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完休學手續的那天,我關在房間翻以前的東西。張先生敲我的房門。我目測和門把的距離超過一只手臂,就懶得去開。
但他敲得很自信。隔著一扇門,倒顯得我虛張聲勢。
我把門開一半,剛好是他的身材擠不進來的寬度,問他,千嗎?
他把一摞工具放我面前,說,我把你房間那臺液晶拆了拿去分店用。
我就給他讓了道。
側身的時候我刻意把腳下的幾團廢紙踢走,以給他營造一個房間很干凈的假象。好在向來抬頭挺胸大將風范的他沒有看地板的習慣。
他把電視拆完,去卸釘在墻上的最后四根釘子。旋出第一根的時候,我的手就癢了。幾句對白過后,工具落到了我手里。我踮起腳搗鼓得很認真。
活兒不難。但這速度也實在不忍直視。我以為他會先走,然后回來收戰利。沒想到他一直站在我身邊,對我噦唆這個那個應該怎么弄。
被這樣關切指點過,我只能更擺出些專業的姿態來。可也正是在這個時候,透過支在墻上的手臂和手臂之間的縫隙,透過那盞瓦數不足的白熾燈的投影,我的注意力忽然轉到了別的地方。
我忽然想起張先生買過許多燈。
這或許沒什么了不起。但他的每個犯罪現場,似乎都有我的不在場證明。
家里裝修的時候他正心情好,買回五十個燈泡。回來一用,瓦數都太低,就心情不好,擱到墻角去了。我從學校回來問,燈泡呢?他的話題就轉到其他地方去了。
后來一盞壞了。他愛因斯坦附身,弄了支手電筒掛頭頂,頗有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的情景感。我們在飯桌上吃著吃著,就鉆研他亮堂的腦門里到底有些什么。
高三的時候他翻出了一盞自認為溫馨的臺燈,有些得意,對我說,現在你寫作業可以很亮了吧。也不知他怎么翻出來的。我進房間的時候就只看到它被放在那里,一下占掉我書桌二分之一的面積。高可砸人,重可稱磅,進可殺敵救國,退還可發光發亮。
高考完后,那盞燈很快不被我需要了,可張先生關于燈的記憶始終在我腦海里。幾年下來,我更發現他的天賦并不只這一點。
記得家里養龜的時候我查了百科,按著條框小心翼翼地養。水不能太深,以不沒過龜殼為限。但某天起來就看到了滿大缸的水,小龜在里面沉沉浮浮,還沒探出頭來又掉進了水底,掙扎的樣子很是辛酸。我忍住砸缸,問他,你干嗎呢?他心情不錯,回答我,老待著不動不好,加點水讓它活動一下。末了補充一句,你看它游得多開心啊!
現在想起來,他挺著肚腩和我討論讓烏龜多運動的畫面,的確很是喜感的。可那個時候,我怎么就忽略了他大齡之下的可愛呢?我怎么就只顧著拿標準衡量他,卻忘了去接受他本來的樣子呢?他和那盞過于笨重的臺燈一樣,一下就占掉我二分之一的面積,我急著騰起對抗,卻忘了回過頭細數,是誰固執地發光發亮,陪你度過整場青春呢?
我認識他到現在有七個年頭了。從初中女孩變成了大學姑娘,模樣有了大變化。可他卻還是我剛認識的樣子,除了寬度需要重新計量。
這種時光的變化固然是不公平的,但他似乎從來沒思考過這么一個問題。當他腦海里的燈泡忽地亮起來的時候,他就教導我要像愛迪生一樣搞發明。我確信把他重組一遍他都細膩不起來,可我卻在這個時候,在他身邊旋開一個釘子和另一個釘子的間隙,忽地細膩起來,開始回憶起了和他的故事。
我第一次見他是在外婆家的飯桌上。家人都圍成一圈,我坐在他旁邊,他坐在媽媽旁邊。第一頓飯大家吃得客氣又生疏,多少帶些試探和打量。我對他的親切值,因為他那天打的領帶而降低了一點。不過之后幾年,就再沒看過他打過。一是因為他本就不愛穿正裝,二是因為脖子短。
直到現在,我還常取笑他的長寬比例。但那在飯桌上像空氣般緩緩流動的玩笑話,就如一天一撕的日歷本,或是嘩啦啦擰開的水龍頭,隨著時光的鐫刻慢慢變成了生活本身。每晚的圍桌而坐成了我們所習慣的樣子。三入圍成一個小世界,不論走得多遠,或是走得多久,都能在碗筷的擺動和舒緩開的神情里,找到愛最初的模樣。
我常常在他身上忘了時光的痕跡,錯覺這七年他從未變老。他和養在家里的那只小龜一樣不緊不慢又昂首挺胸,頗有遇事不危的大將風范。而我唯一遺憾的是不但未能傳承衣缽,還曾度過一段非常不懂事的日子。那段日子伴隨著我的叛逆期和考前密集的習題里,在新家的不適應和言語的閉塞中。因著我的激烈和敏感,因著他的輕描淡寫和不體貼,我們都曾度過一段難以磨合的時光。
直到很久后我才明白過來,輕描淡寫是他的簡單,不體貼是他的率直。他從不討好,也不迎合,從認識之初便用他一貫的處世接納了我。我誤解他這么些年,如今才知道,這不是他的冷漠,反倒是他的真誠。
總有人發問我和他的姓氏為什么不同。我擦著這些問句成長,卻愈發因他而覺得驕傲起來。我喜歡和他站在鏡子前比身高,也愛踮起腳尖裝模作樣。
而現在,在我靠在墻邊一根一根把釘子旋下來的時候,在頭頂那盞瓦數不足的白熾燈微微投出一片陰影的時候,我的注意力忽然轉到別的地方去了。
我忽然發現,我比他高了。
在手臂和手臂的間隙里,他的模樣像是被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時光的痕跡都紛紛褪去,只剩他臉頰上似乎戳一戳就有的柔軟手感。
想起吃飯見客人,也偶爾被說到,你女兒比你高了。他只是笑笑,那腦袋也聯想不出別的更深刻的含義來。
可我明白了。一個少女最好的七年時光,他都見證了它們的模樣。它們時而閉塞不語,時而激烈叛逆,總之,毫不溫和圓潤。有無數個理由他可以拒絕,但他一概接受了它們。
誰說填補一個少女青春時光的非要是白馬王子呢?它可以是父親。誰說父親一定要有高大偉岸像山一樣的形象呢?他可以是個挺著肚腩跑不動步,卻能身手敏捷地和你搶一盤番茄炒蛋的大伙伴。
拔完所有釘子的時候我準備請走他。他卻注意到墻角被劃得凌亂的墻紙。
他指指,這怎么同事?
我笑笑,心情不好。
他“噢”了一聲,仿佛得到了論證世界的霞耍證據。但“噢”完他就出門走了。
我想關門的時候,他卻又挪著他的身材擠了進來。
下次心情不好的時候不要破壞公物,他做了個拖地的姿勢,把我們家上上下下打掃一遍,化悲憤為勤快。
我看著他的背影,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