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西門府花園格局初探

一、西門府邸的花園布局

在《金瓶梅》中，西門府花園的布局和小說的結構具有密切的內在聯系。張竹坡在《金瓶梅雜錄小引》中說：“凡看一書，必看其立架處，如《金瓶梅》內，房屋花園以及使用人等，皆其立架處也。何則？既要寫他六房妻小，不得不派他六房居住。然全分開，既難使諸人連合，全合攏，又難使各人的事實入來，且何以見西門豪富？”^【1】所以房屋建筑的布局為主要人物提供了一個活動的空間，其中作為主要人物活動場所的西門花園同樣為故事的發生、發展搭建起一個基本的支架，并且通過此種形式巧妙的安排和勾畫出人物之間的復雜關系。

1、西門花園的擴變

《金瓶梅詞話》一書中，西門花園的第一次出現是在第九回西門慶偷娶潘金蓮以后，將花園內的樓下三間收拾出來給潘金蓮作房。此時的西門慶還沒有做官，其財富地位亦是不太顯赫，而且花園面積不是很大，里面有一座僅供自己家人賞玩的芙蓉亭，文章第十回中描寫了西門慶同眾妻妾在芙蓉亭上擺宴慶祝武松被充配孟州道，在傳杯弄盞之際，由李瓶兒的婢女和小廝送花一事為后來西門慶與李瓶兒設計偷情埋下伏筆。第十三回中西門慶對李瓶兒說：“俺房下都在后邊第四層房子里，惟有我第五個小妾潘氏，在這前邊花園內獨自一所樓房居住，他不敢管我。”^【2】西門慶與李瓶兒二人的偷情是通過潘金蓮居住的花園翻墻開始的，花園成為他們竊玉偷香的重要途徑和契機，更是偷運李瓶兒財產的一個重要渠道。一個小小的花園之墻讓西門慶人財兩得，為后來花園的擴建奠定了人情、財力等基礎。

西門花園的擴建在第十四回開始說起，在花園擴建期間，西門慶的女兒、女婿來此避難，導致擴建停工，等到這一風波過去，西門慶才利用李瓶兒給他的錢財繼續進行花園的擴建，將李瓶兒原來的房子打開，與原來的花園通做一處，前面蓋山子卷棚，后面蓋三間玩花樓。西門府邸的花園卷棚建造完畢，使得其花園規模擴大，書中第十九回這樣描述新建成的大花園：

正面五丈高，心紅漆綽屑，周圍二十板，砧炭乳口泥墻。當先一座門樓，四下幾多臺榭。假山真水，翠竹蒼松。……卷棚前后，松墻竹徑，曲水方池，映階焦棕，向日葵榴。游魚藻內驚人，粉蝶花間對舞。……^【3】

可見花園裝飾之豪華，種類之繁多，給人一種奢侈華麗的感覺。在花園中，有可供娛樂的臥云亭和玩花樓，也有牡丹花、芍藥圃、海棠軒、薔薇架和木香棚，可謂是五光十色，絢麗多姿。第二十回說：“西門慶自從娶李瓶兒過門，又兼得了兩三場橫財，家道營盛，外莊內宅煥然一新，米麥陳倉，騾馬成群，奴仆成行。”^【4】在這短短的幾年之中，西門慶的花園由最初一個不大的花園擴大到一個豪華的美麗花園，花園擴建所需要的大量錢財，除了西門慶經商、放高利貸及為官受賄所得以外，還有一部分是通過娶有錢的婦人所得，這種發財致富的手段可謂是獨特超群，也是明代中后期商人暴富的重要手段。

2、西門花園中的代表性格局

在這個豪華美麗的貴族花園中，最引人注意的應該是《金瓶梅》中的三位女主角潘金蓮、李瓶兒和龐春梅。原本美麗的花園變成了她們爭寵奪愛的戰場，成為了欲望的宣泄之所，這為后面潘金蓮、龐春梅與李瓶兒的爭寵斗爭的展開做了鋪墊。作者將三人安置在一處，可見其用意之深。潘龐二人雖為主仆實則情同姐妹，二人同居一處，在獲得西門慶的寵愛上，二人是站在統一戰線的是相互扶持的，而李瓶兒與潘金蓮相鄰，隔著一條胡同，但也能時刻知曉彼此院落發生的事情，這為后來潘金蓮陰謀的得逞提供了便利。在李瓶兒未嫁給西門慶之前，潘金蓮是最受寵愛的，春梅也是比較受寵的，但當李瓶兒嫁給西門慶之后，她的錢財和西門慶的寵愛，讓潘金蓮感受到一種威脅和嫉妒，于是潘金蓮就在吳月娘和李瓶兒之間挑撥是非，“背地唆調吳月娘，與李瓶兒合氣。對著李瓶兒，又說月娘許多不是，說月娘容不的人”。^【5】尤其是在李瓶兒生下官哥兒，且官哥兒深受西門慶和吳月娘的喜愛，西門慶對李瓶兒更加寵愛，更是百依百順，這些都讓潘金蓮感到深深的不安，那種威脅感和嫉妒感與日俱增，激起了潘金蓮內心的陰暗毒辣，明知道官哥兒膽小怕貓且常穿紅色衫兒，故意在房里用紅絹裹肉，令貓兒撲而撾食對其進行訓練，最后嚇死官哥兒，使得李瓶兒失去了心中的支撐，最后抑郁虧血而死，花園成為她和自己兒子的喪身之地。

西門慶的書房在花園格局中也是相當具有代表性的。書房在當時的社會中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西門慶為了顯示自己的地位和風雅便在花園中建立了擺設華麗的書房。但他的書房只是一種擺設，是西門慶對自己身份地位和財富的炫耀。他不會吟詩頌文亦不會寫名帖要函，在這個花園的書房中我們看不到西門慶的風雅附會，看不到他的奮發苦讀，在他的身上我們找不到讀書人的影子。在這個光鮮艷麗的書房背后，隱藏著的是齷齪骯臟的勾當和行徑。在西門府的花園中，書房不再是商議國事勵精圖治的重地，而是變成了宣淫重欲的污濁之地。

藏春塢也是西門花園中不可忽視的一角。在西門慶眼中，倫理道德、等級界線這些是完全不重要的，沒有嚴格的限制和講究，因此藏春塢是他放縱欲望和宋惠蓮偷情通奸的主要場所。第二十三回中描寫到潘金蓮在花園的藏春塢外偷聽西門慶和宋惠蓮的偷情談話，聽到宋惠蓮背后說自己的壞話，非常生氣，從此在心中記恨宋惠蓮，尤其是宋惠蓮的腳比她原本自以為傲的小腳還要小，潘金蓮為了報復和爭寵，極力挑唆西門慶將宋惠蓮的丈夫來旺兒陷害流放，最終導致宋惠蓮自縊身亡。潘金蓮與陳經濟也在藏春塢中調戲偷情，暗送秋波。藏春塢在西門花園中成為了偷情亂倫的荒唐污濁之地，它本身的隱蔽性暗示出人內心隱蔽的欲望和陰暗，折射出晚明社會商人家庭濃厚的情欲和淡薄的倫理道德。

二、花園格局與人物關系

從建筑布局來看，西門花園屬于豪門巨宅，是富貴家族的園林，其中具有亭臺樓閣、假山真水、翠竹蒼松、奇花異草等景物。花園的格局與人物息息相關，花園是一個展示人物之間復雜關系，體現人物性格的平臺，西門府花園與園中人物的命運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

1、花園撲蝶與經濟調情

在花園中撲蝶為戲是一個重要的情節，文中多次提到了潘金蓮在花園中撲蝶與陳經濟調情，例如，在第五十二回中寫到“唯有金蓮在山子后那芭蕉叢深處，將手中白沙團扇兒且去撲蝴蝶為戲。不防經濟驀地走在背后，猛然叫道：‘五娘，你不會撲蝴蝶，等我與你撲。這蝴蝶就和你老人家一般，有些球子心腸，滾上滾下的走滾大。’那金蓮扭回粉頸，斜睨秋波，對著陳經濟笑罵……”^【6】金蓮與陳經濟在此撲蝶調情，不想被李瓶兒走來撞見，李瓶兒故意裝作沒看見，兩三步就鉆到了山子里邊，故意猛叫道“你兩個撲個蝴蝶兒與官哥兒耍子”。“蝴蝶”這一意象在很多作品中都是與情愛有關的，寓意著有情人成雙成對。在《金瓶梅》中，多次提到潘金蓮在花園中撲蝶，恰巧被陳經濟遇到，并以此相互調情，為后文在西門慶去世后兩人亂倫偷情埋下伏筆。在李瓶兒看到潘金蓮和陳經濟撲蝶調戲的場景之后，她迅速做出了鉆山子洞、故意猛叫等一系列動作，顯示出她的機靈和小心翼翼，這是掩飾和偽裝的一種手段。通過花園撲蝶的鋪墊，潘金蓮和陳經濟之間的關系變得更加曖昧，這是西門慶死后兩人偷情的預示，并且直接暴露和揭示出西門花園中的污穢不堪和倫理道德在商人家庭中的喪失。

2、西門花園的興盛與衰敗

《金瓶梅》中西門花園的興衰與西門慶的財富地位具有密切的關系。西門花園在擴建之后走上了興盛繁榮的局面，成為人物活動的重要場所。在繁花似錦的花園中吳月娘帶領著眾妻妾打秋千玩耍行樂，西門慶同應伯爵等人在卷棚內飲酒作樂，好不悠閑。興盛時期的西門花園中財氣酒色是常見之物，頻繁出現在西門慶家中，勾心斗角、阿諛奉承、嬉笑怒罵、荒淫無度的戲碼每天都會在花園中上演。這一方面顯示了西門慶的富有和花園的繁華，另一方面也展現出西門花園的開放和嚴格禮教制度的缺失，致使三教九流類的人物都可以出入，其中不僅有幫閑妓女、尼姑道士，還有皇親貴戚、高等官吏，呈現出斑駁混雜的惡俗狀態。這不僅反映了商人之家的開放，也表現出明代中后期傳統道德規范的淪落，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不在嚴格恪守森嚴的等級制度，而是以利欲財勢為準則，一切都從利益財色出發，呈現出商業社會人性的覺醒和丑陋。

俗話說“盛極必衰”，西門花園在經歷了鼎盛的繁榮之后，必然會經歷衰敗。在西門花園中一直充斥著一種糜爛的亂倫通奸的氣息，這些喪失倫理道德的惡劣行徑決定了他們毀滅的必然性，繁華的花園最終成為西門慶、李瓶兒的葬身之地。人的毀滅決定了西門花園的必然敗落，在西門慶死后，西門花園開始走向了衰落，在第九十六回中，“春梅游玩舊家池館”借助龐春梅最后一次來到西門花園，通過她的視角看到往日喧囂繁華的花園如今已經敗落，只見：

“垣墻欹損，臺榭歪斜。兩邊畫壁長青苔，滿地花磚生碧草。山前怪石，遭塌毀不顯嵯峨;亭內涼床，被滲漏已無框檔。石洞中蛛絲結網，魚池內蝦蟆成群。狐貍常睡臥云亭，黃鼠往來藏春閣。料想經年人不到，也知盡日有云來。”^【7】

昔日的繁華盛景已煙消云散，花草荒蕪，亭臺樓閣成為野獸出沒之地，一派凄涼慘景，花園的這番衰敗景象恰與建成時的熱鬧繁華形成鮮明對比。花園意象顯然是作者有意設置的，花園連同它的主人們一并消逝，李瓶兒死于血虧，西門慶死于縱欲過度，潘金蓮后被吳月娘賣掉。在這個花園里淫欲無度而缺少倫理道德，最終只會將人埋葬，這是《金瓶梅》中的西門花園留給人們的警示，同時也是對晚明社會的一種深刻披露和揭示，將商業社會和家庭的形態淋漓盡致的表現出來。

三、結語

“完整的家庭環境塑造，是小說藝術發展到一定歷史階段的產物。”^【8】《金瓶梅》中的花園格局和意象描寫具有鮮明的特色，西門府邸的花園格局成功的反映出西門慶的家庭環境以及主要人物在小說中的性格形象，并且映射出明代中后期商人家庭的意識形態、婚姻觀念、道德倫理等各方面與封建倫理道德相抵觸的時代文化信息，同時也為小說作品提供了一種新型的具有民族特色的結構形式，并影響著后世家庭小說的創作。

注釋

【1】張竹坡：《雜錄小引》，《張竹坡批點第一奇書lt;金瓶梅gt;》，齊魯書社，1991：344

【2】【3】【4】【5】【6】【7】金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144，205，230，230，636，1305

【8】王啟忠：《金瓶梅價值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15

參考文獻：

[1]楚愛華：《從房屋建筑透視西門慶的家庭文化信息》，《東岳論壇》，2007，3

[2]蘇珊·格朗：《情感與形式》，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

[3]蘇文珠：《lt;金瓶梅gt;中的西門府住宅建筑初探》，《河北經貿大學學報》（綜合版），2007，7

[4]諸利丹、馬杰：《論lt;金瓶梅gt;間架之“墻”》，《貴陽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1

[5]周志波、談藝超：《論lt;金瓶梅gt;中的花園意象》，《語文學刊》，2008，5

[6]周志波：《明清小說中的花園意象》，《古代文學》，2008，7

[7]張世君：《中國古代小說評點空間敘事理論探微》，《廣州大學學報》（綜合版），2001，7

作者簡介：翟婷婷（1990.8-）女，山東萊蕪人，現就讀于青島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

（作者單位：青島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