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小的偉大 卑微的高貴

由于媒體傳播與印刷技術的提高，近百年來發表或傳播的中國新詩，數量上恐怕不比中國古代少了。但是，并非每首詩都能抓住你的心，有時你甚至會感覺我們生活在一堆語言的泡沫和空洞無邊的幻想中，乃至你會從那樣的文字中產生厭惡，要求對分行文字的屏蔽。可是你不能否認，我們的大地上，還有著一群為詩歌吸引并喜歡詩歌的人，他們渴望在有限的文字里，最大限度地表現出廣大遼闊的天空和富有勃勃生機的大地。這時，詩歌就是一艘快艇，能迅速駛入人們的內心，打開緊鎖的內宇宙，把我們的肉眼睛無法看見的感受，用文字銘刻在我們的記憶里，時時提示著真善美。

浙江詩人伊甸，曾做過工，當過老師。1980年開始發表詩作，1984年就讀湖州師專，擔任遠方詩社的首任社長。1986年參加了《詩刊》社的第六屆青春詩會，出版過《石頭·剪子·布》、《疼痛和仰望》、《別擋住我的太陽光》等詩文集。

今天讀他的詩，你會發現，他的詩已漸漸遠離了八九十年代的主要風格，他既不偏愛宏觀大氣，也不迎合主流或反主流的某些意識，他的詩，格局似乎不大，著意寫小人物及小人物的感受，而詩心胸又較寬，為大地、天空、人類而寫。他在詩中熱切地表現出自己對外在人事的關懷，又隱藏著與世相距甚遠的深深寂寞感。

一、渺小而卑微——小人物為中心

《黑暗中的河流》是伊甸2012年出版的新詩集。在這本詩集中，容易感動讀者的詩篇無疑是描寫小人物的詩篇。如《失蹤的墳墓》，有一定的自傳色彩，描寫詩人的祖母。初讀此詩，很容易讓人聯想起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艾青的詩歌描寫了他的乳母艱忍的經歷和樂觀的精神，表達對社會的不滿，在主題上，伊甸的詩歌有近似處，但他書寫的是另一個時代，我們稱之新時代：祖母去世，卻沒有自己的墳墓。在中國農村，沒有墳墓意味著死無葬身之地，喪失做人的尊嚴。一位老人，她的尊嚴何在？詩中沒有特別解釋祖母沒有墳墓的原因，只說“她靜靜地睡在故鄉的東山上——不，是我的故鄉，她的異鄉”——她是一個失去故鄉的老人。沒有親人用“眼淚、花圈和紙錢來打擾她”——她還是一個失去親人的老人。在春天把祖母埋下，沒有墓碑，找不到墳墓，所以，詩人表示，只能把復活的青草當作祖母。“大地上的青草無邊無際，哪一棵在乎/生或者死，被紀念或者被遺忘？/它們的謙卑和默默無聞，使世界變得高大”。正因世界上有很多祖母以及青草一般遍地默默生存的渺小而謙卑的普通人物，才映襯出我們這個世界的高大與遼廣。

伊甸的詩歌寫作就像一根富有張力的彈簧，想要展開，先行壓縮，使世界的景觀積聚到某一點，在拉開中使讀者看到，很多事物都不是單獨存在，而是相對性的印證。由此也看到，與多數青春年少，想象力豐富而持極端寫作態度的詩歌寫作者不同，在詩歌思維中，伊甸不是從A到Z，也不是從A到B，他選擇了一分為二，A到B-或B+，辯證的詩性思維，不偏不倚的抒情與分析，使詩歌充滿了寬容、圓熟之感。

伊甸的詩歌思維特點也能從詩集的每輯命名中看到。每集題目都設有一個二元性而非二元對立性命名：歌唱或者流淚，紀念或者遺忘，祈禱或者呻吟，死去或者復活。這些輯子的命名，單看是兩兩為不同的人生狀態組合，合起來看，又為人生的大體存在狀態。為他人或為自己的命運歌唱或者流淚，祈禱或者呻吟，為了一些快樂或不快樂的事，選擇紀念或者遺忘。在人生經歷中，有的人死去，有的人以精神的方式復活。

伊甸關注小人物，也關注自然。同樣如此，他常常借自然當中一些不起眼的自然物或現象，表現微小事物（小人物）的生存狀態。如《薄雪》。雪是冬天的饋禮，對于熱愛自然的人來說，它是純潔的幻夢。但是，雪又給人們的生活帶來不便，它跟隨狂風，招來暴雨，交通因它受阻。然而，伊甸不從這些日常生活經驗出發，而把它擬作膽小而敏感的人，在冷酷的環境中：

戰戰兢兢棲息在枯黃的草地上

仿佛誰輕輕一聲干咳，它們就會一齊飛走

它們過于單薄的衣衫藏不住秘密

它們過于輕盈的軀體承擔不了莊嚴的使命

它們羞怯地微笑著，仿佛做錯了什么

它們隨時準備以縮小自己的方式來道歉和感恩

它們專心致志地傾聽萬物的言說

它們不歡呼，不反駁，像大地一樣冷靜

但它們的內心—那明亮的水

開始小心翼翼地反射萬物的色彩

詩歌借物抒情，將雪擬人擬物化，在閱讀中，我們仿佛讀到的不是飄落的大雪，而是命如紙薄的卑微者，它們裝點著世界，可是它們只存在瞬間，這瞬間的價值，卻不為人重視。突出卑微者的卑微，實際上是詩人想把卑微者的卑微放大，以此獲得讀者的尊重。

伊甸筆下的許多意象都選擇了像薄雪那樣凡俗而容易被忽視的意象，它們被賦予小人物特征，再如《紅蘋果》、《小小的青草》等。說起小人物，我們容易想起小說家契訶夫、果戈里、巴爾扎克、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作品，他們常常在具有諷刺性的敘事性作品中把小人物身上的一些缺點放大，但也不完全忽略他們身上潔白的品性和尚存的人類良心。又如中國現代作家魯迅筆下的阿Q、祥林嫂等，也都是小人物，生活貧困者，膽小或自大，然而普遍還有著善良的品性。這些文學作品中的小人物并不是惡的化身，他們在底層輾轉時，都還殘留著一絲人性的光，所以魯迅等作家會在批判小人物之余，表示些許同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在紅色政治寫作中，小人物是革命領袖的崇拜者和革命意志的實施者，所以，在特殊年代，小人物形象又被執政黨規定為必須是不斷進步的高大全形象。因為他們堅信，只有將這些默默無聞的人物身上的亮點發掘出來，代表大多數的這些人，才可能成為推動社會前進的動力。

伊甸的詩寫人的渺小，詩歌視角卻是物化的，他的詩歌里還有比渺小事物更小的人物，那就是精神狀態里存在的“我”。如《發現》：“一粒泥土發現了我”“ 一只螞蟻發現了我”，“一滴露水”，“一片落葉發現了我”。詩歌主體并不一定就是“我”，而是借助“我”在不同的眼睛中，反襯其他的生命的生存，如“一片落葉發現了我 /它等待我用手把它輕輕拾起/而不是用腳踐踏，它將用它滿身的傷痕/教會我憐憫、感恩和寬恕”。可見，詩人喜歡從大自然渺小的生命里獲得認知及感動，并借助他們，表達對微小者的特別尊重和對權威的蔑視。

渺小者各不相同，在詩人那里，他們的命運相通。有時詩人借物比擬人類命運。如《城市里的蟬》，蟬象征著渺小孤獨的生存處境：“它比誰都清楚自己的弱小和卑微/它甚至不是一條毛毛蟲的對手/但它豁出去了/它用身體呼喊，用靈魂呼喊/用心、肺、胃、脾、腎…… 用每一個器官呼喊/用每一滴鮮血每一個細胞呼喊/它的呼喊是天鵝和杜鵑的絕唱！”

渺小，微小，不能因為形象小或地位低而漠視，卑微者存在，不代表卑賤地存在，它們高貴而嚴肅，這使伊甸的詩歌書寫不因表現渺小而變得小家子氣，反而充分展現出以小見大的美學特征和熱愛一切萬物的人道主義關懷。可以說，在這些詩歌中，伊甸完全顛覆了他這一代人，即出生成長在五、六十年代的主流觀念，他放棄對高大全的歌頌，也放棄了七八十年代對國家命運，人類前途的宏大主題，他只歌頌渺小和卑微。

渺小并非是不起眼，無價值的生存體，它有偉大的作為，而卑微并非猥瑣，它有高貴的品質。它們常常被人忽略，為人不恥，可是，他們頑強地存在，并用微薄的力量改造這個社會。這種草根性的人生存在，也許是新世紀以來，知識分子在放下精英身份之后，特別關注與肯定的。

二、抗爭、隱忍、多疑——人的再認識

伊甸的詩歌并非只有渺小意識而喪失了精英意識。精英意識在他的詩中表現出宗教感。《一個人走進黑暗》就是這樣的一首詩。這個要走進“比世界還要大的巖石”的黑暗中的人，不是為了尋求寶藏，而是為了發現“它堅硬和軟弱的部分”，“他要用自己最堅硬的部分/去撞擊黑暗最堅硬的部分/只要撞出一點火星就夠了”。

出于對卑微者的同情，伊甸必然會在詩中表現對權力者藐視的態度。他的詩歌倒不一定像流沙河創作的《草木篇》那樣，非得用某種植物來象征某種品質。不是。他用各種意象，你想得到或想不到的。

如《這炎熱》這種人體對溫度的感受，被詩人寫成了一首具有挑戰意識的詩。炎熱便是人類的假想敵。詩人在各種聯想中煞有其事，把熱寫得刺骨，表現人與熱呈現出強者與弱者的關系：

它劃傷我們的皮膚時，我們一聲不吭

它扎穿我們的肌肉時，我們一聲不吭

它捅穿我們的血管時，我們一聲不吭

詩人寫炎熱，也是寫像炎熱一樣的權力：

它刺穿我們的骨頭了

它開始踐踏我們的骨頭

玩弄我們的骨頭

它把我們的骨頭當泥巴一樣

捏成各種可笑的形狀

在人與炎熱的對抗中，詩人并不盲目歌頌人的力量，而是表現炎熱如何改變人自身：

最后，這炎熱把我們的骨頭徹底碾碎

融化，把我們的骨頭變成炎熱本身

把我們的整個軀體和靈魂變成炎熱本身

人為權力控制，最后又演變成權力的迷戀者。詩歌在表現對權力的不滿中，很巧妙地借助了人們對抗炎熱的感受與表現。

伊甸的詩歌，不僅有歌頌或反抗，還有發現與感知。這一類寫作多為哲學命題。如《黑夜中的河流》：

我們看不見河流

但是它在流

我們聽不見水聲

但是它在流

在詩歌中，這條河流無論是被人們贊美、仇恨、發誓忘記，逃開或尋找，氣急敗壞地吼叫，咒罵、威脅，或是取消、刪除，否認它的存在，它都在流。正因為這個“流”，使我們意識到“黑暗中的河流”應該是作者設置的較為復雜的象征系統。它可以是我們看不見，道不明，而能夠感知的自然規律，生、死、愛、恨、情仇，或者時間等。

《地》是一首充滿辯證描寫的詩篇，詩歌伸縮自由地給我們揭示世間的感受與道理：

地很大，我們一輩子走不到底

地很小，有時我們找不到一寸立足之地

……

地愛我們，賜我們花朵、家園和四季的風光

地恨我們，我們逃不出洪水、荒原和毒蛇的包圍

地像寶貝一樣托起我們

也能把我們當廢物一樣扔掉

伊甸的詩里有著南方詩人的氣質。這種氣質不僅表現在詩歌的主題選擇和詩歌思維的個性化，還能看出，他不是一個毫無主見的詩人。他的詩歌不僅再現世界之美，也呈現出智慧之美。往往，二者在詩中完美地結合在一起。

八九十年前的中國現代詩人徐志摩、戴望舒，他們熱衷在詩中表達人性與自然的關系，歌唱愛和美，與此同時又表現出對真的向往。伊甸的詩歌中可以看到這兩位同鄉仙逝者的詩歌影響，但是，伊甸在表現柔韌與細膩之余，喜歡增添一些敘事元素。因此，他的詩歌不做空洞無物的抒情，也更能洞穿人世，顯現人的真實身影。這樣一種寫作，應相對吸引當今的讀者。

《落在鐵軌上的雪》寫了四種雪的命運，落在雪上的雪，能夠擁抱、親吻，融成一體，這是幸運的雪；落在河里的雪是性子急躁的雪；落在人身上的雪“跟人的命運糾纏，摩擦/互相吸引又互相排斥。它們彼此從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短暫和輕浮。”伊甸對雪情有獨鐘，愛寫雪。雪是小人物，雪還是人的命運，世人的投影。

伊甸喜歡觀察，不僅是雪，還有人間及非真實的人間。在2003到2005年間，他寫了七首“看”相關的詩，《看夜》《看夢游人》《看老人慢悠悠地散步》《看霧》《看燭火》《看鬼》《看醉人走路》等。題目雖不感新鮮，對于一位在詩歌世界中行吟許久的人來說，他的描寫是新鮮而深刻的。如《看夜》：

看他黝黑的皮膚，看他光潔的額頭

看他的衣服上綴著燈的紐扣

—看他閃閃爍爍的虛榮

詩歌用了“夜—燈—裝扮的夜客”意象變化來描寫夜里的虛妄。

《看夢游人》中寫的是一個場景：

他慢慢地起身，神情嚴肅

像要赴一個莊嚴的約會

又像思考著重大的事情

他穿上衣服，扣緊紐扣

兩只腳輕快地游進皮鞋

很有風度地捋了捋額前的頭發

他悄悄打開房門

好像怕驚醒了鄙人

他低著頭行走，目中無人

他目標明確，決不左顧右盼

詩歌仿佛在寫一個夢境，一位連夢游都一絲不茍的人。他在白日可能過著怎樣的生活呢？詩歌通過“我差點喊出聲來”，留給讀者以思考。

《看老人慢悠悠地散步》想到不要等到老了才慢下來，而是現在就慢下來，看“更多好看的東西”。《看霧》與其說是看霧，不如說是看世界變化，它像“竊賊”“豹子”“蛇”，“它追上每一個奔走的人，把他們融化/把他們變成霧，讓他們爬行，翻滾……”《看燭火》寫燭火用“謙卑照亮我們/使我們避免了與黑暗同流合污”《看鬼》中通過想象，把鬼描寫成是一個有著奇特長相的形象：“我看見鬼的鐵青色的額頭/彎彎曲曲的皺紋里爬動著一只只螞蟥/我看見他緊閉的眼睛里鉆出一股黑煙”，他有巨大的能力，吹滅世界和人類眼睛中的光亮，“我看見他扮作衣冠楚楚的神/春風得意地來到我們中間”等。《看醉人走路》通過醉話來告訴讀者，大地是傾斜的，大地是醉的。只有醉人才能“丟掉帽子、眼鏡和沉重的記憶”，反襯出在這個世界上，自以為清醒者卻不得不面對謊言生存。在這些詩中，我們看見詩人的眼睛在看，詩人也把觀察者的形象傳達給我們，如看到了鬼“我看見，但我不敢說出”。人渺小，本值得同情，然而在惡勢力面前并不英雄，詩人對他一直以來的主題進行了一次深化。

伊甸的詩歌，相對同時期的其他詩人詩作，有較多對普世價值的思考，如《高過》中所寫：

日子高過了歲月

一線星光高過了龐大的黑夜

一棵小草高過了山峰

一只螞蟻高過了恐龍

一粒泥土高過了宮殿

一縷山溝里吹來的風高過了摩天大樓

這種高，并不是物理上體積大小的比較，而是心理價值大小的比較，來自寫作者的個人感受。如果說前一兩節由物體體積上比較的話，那么最后三節是對友誼、誠信等普世價值的比較。

一個會心的微笑高過歃血盟誓

一堆寒夜的篝火高過整個夏天

一封信高過天上的云彩

伊甸詩歌中的宗教意識，不單單表現在詩歌中喜用黑暗、光明、燈、嬰兒等富有宗教含義的意象，他還偏愛描寫獻身或犧牲精神。《米》是一首好詩。它被塑造成圣潔形象：

米，就像一個好人的頭顱

我們喜歡它樸素的形狀和單純的色彩

它以無言的悲憫注視著

那些短暫的狂歡和永久的饑餓

它獻出自己，并非出于

一個殉道者的信念

那是它的命運，它與生俱來的

幸福和痛苦

詩人把米當成大地的兒子，“它從稻殼中走出/披一身薄薄的憂郁”，但是它有存在的價值，“向我的血液輸送溫度和夢想/它以它的潔白批判人間的五光十色/它以它的渺小否定我的龐大/它的表情如此安詳和高貴/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圍繞它旋轉”。

詩歌中描寫人與小說中用故事展開不同，有的采用歌頌的方式，而有的從日常小事件中獲得。后一類似小題大做，但在具體的細節描寫中，直接揭示人的心理。如《推門》，詩歌寫了出家門的“我”，鄭重關上門，推了兩推，發現門關實了，但轉身走開前，還是習慣性地再推。 走了幾步后，又往回跑，“把門推了一下/推了兩下/又使勁地推了第三下”，然而，走了十步之后，又恐慌起來。這類詩歌不一定有普世價值，但是他比較細膩地表達了人的不自信，這種不自信并非來自記憶，來自完全的自我懷疑，也有對社會產生的恐慌，不安全感。渺小、膽怯，多疑，沒有安全感，詩人對人再一次自省。

三、知識分子與自我

中國詩歌中向來不缺知識分子形象，無論身在廟堂還是鄉土。中國詩歌中的傳統知識分子形象，主要有三種：一是屈原類憂國憂民的一種，杜甫、白居易、辛棄疾都可以歸為此類。他們的形象中有國家知識分子的形象。第二種是遠離官場，國家，享受田園生活，感受自我情趣的一類，如陶淵明。也有的游離于國家與自我之間，如蘇軾，他的詩文更表現出個人情操的高遠與達觀。

在當代的詩歌中，特別是新時期之后，知識分子的詩歌逐漸從國家與政治的大主題中游離出來，如果說八十年代的知識分子在詩歌中還注意自己的精英形象——大眾的人民的精神導師，那么到九十年代的知識分子形象大多表現出市民形象，有悲有喜的情緒，淡化知識身份而突出市民身份。

伊甸也對自己的身份有過思考，他從不隱晦自己的卑微身世。他是一個有不止一個姓，然而又放棄父親姓氏的人：他的父親過繼，先后有兩個姓氏，而伊甸放棄傳統的從父姓，選擇1982年便開始用的筆名—伊甸，2000年，他的身份證和戶口重新用此名登記，成為他的正式名。這個來自圣經典故中的詩名，寄托著人類所向往的樂園，是詩的，也詩人的。

在伊甸的詩里，并非處處樂園。他寫痛苦。《有一種痛苦》：“有一種痛苦你無法說出來/你只能嚼碎，咽下去/再嚼碎，再咽下去”我們不一定非要與詩人探討是何種痛苦，但作為一個不放棄思考，不放棄對社會關注的知識分子，一定都有過這種感受，“你的沉默比滔滔不絕的演講/說出更多的真理/但這是痛苦，這是嚼碎自己的舌頭/咽下去，嚼碎火或冰/咽下去，嚼碎過去和未來/咽下去……這是高高聳立的十字架/這是最后的受難—/你注定不會像耶穌一樣復活”。 知識分子的痛苦不是勞力者可以言說的肉體之痛，或疾病之痛。這種痛苦是不能說出真相，不能說出結局之痛。

《挖啊挖》可以看作是對知識分子，或寫作者形象的直接呈現：

他用锃亮或者灰暗的筆尖在白紙上挖掘

這張白紙是肥沃的土壤，是神奇的礦藏

還是荒蕪的鹽堿地，他一無所知

他使盡全身的力氣挖啊挖

就像西西弗斯的苦役，永無休止

這是一位不計功利，不論美丑，不論土質軟硬都要挖掘的，即便挖出的是“殘缺，陰暗，恐懼”，“是奇跡，是祈求，是疼痛”，他都“挖啊挖”，用“骨頭、血管、神經挖啊挖”，直到筋疲力竭，化成一粒泥土。

以知識分子的憐憫關懷大地，關懷每一微小的生命，并將每一微小的生命價值放大，思考他的存在與痛苦的根源，是伊甸詩歌的顯要特色。不斷地自省，為他的詩歌脫去了浮而不實的光環，《我的靈魂看著我》目光沉重。我們習慣用“人在做，天在看”的古話來約束自己與他人，伊甸也是。他認為在陽光下做事，被陽光看，在黑夜里做事，黑夜看著自己，“我在屋子里做的事情/墻壁看著我//我用筆做的事情/時間看著我//我過去做的事情//記憶看著我/我腦子里想的事情/我的靈魂看著我”。

熱愛自然的人都渴望讀懂萬物，與萬物交流，作為詩人的伊甸，特別想替萬物說出它們的沉默。《說出》中他有許多渴望，是幫助萬物：

我想代一棵草說出它被歧視的痛苦

代一縷風說出它無家可歸的惶恐

代一片落葉說出它的衰老，它的疾病

代一粒泥土說出它的委屈

—它竭盡全力地奉獻

卻擺脫不了被踐踏的命運

我想代一座大山說出它內心的空虛

代一場雨說出它的精神抑郁癥

代變幻莫測的天空說出它的焦躁，它的多疑

代一匹飛奔的馬說出它的嫉妒

—它跑得再快

也比不上頭頂的狂風和閃電

萬物無情人有情。要想萬物有情，人類必然有情并移情。替萬物言出內心之痛，應該是寫詩者的自我之痛。

伊甸拜謁過徐志摩的墓，他由早夭的詩人而想到詩的寫作和詩人何為？《西山徐志摩墓里》中，他思考：“除了一點溫柔，我們還能給這個世界/帶來什么？”革命斗爭是一個時代留下的記憶，就像有棱角的石頭，刺出了人間的血與痛。詩人可以給世界提供另一種東西—溫柔。溫柔不是軟弱，不是脆弱。它是愛，是平等的愛，是世界萬物得以生長的環境。詩應該永久地懷有這種溫柔。

我們在黑暗中看。在伊甸的詩里看。希望溫柔的愛像河流，從我們身上，我們周圍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