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阿甘一樣奔跑的秋樹

不流淚的公交站牌

新學期的第一堂課，棉棉的心還沒從外婆家那片漫無邊際的山坡上收回來。她坐在課堂上昏昏欲睡。

讓棉棉真正清醒的是一連串的自我介紹聲。別人自我介紹都簡單明了，大家都到了拽得不屑于跟誰多廢話的年紀。可是，這個人是怎么回事： “大……大……大家……好！我……我……叫吳……吳秋……褲……”

笑聲是在那個“褲”字落下去之后爆炸開來的，“無秋褲，媽呀，沒秋褲啊，時尚界人士啊！”

大家的轟笑聲里，棉棉看到了自己右手邊座位上站得東倒西歪的那個男生。她認得他。

棉棉趕到公交站時，嘴里叼著一瓶優酸乳。車子半天不來，倒是有個大媽模樣的中年女人跟一個男生站在了棉棉身旁。

“沒事兒的，你的情況我都跟你們柯老師說了，還有，有同學笑話你，不用理他們，是他們無知不懂事，知道嗎？”女人絮絮叨叨，棉棉探頭看了看那個男生，站得歪歪斜斜，嘴眼也是歪歪斜斜。棉棉心里想：這不會就是《變形記》里那些被慣壞的富少吧，哎，不對，富少不都有私家車接送嘛，哪用坐公交。看樣子跟自己差不多大，怎么還叼著奶嘴上學呢？

棉棉收回目光，把耳機塞進耳朵里。車還不來，棉棉的目光飄向身邊的那對母子，女人在抹眼淚，男生仍是歪歪斜斜，面無表情。

女人的電話響了，大概是有什么事，她急匆匆地走了，臨走時她突然轉向了棉棉，她說：“姑娘，一會19路來了，你能……”

男生沒容女人把話說完，拉長聲叫了聲“媽—一”，女人最后抹了把眼淚，轉身走了。

棉棉看那男生的眼里分明有淚光，只是，那淚始終沒掉下來。她指了指男生身后的站牌：“你擋了站牌！”

男生挪了挪位置。棉棉看出了他的不同。并不是他故意歪斜，而是身體不由自主地。

現在，那個公交站不流淚的“站牌”竟然就站在自己的右手邊，是她的同學。

清秀的柯老師清了清嗓子，她說：“大家不要笑，這位同學叫吳秋樹，秋天的秋，大樹的樹。秋樹小時候生過一場病，所以現在……”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腦殘？”一個男生扯著嗓子鬼叫起來，教室里再次爆笑成了鍋粥。

柯老師拍了拍手里的黑板擦，她說：“我覺得拿別人生的病開玩笑是極沒素質的表現。還有，今天我希望大家回去看一部電影，《阿甘正傳》，然后寫了讀后感交上來！”

潔白輕盈的羽毛在飛翔

第二天在公交站，棉棉沒看到秋樹和他的母親。她甚至多等了一趟車，也仍然沒見著他們。她的心里隱隱有些擔憂，他不會因為同學那些不友好的笑聲就不來學校了吧？棉棉想起站牌下秋樹眼里閃爍卻沒落下來的淚光，想起在阿甘面前輕盈潔白飛翔的那根羽毛。

電影里，阿甘靠著笨重的鐵架子輔助行走，同學們譏笑他，玩弄他，向他扔石頭。只有女生珍妮向他喊：“阿甘，快跑！”那—刻，棉棉的眼淚溢出了眼眶。她想到了外婆家的鄰居姐姐小雙。小雙是村子里的人說的瘋子。可是外婆說小雙是個文瘋子，棉棉不明白，外婆說，就是不會傷人。

小雙長得很漂亮，常常瞪著大眼睛看人，仿佛都能看到人的心里去。只是，再一轉眼，她會吃青草，會吃土，會把整盆水從頭上澆下去。但她喜歡棉棉，她在山坡上跟在棉棉后面跑，笑聲像銀鈴一樣。小雙總是找不著家。村里人善良，誰見了她，都會牽著她的手把她送回家。

可是這個夏天，小雙丟了。全村人出動找小雙，最后在小河邊發現了她。那天晚上，晚霞都是暗的，棉棉站在河邊很久不肯回家。

阿甘因戰功顯赫被總統接見狂喝十五瓶可樂時，棉棉笑出了眼淚。她喜歡那樣看著笨笨的阿甘，他那么執著，那么努力。她想，不管吳秋樹是不是阿甘，她都要好好珍惜他這個同學，像從前跟小雙姐姐在一起時一樣。

棉棉攢了錢想給小雙買一雙漂亮的皮涼鞋，只是，錢還沒攢夠，小雙就離開了。

棉棉登上19路，車門緩緩關上那一刻，她看到了蹣跚而來的秋樹。他滿頭大汗，書包在身后一搖一晃的。棉棉喊司機師傅等一下，車上好多人投來不滿的目光。棉棉說：“那是我同學，身體不好！”

車子停了下來，秋樹吃力地上了公交車，車上沒有座位，他仍然站得歪歪斜斜。棉棉沖他笑了笑說“你看，剛剛好！”

盡管《阿甘正傳>的讀后感大家都交了，但重新分配座位時，秋樹的身旁一直還都是空著的。棉棉收拾了書包坐過去。她說：“吳秋樹，以后不準欺負我啊！”

秋樹的嘴咧得很大地笑了，然后……然后口水流了下來。

棉棉是個敏感細膩的女生。她很敏銳地覺察出秋樹也同樣是很敏感的。比如英文課上他讀課文的聲音成了齊聲朗讀里最不和諧聲音時英語老師的眉頭擰成了疙瘩，那之后，秋樹就再沒出聲讀過英語課文。比如某一天早晨，他腳下一滑摔倒在講臺前之后，他再進教室時，走得格外小心。再比如，同學跟他說話時，他總是用最少的字來表達。

這讓棉棉覺得很心疼。他不過是被那種可惡的病擊中，他有什么錯？同學們為什么不能像外婆那個小山村里的人對小雙那樣呢？

秋樹寫字的手也拿不穩筆，所以不明就里的老師仃一次又一次把秋樹的作業返回來讓他重寫。柯老師挨個老師去說明了之后，情況并沒好轉。秋樹很努力地一筆—劃寫，結果還是被返工回來，他無比沮喪。

棉棉很想沖到辦公室去質問那些老師。可是，要跟老師去理論的勇氣，棉棉還沒積攢夠。她覺得自己真的不如珍妮勇敢。

數學課上，那個胖胖的戴眼鏡的柯老師讓秋樹說解題思路。那道題很難，棉棉根本都不知道怎么做。秋樹的練習本上寫了長長的一大篇。秋樹延襲一貫的簡約風格說話：“答……答案是……是……等……等于……仍！”

同學們這次沒有笑，而是竊竊私語：“仍是什么啊？”“媽呀，答案等于仍！”

棉棉知道吳秋樹說的是“0”，她剛想張嘴幫秋樹解釋，柯老師說：“沒錯，答案是O。但我要你說的不是最終結果，而是解題思路！”

那節課，秋樹說了很長時間，說得很多同學都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魯迅不是說過嘛，浪費別人的時間等于謀財害命。柯老師可真是的，讓說話舌頭下含了青橄欖一樣的吳秋樹說個沒完沒了，這不就是謀財害命嘛。

吳秋樹終于說完了，滿頭大汗。棉棉悄悄遞了紙巾給他，沖他豎起了大拇指。

“坐下。”柯老師顯然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說“我再把吳秋樹同學的解題思路給大家解釋一下！”柯老師用了很短的時間把秋樹的解題思路說得清清楚楚。末了，她清了清嗓子說：“這道題我的方法比秋樹的方法麻煩很多，就像是繞著跑了一大圈才找到終點，而秋樹是走了直線！”

同學的目光紛紛落到吳秋樹的臉上，秋樹的臉紅通通的，不知道是因為緊張未退卻還是有些害羞。

那節課下課，柯老師把秋樹叫到了教室外的走廊上。棉棉從外面回來，剛好聽到柯老師說：“我知道老師們讓你返工了很多次作業，他們想告訴你的其實只有一樣，你跟大家沒有什么不同。將來上了考場，或者是在人生這條路上，沒有誰會因為你身體的某種缺陷就讓著你偏著你，你要學會把自己的位置擺得跟大家一樣。我知道這很不容易，但老師相信你能做到。像阿甘一樣，要走多少路才能被稱為好漢，即使慢，我們也要一直向前跑，知道嗎？”柯老師的手放在了秋樹的肩膀上，秋樹眼里閃著晶瑩的淚光。

像阿甘一樣歷力奔跑

因為秋樹的身體狀況，老師是不要求他必須上體育課的。可是，每節體育課，秋樹都沒呆在教室里。他沿著操場跑步。

最開始，同學會撇著嘴議論紛紛，說：“咦，真的要當阿甘啊！”也有同學會諷刺棉棉：“有人要當阿甘，就有人要當珍妮，好偉大啊！”

換作從前，棉棉一定會沖上去跟那人大吵一番。可是，她學會了寬容。因為她陪著秋樹在操場上跑圈時，秋樹很慢很慢地說：“我們不能要求別人怎么樣做，就像我們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方式，但我們可以選擇自己怎么樣生活下去。我很感謝老天爺給了我這樣的考驗……”

說這話時，棉棉驚奇地發現秋樹的臉上是有光的。這和她在公交車站見到的那個面容悲戚歪歪斜斜的少年有了太大的不同。她很想說點什么，最終卻只是握了拳頭說了句：“加油！”

風吹過發梢，棉棉開始在秋樹的前面，漸漸地，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秋樹超了過去……

從秋天到冬天，秋樹都在跑。棉棉很天真地問：“你真的要向阿甘一樣嗎？”

秋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過了好一會兒，他推過來一張紙條，紙條上的字像被風刮過一樣四十五度角倒著，但比從前車禍現場一樣的字已經好太多。

紙條上寫著：其實，我只是想讓自己像阿甘一樣更有勇氣一些！

再一個春天來臨時，秋樹在全市的數學競賽上奪得了唯一的一個金獎。那天傍晚，秋樹沿著操場跑了很多圈。班里的很多同學加入到跑圈的隊伍里。

夕陽火紅，棉棉想到了外婆家那一望無際的山坡，想到了笑容干凈的小雙。想到了奮力奔跑的阿甘以及那句：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不知道下一塊會是什么味道。是什么味道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接受它，然后好好享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