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調(diào)配的功力
如果朋友病了,你要帶什么前去看望?“我拎著一袋子菜到他家,一看只有一口奶鍋和一個連把都沒有的炒鍋。我得當(dāng)機立斷,要迅速考慮能做哪幾道菜和做這幾道菜的順序。”對居奕來說,這過程也像他曾經(jīng)的繪畫專業(yè)一樣,是調(diào)配出來的。
1979年來北京念美院附中,15歲的居奕由南至北,接受的改變很多,譬如吃。因為食堂的菜實在難以下咽,又沒錢下館子,所以逮著機會他就往本地同學(xué)家去“混”。“久了也不能白混啊,那就得自己做。”雖然愛吃是上海人天生的講究,但真正動手做,還是彼時的“生活所迫”。他人生中做的第一道菜是之前從沒見過的“蒜苗炒肉”。“第一次做菜就做了從沒吃過的內(nèi)容,反響還相當(dāng)好,我這才發(fā)現(xiàn)從小給父母幫廚的經(jīng)驗不是白累積的。”
童年時代正值國家困難時期,居奕一家五口人在上海生活,一整天的開銷只有一塊錢,卻總能保證每頓吃上一個素菜、一個葷菜,還有一個湯。“那時我爸每天清晨上菜市場轉(zhuǎn)悠,在那么有限的資源里還可以把日常的每一餐調(diào)配得相對均衡和精致,讓貧乏的生活不窘迫,這也是一種生活的尊嚴。”因為母親的工作是三班倒,所以幫廚的任務(wù)就落到了居奕身上。“那時住老樓,家在三層,廚房在四層,我上上下下地跑,洗個菜、殺條魚,從很小就開始鍛煉了。”可能也正是這種對過程的爛熟于心,才讓他在北京的“廚藝”有種庖丁解牛的效果。于是從同學(xué)家“混”到教師宿舍,從附中升人中央美院,居奕愛做飯的名聲就這樣宣揚開去。除了傳統(tǒng)中國菜,他甚至也嘗試做比薩、煎牛排……“生活要調(diào)劑嘛,總要想點新花樣來犒勞大家。但條件又真的有限,老師的宿舍也不過一口鍋和一個電爐,我要就著那一口鍋變出不同的花樣來,胸有成竹也成了一種調(diào)配能力。”他感嘆,現(xiàn)在人們經(jīng)過了物質(zhì)的迅速豐富,開始大呼要回歸食物本質(zhì),要重視食材本身,“本質(zhì)當(dāng)然很重要,但‘烹調(diào)’二字,除了將食材烹熟,還要調(diào)整和搭配。”這也不光是對食物來說。
從中學(xué)下廚到現(xiàn)在,做飯對于居奕已經(jīng)成了一件“一發(fā)不可收拾”的事。“如果你認真對待食物,它就真的是個事!”他這樣告訴我。前段時間他看北大路魯山人在《日本味道》里寫自己剛工作時的困窘,同事們都有豐富的便當(dāng)可帶,自己卻只吃得起豆腐。于是他下決心花了一個月工資去買了一只非常漂亮的盤子,然后每天就用這盤子裝那一塊豆腐,“就這樣也吃得出幸福感!”這位日本食評家說器皿是食物的衣服,居奕補充:“這件衣服也要得體才行。它的重要在于不同的食物要放在最適合它的器皿里,而不是刻意去弄一個奪目的東西來。凡事一刻意就矯情了,而矯情是什么?就是多余嘛!”也有人記得他為縫一只八寶鴨子奮戰(zhàn)到半夜的故事,他自己也笑,但仍搖著頭說:“有什么辦法?以前都是用縫被子的針來縫,現(xiàn)在我能找到的只有一個酒店的針線包,那小針小線,怎么縫得快?”那就不可以稍微隨便點,縫好就好嗎?“那怎么行?”這次他回應(yīng)得很快,“工具不同了,但鴨子該怎么縫還得怎么縫,隨便不得!”
如今居奕一周至少要下廚4天,他也開心看到身邊的朋友逐漸都開始動手做飯。“我認為回歸廚房也是在回歸家庭。”這個家庭不僅是指夫妻小孩的小家庭,也包括朋友之間、親人之間的回歸,他說這是中國人在倫理情感上的再次聚合。“我前幾年去聽全世界最著名的西班牙大廚費蘭啊德利亞的講座。他講完之后有個提問環(huán)節(jié),國內(nèi)好多媒體都問他食物的養(yǎng)生、食物怎么配酒,問得他最后都急了,他說:‘你們基本沒聽懂我的話。我做的不是飯,而是藝術(shù)。雖然我的餐廳連續(xù)5年世界排名第一,你要問我最喜歡吃什么菜,我告訴你,我還是喜歡吃我媽媽做的菜。’”居奕在臺下暗暗點頭,“去餐廳你要的是一種綜合享受,是偶爾為之的興奮點;而在家吃飯才是常態(tài),才有細水長流的幸福。”
在這種常態(tài)的生活中,做飯又常給這個學(xué)藝術(shù)出身的男人以奢侈和滿足。“做飯跟畫畫一樣,都是生活中挺奢侈的兩件事,因為在它們身上花的時間完全是屬于你自己的。我想也包括寫作和音樂……它們實際是帶我們?nèi)チ肆硪粋€時空,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幾乎沒有功利色彩,我們在那時就是在面對自己、表達自己。做飯對我來說是一種最好的放松,所以我不需要幫手。一杯紅酒,我要自己來完整地享受它。”因此他家里的阿姨樂于也惑于這十幾年來,永遠上不了灶臺。她總是好奇男主人做飯時那么專注的表情里到底包含了多少美食經(jīng),殊不知“其實我做飯時,想那個飯很少,想自己內(nèi)心的事更多”。
說到自己做飯,他笑言談不上什么風(fēng)格,只是跟他手拿紅酒的那個微醺狀態(tài)很像。“看西方的食譜,寫的都是精確到克,或是烤箱調(diào)到幾攝氏度烤幾分鐘,一切都很精準(zhǔn)。而中國的菜譜上永遠都是這個少許,那個少許……這種看似的不精準(zhǔn),實際是給了想象和發(fā)揮的空間,真正頂端的那個部分永遠都是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他的菜是寫意,不是工筆。
不過,這種“寫意”現(xiàn)在也遇到了一點難題——如何讓女兒總能喜歡?“小孩子很誠實,口味的容忍度也沒那么高,我現(xiàn)在覺得最難的菜就是如何做一道她從沒吃過,但我又希望她愛吃的菜。更大的考驗則是每次做這菜既能保持水準(zhǔn),還能帶入新的驚喜。”對他而言,這正是他的“寫意畫”既花費眾多功夫,又能舉重若輕的關(guān)鍵。至于女兒從小受到這美食的熏陶,怎能不培養(yǎng)起“挑剔”的口味。“上星期她剛自己烤了次餅干,還不錯。”但要跟他這位爸爸“學(xué)廚”,居奕說還得從幫廚開始。“等她再長高一點,就可以開始洗碗了,這一點很重要!”半晌,連他自己也忍不住笑出聲來,為自己這一點打著“調(diào)配”之名的“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