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1年下半年的一天,吉林大學歷史系大四學生雷頤和平常一樣,去長春的新華書店。在“內部發行”圖書區,他發現了一套新的叢書,名為《現代外國政治學術著作選譯》。這個區域的書名義上是內部發行,但管得不嚴,他常進去看,購買時也不需要證件。
這套叢書統一為黃色封皮,叢書有多個出版單位,如人民出版社和一些地方上的出版社。
雷頤至今不知道,當年是誰策劃了這套書、怎樣選題的,甚至不知道全套書有多少種。就像叢書的橫空出世一樣,兩年多后,它又無聲地消失了。
胡耀邦批示
“文革”結束后,逐漸恢復正常工作的人民出版社不斷收到學者和讀者的來信,希望參照過去的“灰皮書”,繼續翻譯出版國外的學術著作。
1960年代,為配合中蘇論戰以及“反修防修”任務,人民出版社曾與中共中央編譯局合作,出版過一批“反面教材”,翻譯出版了伯恩斯坦、考茨基、托洛茨基等“修正主義”代表人物的言論集。這批書被稱為“灰皮書”,控制印數、內部發行。
但這些供批判用的書,卻無意中為當時的人們打開了一扇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成為一代人的精神食糧,尤其受學者們的歡迎。
進入80年代,出一套類似的灰皮書的建議,提上了人民出版社的議事日程。大家認為,當時能直接閱讀外丈原著的學者很少,外文書更難以找到,如果能挑選一批有價值的書翻譯成中文,需求無疑很大。
1980年4月,由時任人民出版社總編輯的曾彥修倡議,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于光遠、國家出版局代局長陳翰伯和中央編譯局局長王惠德等一致贊同,在國家出版局召開了一次出版工作會議。會上正式確定,翻譯出版一套現代外國政治學術著作,由國家出版局統一領導,人民出版社牽頭,中央編譯局、中國社科院所屬的馬列所、情報所和蘇東所、中聯部七局、外交部蘇歐司、北京圖書館和商務印書館等單位參加。
來自這幾家單位的十幾位精通外文、有政治學術造詣的學者組成了“選目規劃小組”,著手擬定書目。小組成員跑遍了北京各圖書館,找出近400本政治學術外文原版書,每人分配了幾十本進行通讀。最后從中挑選出了100本有代表性的著作,包括西方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蘇聯和東歐各國的歷史和現狀、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制度和國家體制、無產階級革命家和資本主義國家領導人的傳記和回憶錄等。小組成員為每本書都撰寫了內容簡介,形成了《現代外國政治學術著作選譯書目(一百題)》的方案。
7月18日,方案以人民出版社的名義,上報中宣部和國家出版局審閱,同時各寄一份給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和分管意識形態的書記處書記胡喬木。
沒想到,三天后,該社就收到了胡耀邦的批示。
胡耀邦顯然看得很仔細,在書目和簡介上劃了很多紅線,在頁眉處寫下了很長的批示,并延伸到了兩側的空白處。他寫道:
我贊成翻譯現代社會主義各流派的一些著作,以及當代資產階級學者關于社會學的一些名著?,F在我們這方面知識貧乏得驚人。我不知道全國是否有十來個人認真讀了十來本這一類的著作。沒有這一條,談什么探索新理論?但這類著作浩如煙海,紙張、翻譯都有限。因此,要認真選擇。你們這一百本,至少有兩千萬字吧?這恐怕不行。應指定一二十位有水平的行家再精選一下。
胡耀邦7.21
胡喬木則沒有做任何答復。
26家出版社共同參與
1981年1月,為落實胡耀邦的批示,經中宣部批準,在陳翰伯的主持下,召開了由選目小組的全體成員和全國幾十家出版社負責人參加的會議。
會上,這套叢書正式定名為“現代外國政治學術著作”,并確定,分兩類發行,一類為公開發行,另一類為內部發行。
根據胡耀邦的指示,書目進行了進一步的精簡,刪去5種,剩下95種。但在會上,好幾家出版社的負責人都提出,胡耀邦所說的“再精選一下”,是針對人民出版社一家而言的,如果全國出版社都參與進來,95種書太少了。
最后確定,由26家出版社共同承擔出版任務。在北京的,除人民出版社,還有商務印書館、世界知識出版社和新華出版社;地方的,則有上海人民出版社、遼寧人民出版社、山東人民出版社和浙江人民出版社等。
根據大家的意見,選目小組又補充挑選了72種,加上原定的95種,一共167種,分配給26家出版社。人民出版社分到的最多,約20多種。
翻譯工作由各出版社自己組織中央編譯局、社科院的專家或大學教師完成。
過去出版灰皮書時,人民出版社必須以副牌三聯書店的名義才能出版,編譯人員也不能署名。而出版這套譯著時,己可以用“人民出版社”的名義出版,編譯人員也可以署名了。
至1983年,選目中的書已經出版了64種,統一采用黃色封面,故有“新黃皮書”之稱(老“黃皮書”指五六十年代出版的外國文學作品),封面上均印有“現代外國政治學術著作選譯”,作為叢書的標志。
叢書出版后,好評如潮。
這64種書中,影響較大的有:蘇聯著名持不同政見者麥德維杰夫所著的《讓歷史來審判:斯大林主義的起源及其后果》、日本共產黨領導人不破哲三所著的《科學社會主義研究》、曾任波蘭統一工人黨中央委員的沙夫所著的《論共產主義運動的若干問題》、意大利共產黨中央書記處書記、時任意大利總統的納波利塔諾所著的《意大利走向社會主義的道路》,等等。
銷毀搭車譯作
因為這套叢書的銷量不錯,一些地方上的出版社意識到外國政治學術圖書很有市場,因此在選目之外,又私下找了一些外文書,搭車出版。
張惠卿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這些書故意夸大或者歪曲事實,專門丑化共產主義、丑化共產黨。以揭露內幕為名,寫了所謂的領導人的個人隱私和政治斗爭的秘密。上頭沒有人把關,就這樣出版了。這些書在社會上有一定的不良影響,最后連胡耀邦都知道了這個事情。”
1982年4月,胡耀邦在一次講話中批評了這一現象。8月20日,中宣部向全國發出了《關于改進現代外國政治學術著作選譯出版工作的通知》,重申這項工作仍然是出版界的一項重要政治工作,但譯書必須嚴格選定。
會后,計劃外譯著都被收回銷毀。
但叢書的進度沒有受到風波的影響。至1984年初,己出版了100種,還有二三十種正在翻譯和排印中。
受“清污”運動波及
1984年,清除精神污染運動波及了這套叢書。
2月,胡喬木對人民出版社提出了嚴厲批評。他稱,出版現代外國政治學術著作對青年有害,“我們是做宣傳工作的,擴散這些東西,這不能不說是精神污染。”他還對人民出版社下了一個論斷: “人民出版社隨便出書,變成了一個自由主義出版社?!?/p>
胡喬木的批評在人民出版社和出版界傳開后,眾人皆驚。“這些書是經過認真選擇并得到有關領導部門認可的,怎么能說是隨便出書、自由擴散、毒害青年呢?出版這類國外的思想資料,主要是提供給學術理論界參考研究之用,是出版社為我國理論創新和學術繁榮所做的一件必要的和有益的工作,怎么能說是散布精神污染、搞自由化呢?”張惠卿至今無法釋懷。
3月6日,胡喬木在國家出版局局長許力以的陪同下,在中宣部一個會議室召見了這套書的倡議者、半年前卸任人民出版社總編輯之職的曾彥修,以及時任人民出版社顧問的陳茂儀和接任總編輯的張惠卿。
93歲的曾彥修回憶說:“講了將近三個小時,從下午兩點半左右講到天都黑了?!?/p>
許力以替他們解釋,說整個計劃胡耀邦是知道的。胡喬木說:“耀邦對這些事情不大熟悉。”
這次談話之后,曾彥修寫了一份申訴書,共幾萬字,對胡喬木所談的問題逐一辯駁。他沒和任何人商量,也沒給任何人看過,呈交了中紀委。在信中,他寫道:“我絕不能夠接受人民出版社已經成為一個資本主義出版社,我誠懇地希望喬木同志正式收回這些很不妥當的批評,并再一次誠懇地希望他對人民出版社正式道歉?!?/p>
曾彥修后來聽說,胡喬木曾有意到他家里來看他,被勸阻了;給他寫了一封表示歉意的信,最終也沒到他手上。
草草收尾
1984年3月31日,中宣部向中央書記處呈送了《關于近幾年來全國翻譯出版外國政治學術著作的情況和意見的報告》。
報告把現代外國學術著作和政治著作分成了兩類。
第一類,有參考或研究價值,無反動內容,上報選題計劃、經審批并報文化部核準后,可組織翻譯出版,視情況分別進行公開發行和內部發行。
第二類,“確屬反共反華的著作,純屬造謠攻擊而毫無參考價值的”,一律不要翻譯出版;個別確有參考借鑒作用的可出版。這類著作,只能由三聯書店、商務印書館、社會科學出版社、世界知識出版社和新華出版社5家出版,且需報中宣部核準。內部發行,嚴格控制印數。
報告還要求,出版社必須撰寫具有評論性質的前言。“其實就跟以前出版灰皮書一樣,前言是批判性質的。但現在大家的思想都解放了,不分青紅皂白就寫這種前言是會被人笑話的,誰愿意署名?”張惠卿說。
11月,報告由中央書記處下發執行。
報告下達后,選目小組解散,各出版社正在翻譯和排印的書稿也統統撇下。至此,這套“現代外國政治學術著作選譯”的出版工作,就這樣草草收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