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柱國文教學思想研究

一、陳柱行狀及其著述

陳柱（1891—1944），廣西北流人，著名國學家。清末入廣西體用學堂專修國學，后去日本留學，1914年回國后考上南洋大學（交通大學前身）電機系，因以文學見長，后改學文學。早先任廣西省立二中校長多年，對中學國文教學研究甚深。后專在大學任教，歷任無錫國專、大夏大學、暨南大學、交通大學分部國文教授。課余精心研究國學，博聞強識，根基厚實，尤精于子學。

他在《述學》里曾說：“余自幼即好文學，年五六歲，家中所懸楹聯，多已成誦；年七八歲，更好與長老輩評論優劣，或某為歐體某為顏體，某為趙體……自六歲就外傅，八九歲，四書五經已成誦。家君于經書外，并課以史要，及十七史蒙求龍文鞭影等書。且訓之曰：此等書多人多笑其淺陋，然皆四字韻語，童而誦之，可至老不忘。不可厚非也……余于文學，第一時期先求通散文，次學詩，又次學駢文。至弱冠左右，三者始略能小成，往往下筆不能自休。”宣統初年肄業于南洋大學，校長唐蔚之先生見其文而喜曰：“此讀書種子，抑亦治寧之才也。”讀書極富，每于同學中講論。據他《莊子內篇學自序》說：“回憶畢業南洋時，以文學受之于錫山唐蔚之先生。于經獨好《易》《詩》《書》，于史獨好馬班，于子獨好老莊荀韓，于文獨好楚辭漢賦，又好《說文》之學。同學聞風興起，嘗請柱講論群書。聽者恒二三十人，忘其班級之高下。校長知其然也，亦以極廣之寢室置柱，每下午四時下課，而室未嘗不為之滿，且莫不正襟危坐以聽，聽時儼如師生。”1915年未及畢業即受聘為國文教習。在上文中說：“未幾柱以腦病離校。閱辦年即奉校長唐先生之命，承乏母校國文教席。于時校中有國文大會之設，每星期日為諸同學講國文，校長唐先生講《周易》，國文科長李頌韓先生講《國語》《國策》，柱講《莊子》。柱雖寡學，而聽講之眾常二三百人。”1916年，任廣西省立第二中學校長，嚴格治校，整頓校風，教育之法以孔孟荀子為師法，讓學生誦讀群經、諸子、《文選》等。他在《待焚文稿自序》中說自己：“銳志整飭，始則革去學生八九十人，全省嘩然，省議會且將彈劾，已而學生說服，德學卓越，兀然冠一省，而文學尤彬彬日成。凡群經、諸子說、《文選》諸書，諸生皆能誦之。”當時在這個學校一起教書的有譚戒甫、朱東潤等先生。“自民國五年長省立第二中學，時與泰興朱君東潤，及玉林陶生守中，邑子馮振心，族侄畏天，文酒之會，幾無虛日。”（《守玄閣詩文話》）這個經歷，對于他的國文教育思想形成有很大關系。在中學這幾年，他讀書寫作非常勤奮。同時他也關注國文教學，大約在1921年他寫了《中學校國文教授之方法》，里面談到“選講之改良”“命題之改良”。后來他在《國學教學論》一書里談到這些文章時說：“以上各種，余長梧州省立第二中學校時，行之已將兩年，中間遂期改良。至民國十年約五年余，行之亦頗有效，故特略為書之于此。”陳柱在梧州共六年，自述稱：“居梧州六年，不與官吏士紳交接，不宴客，不赴宴。凡不學之人，雖達官，奴仆視之；雖對坐，不發一言。故益有狂名。”（《守玄閣文稿選》）1924年，他受聘為上海大夏大學國文系主任，次年又兼暨南大學、光華大學中文系主任。這段時間里，陳柱著述甚多，并應唐文治之邀給無錫國專學生授課講解老子，在大夏大學講解老子墨子等并寫成多種著作。1926年，《國學教學論》一書由中國學術討論社出版。1928年，他受聘為交通大學教授。1929年，《陳柱尊叢書》由上海中華書局出版，共有43種。1940年，他受聘任南京中央大學校長。

陳柱五十余年間議論遍于經史子集，出版研究著作數十種。較著名的有《守玄閣文字學》《小學考據》《公羊家哲學》《〈墨子間詁〉補正》《三書堂叢書》《文心雕龍校注》《墨子十論》《諸子概論》《中國散文史》。他的老師唐文治稱贊他：“橫空而來，足使千古學人才人一起俯首。”（《茹經堂文集》二編卷七）

二、《國學教學論》主要觀點舉隅

20世紀二三十年代關于國文教學的討論很熱烈，許多名家發表意見。陳柱也不例外。他的基本觀點和錢基博比較接近。在他們心目中，中學國文教學應該討論的是文言文教學，白話文屬于小學初中教學，不應該再花太多時間。陳柱的國文教學研究主張主要集中在他的《國學教學論》一書中。該書由八篇文章組成，分別是：《中學生研究國文之方法》《中學校國文教授法之商榷》《大學生研究國文之方法》《大學校國文教授之方法》《大學生研究國學重要書目及其導言》《讀書之方法及其目的》《古今論學粹言按語》《讀書作文談》。收入本書的第一篇《中學生研究國文之方法》，于1923年發表在《學衡》第十七期，于1929年又發表在《山東教育月刊》。這篇文章被王森然《中學國文教學概要》一書的附錄部分“國文教學參考論文選目”選錄。1926年，《國學教學論》由中國學術討論社出版單行本。陳柱用“國學”而非人們通常用的“國文”一詞，也體現了他的立場。因為在傳統的學校里，如過去的私塾或者書院，所教的絕對不可能是小說、戲曲一類的白話文。從“三、百、千、千”到《幼學瓊林》《龍文鞭影》，都是文言文。可見，陳柱的國學教學主要也是談文言文的教學。

在《國學教學論》里，陳柱主要談了中學和大學的國文學習。綜合起來，他關于國文教學的觀點有如下幾條。

1.關于中學國文

（1）閱讀

國文教學的重要性可以說人人都明白，但是當時許多人批評國文教學沒有成績，社會上有人怪罪文言文，有人怪罪白話文。造成國文教學低效的原因，陳柱認為根本問題是先生教學方法不當，學生缺乏自學的動機和習慣；只要方法得當，學文言文和白話文都不難。因此，他在《中學生研究國文之方法》一文里以韓愈《答李翊書》中的幾句話作為總綱：“養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燁。”他認為學生閱讀能力差、寫作不好的根本原因是讀得太少。他算了一筆賬：學校每周不過教兩三篇文章，一學期只學幾十篇文章，而且往往只是聽老師講解，一知半解。靠這么一點文章閱讀是不可能學好國文的。他提出的辦法是靠自學，這是根本。自學要注意四個方面：當有讀書的時間，當知應讀之書，當明讀書之方法，當明取舍之平衡。然后他就這四點分別提出自己的看法。

第一，中學生如果能充分利用課外及節假日時間，四年之內可以閱讀包括經史子類、小學（文字學）類、名學類、文法類，還有參考書共七類35種學科約一萬五千多頁，每一種書讀一遍，還可以選擇性質相近的一二種讀幾遍。有了這個閱讀量，則無論文言、白話皆可通了。

第二，關于應讀之書，就是前面提到的七類，這個數量在今天看起來是超過學生能力，甚至中學教師也未必能夠通讀，但在當時是有可能的。

第三，關于讀書方法，他批評讀書一遇困難便退縮的習慣，認為這是一些學者的通病。他據自己的經驗認為：應該每讀一書，遇到疑難處就抄于筆記，一書讀畢才換一書；遇到可以和前書相聯系的復抄于前書筆記之后；讀了兩三部以后，則可以將筆記中疑義部分內容進行“比勘研究”，即所謂“筆記存疑，比勘而后通”。這是指讀懂，讀通，主要講訓詁大義。

第四，要懂得“取舍之權衡”。他認為對古人之書應該謹慎，“既不可一意迷信，亦豈可以專事攻訐”。正確的讀書之道應該是：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對經史子集各種著作都應當這樣。總之，讀書要有自己獨立的、正確的取舍之道。他引清代張裕釗的話說：古今學術常常與世風同轉移，“當其標幟所樹，舉天下之人，賓敬而奔趨，雷同而響應，景附而飆合”。一旦風向變了，大家“棄其舊而新是圖”，當時大家所推崇的東西便被拋棄了。因此，只有特立之君子，才能“高蹈遠覽，不與時俗貿遷”。他認為有了這幾點，以中學六年之久的學習，“而謂中學國文一科，尤如昔日之淺陋，吾不信矣”。

（2）作文

他在《中學校國文教授法之商榷》一文里批評當時一些學校教授方法的“腐敗”有六點：選講之腐敗，作文時間短促，作文太密，改作文敷衍了事，命題腐敗，學校圖書缺乏。其中有三條直接講作文。作文時間短促是指：當時有些學校每周都要做作文，讓學生限時限刻交作文，密度太高。所謂改作文和命題的“腐敗”是指：有些教師因為時間不夠就敷衍了事對待學生作文，或者按照科舉策論的程式要求學生作文，或者批一些籠統玄妙的評語；命題也不能聯系現實生活，或者讓學生做一些策論題目，或者寫一些不著邊際的什么“富國強兵論”等文章，結果讓學生養成了“大言妄語”的習慣。針對這些弊端，他提出：學生作文不能實行機械限時之苛法，作文次數不能太密。

在命題方面，他提出四點要求。

一是要分等級出題，因為學生程度有差異，所以可以分成甲乙兩類。甲類可以出一些帶有研究的題目，如“孟子仁義說平議”，然后帶學生到課外各類書中去尋找材料，這樣他們寫一篇作文可以讀許多書籍；程度低的乙類則可以出一些淺易的題目。

二是可以多出幾個題目讓學生選擇，也可以讓學生自由出題。作文次數可以一個學期一到兩篇，拿到課外去做。即使有人抄書，“抄書之益，尚勝于無意思之作”。陳柱這些觀點和梁啟超、胡適多有相同處。

三是要注意文法和論理學（邏輯）。他主張學生文字有錯誤必須改正或指出，謹慎使用評點，尤其不能“過濫”鑒賞（表揚）。

四是強調模仿。這是陳柱和其他許多國文教育家不同的地方。他曾經在國立中央大學主辦的《真知學報》上發表過兩篇文章——《論作文模擬變化之法》《續論作文模擬變化之法》，洋洋書萬言談作文模仿的重要性，從揚雄到唐宋八大家文章怎樣從模仿中獲得規矩然后超越，說明即便文章大家也有一個“學習—模仿—變化”的過程，學生更應該從模仿入手。

2.關于大學國文

對于大學生如何學國文，陳柱提出的要求更高。在《大學生研究國文之方法》里，他提出了“八明、八勿”。所謂八明是指：明專歧、明博約、明緩急、明思辨、明雅俗、明體格、明責任。這里前“五明”是指閱讀方法，“專歧”是指專業之書和其他相關門類之書；“博約”是要求讀書先求博，由博反約；“緩急”是要求讀書有次序；后面幾個較容易理解，此不贅述。所謂八勿是指：勿固執、勿專制、勿輕信、勿矜夸、勿武斷、勿率易、勿剽竊、勿誣罔。前“四勿”乃讀書求學之禁忌，后“四勿”則是作文時必須避免的毛病。

對于教師如何教授國文，他認為應該抓住兩點：重經史、重文言。他認為無論文白之爭怎樣激烈，大學生決不能不讀中國古籍，要讀古籍就不能不學文言；而不常讀文言不常作文言文，大學生怎么了解體悟古籍？他說：“今如各隨方言而為白話之文，專讀白話之書，則久之凡屬自今以前，吾國之書籍其屬文言者，自今之學者視之，皆如周誥殷盤之難分難曉，此時學者欲稍知吾國之學術歷史，不特三代兩漢未由而通，即至唐宋以至明清，亦蓋乎莫從而考，其求學之難，有甚于漢儒生秦火之后也。”

三、幾點啟示

毋庸諱言，今天的語文學習和當年的國文學習已經大不相同了，而且陳柱所討論的閱讀和作文也都是文言文，那么，今天重提陳氏的一些觀點有什么意義呢？

筆者覺得在語文學習和教學方面許多道理是相通的，聽聽兼通舊學新學國外學術并且兼有中學大學教學經驗的學者的話很有意義。五四前后國內討論國文教學的名家很多，其實，很多人屬于客串性質的，如梁啟超、胡適、劉半農等，真正在國文教學第一線的專家討論具體教學法的并不多。1927年，王森然在《中學國文教學概要》“自序”里談到五四前后國內國文教學情況時說：“教學方法，必須適合于學校里實際的情形，這是任何人不能否認的。可惜富于經驗的國文教師，多不肯討論新理論新方法；單靠幾個高唱新理論的人，他們自己又不能完全了解學校教學的狀況，貿然地來指導實際的方法，‘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所以我國數十年之中學教育，終究沒有得到相當的效果。”陳柱屬于富有實際教學經驗但是不肯相信新理論新方法的專家，因為他有一種民族自信。漢語言文學有幾千年教學歷史，積累了豐富的經驗甚至理論，有沒有必要完全照搬外國的一套？我們需要對這個問題進行反思。

在處理閱讀和寫作的關系上，陳柱強調閱讀和寫作的結合。這基本上是元代程端禮《程氏家族讀書分年日程》里提倡的“勞于讀書，逸于作文”的一套，強調自學，強調多讀多寫，強調背誦。強調多讀多寫這個看似傳統的中國式語言學習方法，其實與耶斯佩森的讓孩子們“在語言的海洋里游泳”完全吻合。無論文言文還是現代文甚至外語，真正的語言學習必須依靠大量閱讀、反復閱讀，甚至背誦。在經過多少年折騰以后，應當為語言學習中的背誦正名了。“1907年，維塔澤克發現，僅僅被動的朗讀再朗讀絕對不如讀后跟著‘主動背誦’更奏效。在主動背誦中，受試強制自己回想他讀過的材料。這一論述由蓋茨（1917）簡化為清楚的數量形式，他不僅肯定了維塔澤克的結論，而且證明，不論是學習效率的提高還是記憶總量的增加，兩者都是由于把不斷增加的學習時間百分比用于背誦促成的；甚至把百分之八十的時間用來背誦也仍然比之較小的百分比更為有效。”[1]為什么舊時代小孩子學三四年國文可以過關，而我們現在的孩子讀了十二年語文還寫不通文章？原因固然很多，缺乏必要基本功訓練無疑是個原因。語文學習在不斷重復做一些練習，永遠是“再認”，沒有“回憶”。重讀陳柱的許多論述，有助于我們認識這一問題。

陳柱關于寫作方面的論述值得我們借鑒的有兩點。一是鼓勵學生模仿。學生寫作不是作家創作，為什么不可以模仿呢？道理其實無須多講，寫字繪畫、彈鋼琴、打球、舞蹈，哪一樣不需要模仿？二是作文次數的安排，不應過密。當然陳氏說的作文和今天要求學生寫的不一樣，但道理都是相通的。筆者曾見有的教師高一高二不讓學生寫文章，到高三每周讓學生寫兩篇，又不加批改。在一個層面上反復操練，完全是浪費時間。而且，有的教師讓學生按高考時間和形式操練，不允許學生討論或參考別人的文章。這樣的寫作只會敗壞學生的興趣。

陳柱的論述還有許多有價值的，例如中學國文學習要同大學接軌，要強調中華經典的傳承等，限于篇幅此不贅述。

參考文獻

[1]墨菲，柯瓦奇.近代心理學歷史導引[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