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間和空間上舞蹈

在我的印象中，政治抒情詩似乎已經是久遠的事情了。

本來政治抒情詩是20世紀中國詩歌的一條重要線索。在20世紀20年代末、30代初無產階級革命文學興起的時候，新詩史上的政治抒情詩即出現了一次高潮，代表詩人是瞿秋白、蔣光慈、殷夫以及郭沫若、彭湃、鄧中夏等。他們寫作了一批很有影響的政治抒情詩，表現了無產階級的斗爭氣魄和詩人們高漲的政治激情與革命英雄主義精神；抗戰時期在國統區誕生的朗誦詩、街頭詩、諷剌詩等，構成了新詩史上政治抒情詩的第二次高潮；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以郭小川、賀敬之等的“樓梯式”為代表，又出現了政治抒情詩的第三次高潮。這一次高潮的起點是胡風的長詩《時間開始了》。“政治抒情詩”的概念在這一時期得到承認，其基本特征也已形成：正面地反映重大的社會問題，激情充沛，氣勢雄渾。“政治抒情詩”至此走向成熟；新時期的大幕拉開之后，政治抒情詩進入了第四個發展時期。這一時期的政治抒情詩繼承了新詩政治抒情詩的傳統，又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有了新的發展。它規避了前一時期詩歌熱衷于做時代的代言人，忽視藝術形式的錘煉、理念大于形象的弊病，從總體上把政治抒情詩提高到一個新的層次。雷抒雁、張學夢、駱耕野、熊召政、葉文福、紀宇以及韓瀚等年輕人的出現，把這一優勢發展了下去，并向深處開掘，呼喚現代化建設，批判阻礙現代化進程的落后意識，使政治抒情詩從抨擊罪惡、展示苦痛、反思歷史中走出來，熱情表現改革開放、挖掘潛存在民族文化心理中的精神元素。

然而這一傳統到了90年代卻突然中斷，代之而起的是私人化寫作。私人化寫作為中國詩歌創作帶來了新的氣息，提供了新的寫作經驗。它的明顯優勢是，擯棄了集體記憶呈現的大一統模式，實現了個人經驗書寫的多樣化。不過，由于“私人寫作”聲調的過于高亢，又相當程度地擠壓了“集體記憶”的聲道，以致其幾乎失聲。政治抒情詩的沉寂即為明證。所幸的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讀到了梁平的長篇政治抒情詩《三十年河東》。它的誕生或許是本年度最為重要的幸事之一，也為21世紀政治抒情詩的發展傳遞出了一條令人興奮的信息。

梁平的詩寫得很大氣。全詩3500多行，對新時期三十年做了相當全面的抒寫，幾乎可以成為我國改革開放的詩的“百科全書”。我的感覺，詩人也是有意將之當作“百科全書”寫作的。詩歌開篇有“題記”、“序詩”，結尾有“跋歌”，中間是五章大歌，浩浩蕩蕩，蔚為大觀。第一章《春天故事》，從“土地，艱難的覺醒”、“沿海，特別的實驗”、“五彩的中國版圖”、“歸去來兮，香港、澳門”等方面，宏觀地抒寫了中國改革的起飛及農村改革、沿海實驗、經濟形式的多樣化、香港澳門的回歸等，以形象的語言講述了一個“春天的故事”，展示了中國巨龍騰飛的英姿。第二章《突圍解密》，從“中國，一張通紅的臉”、“關鍵詞：科學與教育”、“天平上的共和國”、“裁軍，中國精兵之路”、“握手世界，和平與發展”等角度，記錄了中國抑制通貨膨脹實現經濟“軟著陸”、堅定發展科技文教事業、著力建設法制社會、鐵碗裁軍走和平發展之路的改革旅程，展現了中國巨人駕御紛繁局面、處理棘手問題的“國家大手筆”形象。第三章《巨槳破冰》，包括“知識青年，一個歷史名詞”、“西部，西部”、“老東北的新時代”、“絕對中國，新農村建設”四個部分，以知青回城、西部開發、東北振興、新農村建設為對象，表現了中國改革的全面深入，凸現了中國改革發展的無限活力。在全部五章中，第四章《時間印記》似乎寫得最為精彩，詩人超越具體事件的羈絆，放飛想象，以“流行記錄”、“春晚年夜飯”、“詩意中國”、“青春志愿”等部分中所包含的那些曾經激動過億萬中國人的歷史事件為著力點，著力表現從這些滾燙的歷史事件中穿梭出來的人們的精神巨變。這是物質變動帶來的必然結果，是一次深刻的民族靈魂的洗禮，詩人的出采抒寫讓我們為民族的自新而備感自豪。第五章《當驚世界殊》表現的是中國的“硬實力”：“高峽出平湖”、“圣火中國”、“WTO，中國來了”、“通天之路”、“飛天圓夢”——我們之所以能夠“高峽出平湖”，實現孫中山以來國人近百年的愿望；我們之所以能夠把“圣火”引進國門，實現體育強國夢；我們之所以能夠讓“WTO”低下傲慢的頭顱，張開雙臂迎納我們；我們之所以能夠把鐵路修到地球的第三級，打通那條“通天之路”；我們之所以能夠把衛星、“神舟”送上藍天，實現古人千年的“飛天之夢”……靠的就是這種“硬實力”。

其實，整篇《三十年河東》展現的就是中國的“硬實力”，是詩人為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所唱的一曲豪邁的贊歌。這首贊歌唱得相當精彩，相當動聽。人們常說，時勢造英雄。其實，時勢也一定造詩人。面對時勢的大變動，大成就，我們詩人不應該閉上自己的眼睛。激情舞動的時代不應該缺失詩人舞動的身影。在這方面梁平為我們開了個好頭。《三十年河東》是他與改革開放同行共振的心跡留影，是他對于這個激情燃燒的歲月的一次滾燙的激情投射，更是他為新世紀文壇貢獻的一首“大詩”。

這些年，在“個性主義”的喂養下，詩歌的聲帶似乎越來越小越來越細，幾乎唱不出高亢、渾厚的調子。這讓我們想起了郭沫若，想起了他那黃鐘大呂般的《立在地球邊上放號》：

無數的白云正在空中怒涌，

啊啊！好幅壯麗的北冰洋的情景喲！

無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來要把地球推倒。

啊啊！我眼前來了的滾滾的洪濤喲！

啊啊！不斷的毀壞，不斷的創造，不斷的努力喲！

啊啊！力喲！力喲！

力的繪畫， 力的舞蹈， 力的音樂， 力的詩歌， 力的Rhythm喲！

在這里，我想說的只是，我們的詩歌需要一點“力”，需要為這個時代留下一些“硬邦邦”的東西。《三十年河東》為此邁出了堅實的一步。這是值得慶賀的。

《三十年河東》是正面敘寫三十年改革進程的詩篇，在詩歌寫作上，這是一次“冒險”的行為。它首先面臨的問題是如何駕御與“剪裁”歷史，接著是如何在歷史與詩性的“結合部”尋找契合點，再者就是如何平衡集體記憶與個體經驗的關系，還有就是如何將這些“材料”有意味地融進詩歌語言的句構之中……完成這些“過硬的使命”自然需要詩人有“過硬的才情”，而對于這樣一個以“三十年”為表現對象的特殊文本，所有才情似乎又都需要指向了某種特殊的藝術要素。這種特殊的藝術要素就是詩的結構。

《三十年河東》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出色的藝術結構。結構是對于生活與詩人情愫的一種有意義的安排。它不構成詩的內容，但“內容”必須有效地彌散在結構的邏輯組織之中才有意義。一個詩人在長期的社會實踐中積累了大量的生活素材與豐富的人生體驗，但要把它們變為“詩”的內容還必須經過一次詩藝的催化。這需要一個或短暫或漫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詩人受到難以名狀的“煎熬”。當那些無序的素材在這個過程中逐漸呈現在某種邏輯的安排里而變得有序時，結構就誕生了，素材便活了，詩人也便“解脫”了。因此，結構不是一個外在于內容的皮囊，而是化入內容之中的詩的靈魂。結構既不屬于內容，也不屬于傳統意義上的形式的范疇。它是超乎“內容”和“形式”之外，又使得“內容”與“形式”彌散于其中并顯示其各自價值與意義的特殊存在。結構來自于“關系”，是詩人大腦中的各種素材經過梳理與“調治”后所得的思維秩序的呈現。創作長篇抒情詩最忌諱的是不去尋找這種“關系”，而是簡單地依據事物發展或事態演進的外在邏輯去安排構思，或者是直接以現成的政治道德規范為模板進行構思。這是一種“懶漢結構術”，它的平鋪直敘和一覽無余極大地損害了結構的張力與敘述的陡峭，降低了詩的審美水準。九葉詩人鄭敏曾言：“詩的內在結構是實現詩的這種特殊功能所必須的有機組成部分。一首詩可以不押韻，卻不能沒有這種詩的內在結構，修辭的美妙，細微的觀察，音調的鏗鏘都還不足以成為構成好詩的充分條件，正像美麗的窗格，屋脊上的掛鈴都還不能構成富麗的宮殿。只有結構才能夠保證一首詩站起來，存在下去。”[1]

梁平為他的《三十年河東》找到了結構關系。這種結構關系使得他把宏大而復雜的“三十年”有效地組織到詩的句構里。為了說清這一“關系”，我們可以把它抽象為“三個時間”和“兩個空間”。即，從大的方面來看，詩人以時間為縱軸，以空間為橫軸，來組織詩的結構。這兩個“結構軸”在文本中又是互相比照、互相映襯、互相補充的；而從小的方面看，時間軸主要由三個點組成，空間軸又擁有了兩個“面”。三個“點”是五千年、鴉片戰爭和改革開放，兩個“面”是國內和國外。正是這“三個時間”和“兩個空間”，使得梁平成功地攜著他的文本在時間和空間的坐標上瀟灑地跳著其詩性的舞蹈。

從甘肅天水沿黃河東下

五千年前的擇水而居，在河南淮陽

一次遙遠的追尋，拜謁中華始祖伏羲

伏羲，伏羲——五千年

五千年——伏羲，伏羲

祖皇擺放的石頭，從一到十

又在周文王那里從二進位演周易

洞察了五千年的天象

五千年的刀火耕種

五千年的血色劍戟

五千年的浩蕩智慧

……

中華煌煌五千年

印證了“惟大英雄能本色”

——炎黃子孫都是龍的傳人

詩人從五千年落筆，一下子將詩思宕開，從一個大的視角切入文本，以江河直下的氣勢直逼歷史的縱深：

1840年鴉片戰爭，西洋人的炮聲

在頤和園的琉璃瓦上來回滾動

中國幾乎在一夜之間

被押上資本主義全球擴張的戰艦

“1840”，對于中國人來說是一場亙古未有的噩夢，是中華民族永遠的痛。它將五千年的尊嚴撕成碎片，使五千年的輝煌變得灰暗。然而，這種極端的摧毀與嘲弄，又激起了“五千年”潛存的憤怒，于是有了“1911”，有了“1949”。這兩個時間是“五千年”通向“1978”的天然橋梁。所以，“五千年”對于龍的傳人，又是永恒的精神武庫和永恒的力量源泉：

中國真的餓了

幾乎餓倒在1978年的門檻上

“三十年曰一世，如有受命王者，

必三十年仁政乃成。”

——這是中國古訓

在1978年，顯得格外的擲地有聲

那個個子矮小的第二代共和國領袖

經歷了三落三起以后

依然帶著濃重的四川口音

把“改革開放”說得明明白白

那是真正的黃鐘大呂

那里聚集了五千年的民族底氣

那里積攢了五千年的經驗和教訓

……

站起來了，真正站起來了

一個東方大國，站在世界民族之林的高地

整個世界都在仰望……

“三個時間”猶如攝像的三個鏡頭：遠景（五千年），近景（1840），特寫（1978），由遠及近，動態地拍攝了中華民族的行走歷程，展示了龍的傳人跋涉的身姿。在作品的整體構架中，三十年改革的特寫自然是結構的重心，是詩人需要重點歌詠的對象。但“重心”不等于全部，對于詩篇的結構，“三個時間”缺一不可。它們業已構成互補共生的犄角之勢，沒有“五千年”和“鴉片戰爭”的鋪墊和穿引，就沒有“三十年”的厚重與深度。同時，沒有前兩者的烘托與輻射，后者的感人力量也因失去了強有力的支撐而大打折扣。反之亦然。如果失去了后者，前者的所有努力都變得沒有意義。

“兩個空間”也同樣構成了互補共生的犄角關系。“國內”的發展少不了“國外”的逼視、挑戰與參與、互融。這既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客觀情勢，同時也是詩人詩情抒發的支撐與憑借。光有時間，詩情無所寄托；少了空間的另一犄角——“國外”，詩人的“國內”情思同樣難以獲得有效的寄托。這是一種無法舍棄的情緣。它們因為對方的存在而存在，因為對方的輻射而生輝。詩人對二者的關系把握得很到位，從而使其心中的對于改革開放的豪情得以有效的噴發。

在詩篇中，同樣構成互補共生的犄角之勢的，是“時間”與“空間”的水乳交媾。這是整個詩作的內在結構。這個結構中的“時間結構”和“空間結構”是交織運行著的，它們構成了一種大的輻射與映襯，推動了整個詩篇結構的運行。在通讀《三十年河東》之前，我擔心作者無法將這么大的歷史內容納進詩歌的熔爐里，擔心他做了一次冒險而無功的“詩歌之旅”。因為，如果找不到這個好的結構，詩人抒寫“三十年”的愿望就無法詩意的實現。現在，我們終于可以把那顆懸著的心放下。

其實，時間和空間又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統一體。黑格爾說，時間和空間的特性決定了時間是連續的，空間也是連續的。恩格斯說，離開空間的時間和離開時間的空間，同樣是不可想像的。近代科學家赫爾曼·閔可夫斯基則更其明白地說：“從今以后空間本身，以及時間本身，將注定要消失為影子，只有二者的一種聯合將保持其獨立的真實性。”[2]時間和空間的這種有機統一性，使得詩歌中的“時間結構”和“空間結構”自然成為一個有機的運動整體，從而幫助詩作者有效地將其個體體驗與時代生活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進而完成其浩浩3500余行的詩作佳構。

梁平的政治抒情詩繼承了20世紀50～60年代政治抒情詩的傳統，但與后者相比，它又有了新的特點。其中最主要的特點是，詩人的主體意識增強。50～60年代的政治抒情詩，喜歡以時代代言人的姿態說話，因而階級性、時代性取代了詩人的個性，而梁平的政治抒情詩，樂于從詩人自我的體驗與認識出發，透過“自我”來反映時代，因而個性色彩鮮明。在《三十年河東》中，我們總能讀到“發燙”的句子與“發燙”的詩意。這是詩人的個體感受使然。梁平在寫作時心中有一種強烈的“自豪感”。這種“自豪感”是其寫作這首大詩的內在驅動力。沒有這種驅動力，就不會有那種“發燙”的詩意。

這“發燙”的自豪感滾動在詩歌的字里行間，令我們每每讀之也情不自禁地涌出濃濃的自豪感，仿佛中國巨人正虎氣生生地從天邊走來。詩人寫道：

中國來了，帶著改革開放虎虎生威的足音

帶著經濟秩序接受國際監督的勇敢

帶著發展中國家的共同期待

風雨兼程，一路健步走來

……

中國來了，就在2002年

……

一個古老的民族釋放出前所未有的活力

世界舞臺上的“中國因素”

越來越成為一個重要的變量

全世界都感受到了中國強勁的脈動

讓我們跟著詩人自豪吧！

參考文獻

[1]鄭敏：《詩歌與哲學是近鄰—結構-解構詩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3頁。

[2] 轉引自張紅運《時空詩學》，寧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