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三論》出版至今,已有八個年頭了,讀者反映還不錯,有的先生還寫了熱情洋溢的書評,在此深表感謝。為了適應不同讀者的需要,現將其改為兩本小冊子分別出版。改正了幾十處印刷上的或原稿就有的文字上的錯誤,個別地方有所增刪,基本內容沒有什么改動。
《漢語三論》之所以值得改版重印,是由于書中的主要內容、基本觀點,不僅沒有過時,而且仍然有自己的理論價值、實用價值。八年中也沒有出現可以取而代之的類似著作。
個人認為:在整個全球化的歷史發展過程中,“漢語意識”將始終是一個具有挑戰性質的重大的尖銳的話題?!罢Z文轉向”也是語言決策者、語文教育工作者以及一切文字工作者共同關心的文化大業,白話文的發展離不開正確的方向和健全的理論指導。至于普通話的歷史研究,還很不全面,個別問題的看法也是見仁見智。個人的研究如能起促進作用就心滿意足了。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今后五百年、千年之內,漢語的生存狀態將會如何?預測的結論是:機遇與危機并存。
所謂“危機”,不是指存亡問題,而是能否保持強勁的競爭能力和無可替代的國際地位以及永遠旺盛的語言自信心。我們有足夠的語言自信心嗎?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在國外,對漢語缺乏信心的大有人在。
2013年10月《李光耀論中國與世界》一書出版。該書第一章在討論“中國實施民族復興的主要障礙是什么”時,李先生認為:
從內部看,主要挑戰是文化、語言以及不能吸引、同化他國人才,今后還會面臨治理方面的挑戰。
我不知道中國在雇用外國人才時能否克服語言障礙及由此帶來的困難,除非讓英語成為主導語言,就像新加坡一樣。但新加坡在過去40年間努力把英語確立為第一語言,把漢語作為第二語言……我們這么做是為了向世界開放自己,使我們自己接觸并利用那些促進發現、發明與創造力的主要力量,這些力量不僅存在于英語這門語言中,還存在于英語的思維方式中。
在新加坡這樣的小型國家,我們可以運用強勢的領導力做到這一點,雖然我曾經建議一位中國領導人把英語作為中國的第一語言,但對于一個自信的大國和文化而言,這顯然是不現實的。但語言的確是一個嚴重的障礙。[1]
我相信李先生的這些意見、“建議”完全是友好的,是善意的。2013年11月8日下午,我在給古漢語研究生講《21世紀的漢語史研究——促進漢語史學科發展的一些想法》時,對李先生的上述觀點有所回應。
李先生是我們尊敬的長者,他對中國“主導語言”的看法、建議,屬于頂層設計的國策范圍,在中外讀者群中一定會產生深遠的影響,我們研究漢語的人不能漠不關心。
其實,我個人的看法很簡單也很明確:李先生所謂的“主導語言”問題,對漢語而言是百分之百的危機,是無法估量的災難性的危機。
在中國,不論任何一項頂層設計,都要考慮三個數字:一是5千年,二是13億5千萬,三是56個民族。如何對待語言問題,這三個數字尤為重要。
五千年文明史,留下了海量的文獻資料,這筆財富是當今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國家所沒有的。這批代代相傳的文獻資料主要是用漢語漢字構建起來的,其中包含著豐富的智慧、經驗和人類如何共同生存的哲思以及追求真善美的偉大進程。中國人如果改為以英語為“主導語言”,就等于自己割斷自己的歷史命脈,自己拋棄自己的核心價值觀,自己毀滅自己的團結紐帶,從而淪為失去民族特色的、仰人鼻息的只會賺錢、只會追求物質利益的高等技術動物。有哪個中國人希望看到這樣的社會愿景呢!
“主導語言”,對于一個偉大民族來說,她就是該民族的標志,包含著該民族的全部記憶、經驗、智慧,是該民族生存發展的根據地,是千百萬年發展演變的結晶。她的語音、詞匯、語法結構、書寫形式,都有著長期的、深厚的文化積淀。漢語、漢字和漢民族已經是骨肉關系,是不可分離割裂的。
從現實社會實際而言,一個有著13億5千萬人口的頭等大國,靠什么力量凝聚在一起?中央政府用什么工具號令全體人民群眾?我們有56個民族,有眾多的民族語言,各民族之間以什么作為交際工具?在歷史上中華民族出現多次社會大分裂,靠什么紐帶維持了形分而神不分的文化局面?一言以蔽之,靠的是漢語、漢字、漢文化。
漢語作為“主導語言”,功在千秋,利在當今。如果改為以英語為“主導語言”,社會混亂、分裂,立馬可見。
所謂“主導語言”,起碼應在以下七個方面起主導作用:學校教育,法律語言,政府公文,媒體用語,外交用語,學術用語,以及國內各民族的共同用語。在這些領域若均以英語為第一語言,以英語為“主導語言”,這就意味著,從幼兒園到高等學校一律用英語,全國“兩會”要用英語,新聞聯播要用英語,接見外賓要用英語,秋菊打官司要用英語,研究“中國學”一律用英語,這是典型的自我殖民化,中華民族真的就要遭殃了。
歷史經驗告訴我們:中國現代化的最大障礙,既不是語言,也不是文化。是什么?首先是帝國主義的野蠻入侵,尤其是日本帝國主義,它給中國人民所造成的災難,罄竹難書。只要世界上還存在霸權主義,還存在戰爭狂人,還存在侵略者,中國的現代化就潛藏著危機,漢語就存在危機。從國內而言,以往的軍閥混戰,經濟凋敝,民不聊生,也是現代化的最大障礙。
漢語和漢字從來就不是社會發展的障礙。趙元任說:“漢語就其普遍性而言,跟世界各種語言相比,得分是很高的,它可以和西方古代的拉丁語的地位相比,甚至高出拉丁語?!薄笆澜缟嫌羞@么多的人講漢語,因此歷來有人主張把漢語作為世界語言的可能的候選者?!盵2]又說:“漢語的文字系統,即使把簡化字考慮在內,當然是很不簡單的,可是它在優美性尺度上的等級是高的。”[3]“漢語的文字系統,外族人固然感到困難,本族兒童也不容易學會……另一方面,一旦學會了漢語的文字系統,它的豐富的花樣就有助于辨認,這比多次復現同一些少量的要素來得優越?!盵4]又說:“人們學會了一千個字之后就能猜測新字的讀音而且有時能猜對。開頭的一千個字是難的。”[5]
趙元任是語言大師,長期生活在美國,精通多種語言,他對自己的母語充滿信心,充滿贊美之情,這種信心、贊美不只是情感的流露,而是以科學比較、客觀分析為基礎的。熱衷于自我殖民化的人,比趙元任還更了解漢語和英語嗎?
我以為世界上各種語言文字,都是了不起的偉大創造,都有自己的優缺點,對他者而言都會構成一定的障礙,這是上帝造成的。只要巴別塔還不能通天,我們就要正視障礙,可以超越,而不是拆除。至于誰是“主導”,誰該排“第一”,誰該排“第二”,基本上不取決于語言自身,而是取決于權力,在權力的軀殼中又隱藏著一整套不同的核心價值。也就是說:語言—權力—價值,三位一體。語言的失落,也就是權力的失落,價值的失落,這已為古今中外無數歷史事實所證實。遠的不說,蘇聯解體,東歐轉向,俄語的命運立即隨之改變,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實。
以英語作為工具和以英語作為“主導”,無論是性質還是后果,都是迥然不同的。作為工具,英語無疑要受到高度重視。讓英語君臨漢語之上,使漢語邊緣化,性質就變了,后果也就嚴重了。
語言問題從來就與民族興亡相關,這么淺顯的道理都不懂,或者不敢正視,尊嚴、獨立、自主、自信,從何談起!
尊敬的讀者(包括未來千百年內的讀者),請記住我的話:只要地球村還沒有進入永久的和平時代,漢語的生存狀態就只能是機遇與危機并存。
人類還很年輕,還會犯很多錯誤,戰爭仍然有正義和非正義之分,和平時代的到來,戰爭的永遠結束,不知道要經過多少代人才能實現。因此,以漢語為母語的人們,抓住機遇,化解危機,既是當代人的責任,也是子孫后代的責任!
參考文獻
[1]李光耀.李光耀論中國與世界[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10,13.
[2][3][4][5]趙元任.趙元任語言學論文集[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888,879,881,8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