年的軍裝照了一張相片發給我們,身姿筆挺,風采不減當年。”
王蜀龍、黃枬森,都是聯大從軍學子的典型代表。西南聯大從成立之初,就從來不缺熱血男兒。
1937年秋,北大、清華、南開在湖南長沙組建臨時大學。11月1日,學校正式開課。戰火很快南來,12月13日,國民政府的首都南京失陷,并發生了駭人聽聞的“南京大屠殺”。憤怒又悲痛的學生們立刻要求上前線保家衛國。
當時,校方要求參戰學生“無論由學校介紹或個人行動,在離校前,皆須至注冊組登記,以便保留學籍”,但還是有學生未經登記,回到淪陷區,艱苦抗戰。
熊向暉、許煥國等人,報名參加了湖南青年戰地服務團。熊向暉后來成了蔣介石愛將胡宗南的機要秘書,同時他也是一名優秀的中國共產黨地下黨員;物理系學生熊大縝、地學系學生李廣信等,從長沙出發,到山西投身八路軍,利用自己的理科知識,開展地雷戰……
美國對日宣戰之后,中緬印戰場需要大量外語人才。在政府的號召下,聯大學生更是踴躍參軍。校務委員會三位主席張伯苓、蔣夢麟、梅貽琦的孩子們,在這方面,也堪稱表率。張伯苓的兒子張錫祜早在“九一八”事變后就從南開退學,考入中央航校,當了空軍飛行員,淞滬戰役時殉國,年僅26歲;蔣夢麟的兒子蔣任淵是協助美軍的翻譯官,曾去印度蘭姆伽受訓;梅貽琦的兒子梅祖彥1943年自愿報名從軍,1944年,正在聯大讀書的梅貽琦二女、三女也報名入伍。

參軍入伍的人里,有九死一生者。比如畢業于聯大外文系、后成為著名詩人的穆旦。1942年,正在聯大外語系當助教的他年僅24歲,投筆從戎,被分在杜聿明的部隊里。那一年,滇緬戰場失利,穆旦親歷了國民黨軍隊的大撤退。他們翻過野人山,在原始森林里穿行,沿途經歷了洪水、毒蟲、瘧疾等,白骨遍野,死傷累累。
在疾病與饑餓的折磨下,生命力極其頑強的穆旦從“地獄中生還”,走到了隊伍的集結地印度。他后來絕口不提當年的痛苦經歷,但為此寫下了很多壯烈的詩,其中一首叫做《森林之歌——祭野人山死難的兵士》:
遠征軍的非人生活/在陰暗的樹下,在急流的水邊/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無人的山間/ 你們的身體還掙扎著想要回返/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 …… 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 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干而滋生。
穆旦帶著戰爭的創傷最終回國,也有的聯大學生,永遠地留在了戰場上。從聯大考入巫家壩空軍航校的12名飛行員中,有5名陣亡烈士。戴榮鉅,氣象系學生,1944年6月在長沙與敵機作戰時殉國;王文,機械系學生,1944年8月在保衛衡陽戰役中殉國;先修班的吳堅、機械系的崔明川、物理系的李嘉禾,還有許許多多不同系別、不同職務、不同年月犧牲的學子……
如今,他們以及他們的故事,都只剩下一個個名字,刻在冷冰冰的紀念碑上。據不完全統計,聯大8年,共有1100多名學生參軍。除了碑上的這834個名字,還有近300名從軍學生,因為各種原因,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留下。
采訪回來當天,黃丹將王蜀龍九十大壽的那張軍裝照發給《環球人物》記者,望著他筆挺的身姿、壯志不老的神情,終于明白童顏鶴發的他為何依舊那么英姿颯爽——他的背后,是一代中華民族知識分子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