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叔叔被他19歲的兒子打了。
魏叔叔是我父親的一個朋友,約莫五十四五歲,高個子,瘦,臉蒼白,尤其是喝酒的時候,越喝越白。沒見他說什么超過一百字,也很少笑容。
常說“仗義每多屠狗輩”,我覺得他是個不錯的人。
有一年,他和一群人去我家喝酒,別人手里托幾斤狗肉、胳膊底下夾兩瓶白酒,魏叔叔掏出一個非常精致的禮盒,黑紙包扎,捆著紅綢,打開一看,是個黑檀筆筒。
“嗯,……我看你經常看書,這個帶給你。”
還有一年,我翻校門去新華書店看閑書,被嚴令軍事化管理的校長攆回家,鬧得四鄰皆知。父親、母親哀聲連天,我賭氣在家閉門不出。
沒幾天,魏叔叔上門來喝酒,敲開我的門,又遞給我一個大禮盒。
“你把這送給誰誰誰,人沒法躲,總得出門。”哇的一聲,我就哭了出來。
但他不是個好人。
他在鎮上開一家化石加工廠,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就以最低廉的價格雇用外地人晝伏夜出,把附近村莊里生于5.7億年前,玄武記時期的三葉蟲化石、魚骨頭化石,在月亮底下挖了個一干二凈。
除此之外,他還挖過墳,偷過樹。掘地三尺弄來一個又一個巨大的樹墩,成串成串的開元通寶、康熙通寶吊在他屋檐下。
有個深夜,魏叔叔著人去山頂伐三四根上千年的松木,下山時工人腳下一滑,滾了半個山坡,從醫院出來,小腦半邊壞死,只懂一拐一拐的傻笑,要隨六七歲的女兒學說話。
工人家屬想跟魏叔叔討要住院費,魏叔叔拿出兩千塊。
“三個月的工資,去買幾只老母雞好好補補吧。”
家屬大哭大鬧,魏叔叔叫來十幾號人,連拖帶踹,就從廠房門口給“搬遷”了。
就是和父親這一群酒友,他也并不真正交好。
他們這三五人,有包工頭,有放高利貸的,有開造紙廠的。個頂個滿嘴粗話俚話,常年影子一樣在一起。在一起便是打牌、喝酒。
有一年,他們玩一種叫“保皇”的紙牌游戲,不知怎么魏叔叔越輸越多,“造紙廠”一個勁兒擠兌他。
“瞧你那馬臉!”“本來就是陰孫兒,出陰招也沒用了吧?”“哈哈哈哈,你說他是不是把牌都陰到他爹墳子里去了?不舍得出啊?”
魏叔叔一聲不吭,直到打完牌,喝完酒。
喝完酒,喝了差不多有一斤半的魏叔叔,突然到院子里找到一柄劈木墩的大斧頭,沖著“造紙廠”二十幾萬的車一陣亂砍。
車門、車窗砍的稀巴爛,車身都砍成了迷彩服。
“你個王八X的!”魏叔叔破口大罵。
“造紙廠”的本大罵幾句,作勢要沖過去。魏叔叔斧頭調過來就要沖他砍。直到砍累了,魏叔叔才一踩油門,走了。
“砍車”事件之后,父親說,“再也不跟他們玩了,他們都有點兒病。”
沒幾天父親又夾著酒出門。
“你去哪兒呢爸爸?”
“找你魏叔叔幾個喝酒去。”
“不是不一起玩了嗎?”
“好了。你魏叔叔第二天醒酒了,買了輛新車給人送去了。”
關于魏叔叔兒子魏光辰和魏叔叔的主要矛盾,大概就是光辰弟弟愛喝酒,愛花錢,愛交狐朋狗友,不讀書。
魏光辰長得不太像魏叔叔,一米八多些,有些粗胖,說話粗聲大氣,動輒哈哈大笑,又動不動咬著嘴唇放話,“我弄死你!”
2014年9月,魏叔叔不知從哪兒找來的門路,把光辰弟弟送進西安一所軍校。不到半月,光辰弟弟被學校開除了,哭哭喪喪打電話給魏叔叔。
“死在外面你也別給我回來。”
魏叔叔讓魏嬸嬸每月給光辰弟弟打一千五百塊生活費,硬生生把他扣在學校外面的出租房里當“質子”。
“升學酒都喝了,你半個月就給老子回來!你就是在西安玩,也給我玩半年。”
半年之后光辰弟弟回家。
第一天,魏叔叔回家吃晚飯,喝酒,一言不發,光辰弟弟也一言不發,魏叔叔摔下筷子走了。
第二天,魏叔叔回家吃晚飯,喝酒,一言不發,光辰弟弟也一言不發,魏叔叔摔下筷子走了。
第三天,魏叔叔回家吃晚飯,喝酒,一言不發,光辰弟弟邊吃邊玩起了手機,筷子停在碗沿上,被點了穴一般對著手機屏幕一動不動。
魏叔叔喝下一杯酒,重重放下酒杯,又喝下一杯酒,放下酒杯,突然把一張桌子給掀了。
杯盤剩菜漫屋飛,正玩著手機的光辰弟弟被飛過來的幾個盤子碎片和幾塊牛肉戳到眼眶下,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你這個殺人的王八X的,整日整夜不回家,回家就是耍閻王。他要眼睛出點兒事兒,我們娘倆跟你拼了……”魏嬸嬸破口大罵。
魏叔叔拿起板凳就要再砸。
摸到板凳腿的那一剎,魏叔叔又放下,將板凳一腳踢飛,走了。
魏叔叔被自己兒子打了這事兒,是他自己酒后突然對父親說的。
“我要有個閨女就好了。以前家里窮,娶不上媳婦,只能娶個傻子。兒子智商都隨當媽的。”
“你魏叔叔小時候腦門兒就不正常,大概十四五的時候得過羊角風,動不動就抽抽。不知怎么自己好了。”
父親告訴我,總愛喝酒的魏叔叔以前竟極愛讀書,魏叔叔的父親曾經就是個教書先生。
某次運動中魏叔叔的父親,突然被當做附近幾十里地也扒拉不出的幾個“壞分子”之一,和僅有兩個的富農一起被整了。
魏叔叔愛看書,成了父親的噩夢。
有天夜里,魏叔叔趁父母都睡著,在自己房間里點起煤油燈,看入了迷。父親躡手躡腳走到魏叔叔背后,一個巴掌扇他臉上,魏叔叔渾身一哆嗦栽地上,嘴角吐起了白沫。
后來魏叔叔不再“不務正業”,去掙起了工分,卻經常被手里牽的牛一個趔趄甩到水溝里,又經常一鋤頭把地瓜苗給鋤了。
“你媽了個X!”小隊長一聲喝罵,魏叔叔就一個哆嗦,倒進地里抽抽。
到三十四五歲的時候,魏叔叔還是條光棍,要么在地頭抽抽,要么在墳地林里挖瓶瓶罐罐。魏叔叔的母親全程賠著笑臉,幫他娶了又黑又胖的魏嬸嬸。
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后,魏叔叔賣了兩畝地去了一趟福建,據說是因為幾個破罐子,回來就開了個化石加工廠,發了財。
關于被光辰弟弟揍了這事兒是這樣的。魏叔叔極愛錢,一分自己賺到的錢都不愛給人,尤其是伸手向他討要的人。有時候喝高興了,卻又順手就掏。
魏叔叔他正喝酒的時候,你要走過去說一聲:“魏叔叔,我要出門了,你少喝點兒,多吃些菜,好好玩。祝您新年快樂!”
魏叔叔他便會手足無措,手中酒杯放也不是、拿也不是,半站起來又坐下,“嗯,嗯,你,你走吧……”
有幾次我在回家路上遇見魏叔叔在廠門口跟人聊天,老遠就沖他打招呼。
“魏叔叔好!”“魏叔叔你吃飯了嗎?”“魏叔叔好久不見,想你了。有時間你去我家做客。”
魏叔叔一高興就招手,“你過來,拿著去買書。”掏出一千塊紅包便塞我手里。
光辰弟弟就是因為錢跟魏叔叔打架的。
在光辰弟弟小時候,就因為錢挨過揍。
有一年正上小學三年級的光辰弟弟哭哭咧咧回到家。
“人家有錢沒錢的,中午都吃雪糕。我一天只有五毛錢吃飯,我也要雪糕。”魏嬸嬸掏褲兜就要給。
“別給他!”魏叔叔突然吼。
“為什么不給我?我就是要!”光辰弟弟大哭。
“哭!哭!哭!動不動就哭你媽個X的!”魏叔叔一把把酒盅摔了。
“你這個國民黨,土匪光棍!”魏嬸嬸破口大罵。
等魏叔叔出門,倆人把床底下的麻袋翻出來,拿了幾張百元大鈔。魏嬸嬸塞給光辰弟弟五十塊。
魏叔叔察覺后把魏嬸嬸和光辰弟弟一頓揍。
“兩個廢物種子!”
光辰弟弟從學校被趕回家之后和造紙廠的兒子、包工頭的兒子們喝酒打牌,玩到了一起。
出門想開魏叔叔的車,魏叔叔不許,要錢喝酒,魏叔叔不給,就連有一次下暴雨,在外回不了家的光辰弟弟打電話問,“能不能接一下?”魏叔叔都破口大罵。
“我是你兒子還是你是我兒子?我接你?誰接過我?”
光辰弟弟偷錢是為了買部手機。造紙廠兒子都拿iPhone4S了,光辰弟弟還用魏叔叔剩的,也不知哪里產的,電話鈴像喇叭尖叫的破手機。
光辰弟弟這次在床底沒找到麻袋,從院子里的木墩和石頭塊底下挖出來了幾萬塊現金,全部拿走了。
手機玩了三天,光辰弟弟晚飯時間進門,突然就被魏叔叔一個巴掌扇到臉上。
“你這個廢物簍子!你這個王八生的!”魏叔叔拿著鐵鎬滿屋追,把手機從光辰弟弟兜里掏出來,用挖樹根的鐵鎬給砸了。
砸完,還想接著再打。
光辰弟弟突然一把攥住魏叔叔手臂,把魏叔叔雙手往背后一個反扭。
“我是不是你兒子?”
“你是你媽X的兒子!老子今天弄死你!”
光辰弟弟一把將魏叔叔推倒,摔門而出。
半個多小時之后光辰弟弟帶回來十幾個紅頭發、黃頭發。
“都給我砸!把這個老王八的家給我砸干凈!”
魏叔叔拿起凳子就要往光辰弟弟身上招呼,光辰弟弟又是一個反扭,把魏叔叔摁地上揮著拳頭打了十幾下。
十幾個人在光辰弟弟的指揮下,在院子里的石頭塊底下又挖出兩袋錢,分了分,走了。
幾天后魏叔叔到我家里找我父親喝酒,喝著喝著突然鼻涕眼淚齊出。
“他別著我手臂,把我摁地上問‘改不改?’,還說‘小時候,你不經常這樣問我嗎?不經常打我和我媽嗎?’”
“這個王八羔子,廢物養的!”邊哭魏叔叔又狠狠喝起了酒。
2015年年初,包工頭突然去世,我大為震驚。父親說是胃癌晚期,在他臨死前一個月我還見他們聚一起大概喝了四五斤。
包工頭去世后魏叔叔們一起去做了個體檢,有肝硬化的,心血管堵塞的,重度脂肪肝的。體檢報告出來,叔叔們沉默了幾天,不到一個星期又開始喝酒了。
(本文作者為齊魯周刊首席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