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優秀的詩人就像一個時光雕刻家,他會將心靈作為世界的鏡像,終其一生在語言的巨巖上不斷鍛打、琢磨、刻畫,無論圖案精微或者博大,線條圓潤或者剛勁,造型樸實或者華麗,最終都會雕刻出自己的形象。
湯養宗的詩歌寫作持續了多年,詩藝日臻成熟,而且越來越呈現出清晰的精神向度,已然用文字雕刻出了迥異于流俗的自我形象。《立字為據》從審視“小我”出發,筆鋒直指時代痼疾,既是一份坦誠的承諾,也是一份尖銳的宣言,雖然只有短短的十五行,卻大氣磅礴,意蘊豐厚,表達了詩人試圖為精神立法的野心。我們知道,在“純文學”思潮的影響下,1990年代以來的詩歌寫作在整體上呈現出回到“小我”、“向內觀照”的特征,更多的詩人醉心于通過對“細節”的發掘和對“敘述”技巧的操弄,煞有介事而自得其樂地書寫著身邊的瑣碎“事物”,以此表達內心微妙的情感波動。這種貼近原生態世界的仿寫性寫作,具有很強的擬真性,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詩歌的審美疆域,但是其缺陷也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禁錮了詩歌的想象力,淡化了詩歌的性情觀照,弱化了詩歌的精神含量。湯養宗有意反叛流行的詩歌“美學”,放棄了對“事物之詩”的雕琢,而在更為深廣的空間中探尋詩歌寫作的可能性。他那些彌漫著寓言氣質的,卻又是源自深層“身體經驗”和個體“現實感”的詩歌話語,隱約勾畫出一位逡巡在精神廢墟上的探險者形象,《立字為據》則將這種形象雕刻得更加清晰。面對這個價值失范、秩序混亂、底線喪失的世界,詩人試圖以文字“制定法典”,而且“有別于他人”。他有著強烈的自省意識,“一條棍棒先打自己,再打天下人”;他擁有無比的勇氣 ,“我立字,相當于老虎在自己的背上立下斑紋/苦命的黃金,照耀了山林,也擔當著被獵殺的驚險”;他敢于直面畫地為牢的困境,“一個立法者/首先囚禁了自己,囚牢里住著蒼茫,住著虛設的罪名/”。他之所以愿意自我囚禁,那是因為“村頭/就是烏托邦”,“囚牢”中“也住著亮晃晃的自己所要的月亮”。這首小詩在對個人經驗的書寫中煥發出精神的光澤,讓我們得以窺見詩歌與時代的親密關聯,也感應到詩歌中久違的思想力量。湯養宗“自己給自己制定法典”,堅定地向著“更高的懸崖那里”跋涉,他的身影必將顯得更加峭拔、勁挺。
啞木一直以悲憫的情懷凝視著生死輪回,詠嘆著生命無盡的意味?!逗逕o?!费永m著他的一貫風格,語言介于口語和書面語之間,顯得自然純凈;沒有精致纖巧的訴說,只有樸拙粗糲的呈露,情感樸素,飽含愛的溫暖。我每次閱讀啞木的詩,都會情不自禁地聯想起古老鄉村里歌師的形象:他雙目微合,漫無表情,但是唇畔滑落的吟唱質樸、低沉而蒼涼,具有閃電般的穿透力。“這一切 塵世該在的/都還在 為何一去就不回/一走就是一生”,看似平淡無奇的語言,飽含著滄桑和凝重,還有深入骨髓的痛感。
莫小閑是一位90后女詩人,她在詩歌中呈現的形象似乎還稍顯模糊。她常常以女性作為寫作的主角或者從女性視角來書寫,以少女夢幻般的喃喃自語,敏感而直白地裸呈女性的生存境遇?!缎氖隆芬嗍侨绱耍鑼懸晃磺楦]初開的少女對于成年男子的相思,微妙的情感悸動被刻畫得真切而細膩,讀來饒有趣味。一直不能忘記她那首流傳甚廣的《她已經沒有可以藏匿的時光》中的句子,“她所剩下的美,已經不多/她已經沒有可以藏匿的時光”。正處在妙齡的女詩人對于對身體的細膩感知,還有對于殘酷人生真相的勇敢直面,讓人久久難以釋懷?;蛟S,莫小閑還需要穿透自己的“心事”,以更多的像這樣蘊含著對命運的關懷以及巨大悲憫的詩句來雕刻作為詩人的“這一個”形象。
時光如沙,終將掩埋喧囂和浮華。作為一位詩人,無論以何種方式雕刻自我,假若他一旦喪失了超拔的精神底色,那么其形象必然變得單薄、羸弱,最后將會飛快地湮滅于滾滾風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