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辨真假

摘 要：《蛙》是莫言醞釀多年，潛心打造的反映計劃生育的長篇小說。小說題材敏感，通過主人公蝌蚪姑姑的悲慘一生，講述自古以來繁衍生息的欲望和政策上的計劃生育之間的沖突與碰撞，深深觸及國人心中的痛處。而且結構新穎，由四封長信和一部話劇構成，通過主人公講述幾十年來的生活經歷以及作為劇作家的主人公所創作的一部話劇，把故事娓娓道來，稍顯魔幻，亦真亦假。所有的真相究竟是在書寫真實的長信之中，還是在刻意虛構的話劇里面，本人結合《蛙》的第五部分，即蝌蚪所創作的這部話劇，將真假一一辨別。

關鍵詞：《蛙》 真實 虛構

作為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籍作家，莫言一夜成名，他的作品也因此備受關注。小說《蛙》是他的重要作品之一，以新中國四十多年波瀾起伏的農村計劃生育為背景，講述了從事婦產科工作五十多年的鄉村女醫生萬心的人生經歷，同時也反映了中國實施計劃生育的艱難歷程，“在用細節展示鄉土中國六十年波瀾起伏的生育史的同時，毫不留情地剖析了當代知識分子卑微的靈魂。”{1}小說為五部分，前四部分以書信形式講述故事情節，第五部分是一封信加上一部話劇，這部話劇貫穿了全文，是小說主人公“蝌蚪”寫信的主要目的，更是整部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

一、獨特的結構。就結構而言，小說《蛙》與莫言其他作品區別較大，整部作品把小說、信件、劇本三種文學體裁匯集在一起，“構成了跟前面形成一個互相補充、互相完善的互文關系”，所謂“互文”，是指“由上下文義互相交錯，互相滲透，互相補充來表達一個完整意思”。這種互文關系，豐富了小說人物的面目，增強了小說內部的張力，也為文學形式的多樣性提供了一條新的選擇，莫言借助這種獨特的結構把想要呈現的真實內容展露在讀者面前。

在話劇里，雖然人物相同，故事背景也無較大改變，但細細看來，人物事件不再是小說情節的延續和發展，最后的這部話劇利用徹底的虛構，推翻了前面四章的真實性。話劇中交代了更多鮮為人知的“內幕”，真相變得模糊不清，使得整件事情更加復雜和殘酷，因而沖擊著讀者的心靈，促使讀者去深入思考生命和生存的意義。通過這部話劇，莫言表達了對生命繁衍的態度和對真實虛構之間模糊關系的看法。

二、話劇中的真假。這部話劇為多幕劇。戲的開端，以現實中的“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為背景，以陳眉的瘋狂尋子為引子，營造出似真似幻的奇妙氣氛，好似讀者還在小說的敘述中，而不是所創作的話劇里。第二幕則帶給讀者強烈沖擊與震撼，可以說這是整部話劇，甚至整部作品中最為詭異的部分：綠色燈光下的幽暗山洞，十幾個懸掛著的嬰兒，還有在嬰兒中游走，不時用巴掌拍打嬰兒屁股的姑姑萬心。“我們似乎通過話劇獨特的象征化藝術手法看到了姑姑內在靈魂的掙扎過程”{2}，這些可怕的嬰兒象征著在姑姑手上結束生命的所有嬰兒，姑姑試圖通過他們的哭聲，來減輕心中的罪惡，“你們的哭聲，是姑姑的安魂曲”，“9883個孩子一齊哭，那該是多么動聽的音樂”。然而這樣做顯然未能使姑姑獲得救贖：一個綠孩子大聲叫著“討債”，孩子們扮演的青蛙發出嘎嘎咕咕的叫聲。綠孩子應當是金娃，即蝌蚪與陳眉之子的化身，這個孩子名義上是小獅子所生，實際是陳眉所生，并由姑姑為其接生。姑姑謊稱小獅子懷孕并為其作證，同時在暗中為陳眉接生，將孩子奪走，甚至在第六幕中接受女記者采訪時，姑姑和小獅子能面不改色地說謊。可以看出，綠孩子是金娃的化身，由陳眉和所有從姑姑手下流失性命的孩子的怨念匯集而成。這樣富有表現主義色彩的場景設置，是小說部分難以涉及的，只有以話劇形式展現出來，才能升華作者對人性關懷的理解。

秦河與郝大手是自愿幫助姑姑贖罪的仆從。即使三人為所犯的錯誤懺悔，那些青蛙和綠孩子依舊攻擊著他們，因為姑姑故意忽視她對陳眉的罪過。姑姑是在贖罪，贖罪對象的范圍只包含了被流產的孩子們。前文提到，綠孩子是陳眉孩子的化身，作為背負成人過錯的無辜生命，他有資格對姑姑進行指責，更有理由為母親打抱不平。

話劇重心再次回到陳眉。陳眉在小說文本中處于配角地位，但在話劇中，她的形象“通過戲劇語言成為了戲劇沖突中強大的一極”。這一人物中心的改變暗示話語權重歸底層民眾，真相得以揭露。在此線索一分為二，第三、五幕講述陳眉伸冤的全過程，第四、六幕敘述蝌蚪、小獅子等人，雙線并行，交叉對比，增加真實感。

先講陳眉，陳眉瘋狂尋子，早已分不清現實和想象的界線。在臆想中，她企圖尋求包龍圖的幫助，在現實生活中，她把所經歷的苦痛向警察說明，有助于揭示真相。第五幕出現黑衣人，現實身份是火災的受害者，實際是陳眉的化身，是陳眉的個人想象，更是慫恿陳眉搶回兒子的黑暗力量和她內心陰暗面的真實反照，這里運用話劇中常用的幻覺手法，通過出現想象中的黑衣人，為陳眉奪子進行鋪墊。再看蝌蚪一行人。第四幕是真實與虛構的交叉點。在話劇中，蝌蚪說：“但你們是我劇本中的角色啊！”蝌蚪在話劇中還是劇作家，在話劇中他也在創作話劇，這類似戲中戲的結構，使真實和虛構的界線被打破，讓讀者深陷其中難以自拔。劇中人物大談自身角色，是對現實的最佳諷刺。

雙方在第六幕合為一線，爆發出沖突與矛盾的高潮，在第六幕至第八幕，話劇的時空一直保持連續狀態。在金娃的滿月宴會上，所有人都在說謊：小獅子謊稱自己曾懷孕，并稱“沒有孩子的女人不是完整的女人”，但事實上她才是不完整的女人，這句話的潛臺詞狠狠地諷刺小獅子作為女人的虛偽；姑姑為了所謂“贖罪”，謊話連篇，蝌蚪身為知識分子，也因為兒子而蒙昧良知。對白是話劇的中心，潛臺詞是對白的核心。第六幕中陳鼻一句話暗藏玄機：“外孫做滿月，不請外公喝酒，這有點不像話了吧？”一語道破三人的謊言，其實孩子的母親是誰大家心知肚明，只是不愿說出來。陳鼻一語驚人，捅破了虛偽的假面，引起矛盾，直到陳眉出現并搶走兒子，矛盾瞬間激發。

第七幕是所有人的追擊戰。第八幕，一行人追趕至某拍攝現場，遇上高夢九，上演一場“青天斷案”，戲中戲叫人稱絕。這里是采用戲仿敘事技法來增強作品的表現力。戲仿是互文形式之一，指在自己的作品中對其他作品進行借用，以達到調侃、嘲諷、游戲甚至致敬的目的。戲仿的再書寫必須以被模仿的客體逼真度為基礎，與模擬的客體虛中有實，但仍解構了被模仿的客體的原型。

這一劇情顯然是對元雜居《灰闌記》和布萊希特《高加索灰闌記》的戲仿，在這兩部戲劇中，包公和法官阿茲達克英明睿智，“都機智運用斷案經驗正確地將孩子判給生母，使正義得到伸張，冤情得以昭雪”{3}。而在此幕中，所有人無意中闖入拍攝現場，袁臉和表弟借機以金錢誘惑導演，命令高夢九假戲真做，陳眉則因頭腦發熱神志不清，一時間難分真假，繼而被騙，使得孩子最終又回到蝌蚪手中。作者以一種極盡荒唐的方式使得孩子的歸屬變得合理化，營造出強烈的反諷效果，這一幕與現實違背，同時充滿虛構成分，給讀者帶來強烈的魔幻色彩沖擊，是典型的互文敘事手法。

歷經荒誕之后，最后一幕是所有真相的呈現。在這一幕，“戲中戲”再次出現，人物超脫出應有的角色，他們的臺詞變得十分真實，比如秦河：“我看這話劇，本質上就是抬杠”，造成戲中戲的魔幻效果，凸顯出莫言的獨特風格。此外，姑姑承認了對陳眉所犯的“罪行”，表達了懺悔的意愿，最后以上吊自殺未遂的形式完成了自我救贖。整個過程富有深意：在自殺之前，姑姑因所作所為而有罪惡感，張拳老婆、王仁美、王膽還有更多受害女人和孩子，都在姑姑的心里留下傷痕，姑姑說：“一個有罪的人不能也沒有權力去死，她必須活著，經受折磨、煎熬，像煎魚一樣翻來覆去地煎，像熬藥一樣咕嘟咕嘟地熬，用這樣的方式來贖自己的罪，才能一身輕松地去死。”她經受了折磨與煎熬，選擇上吊，以完成贖罪。可是在姑姑打算上吊時，“郝大手和秦河只顧捏自己的泥娃娃”，反而是蝌蚪砍斷繩子，救了姑姑。在此暗示只有蝌蚪才能給姑姑以新生，張拳老婆、王仁美以及王膽是為姑姑迫害最深的三個女人，張拳和陳鼻無能為力，只有身為近親的蝌蚪能夠做到，而他也做到了，并最終給予姑姑新生，至此全劇結束。

話劇以獨特的戲劇性和大量的戲仿形式對真相進行揭露，使得原本在小說中被隱蔽的部分事實展現在讀者面前，卻又為真相披上“文學創作”這一虛幻的面紗，再次將讀者迷惑。盡管小說《蛙》更具文學性，更多體現現實主義的創作風格，但話劇中還是充滿鮮明的魔幻現實主義色彩；在結構上，話劇《蛙》打破傳統戲劇“三整一律”的規則，帶有實驗戲劇的影子。

三、結語。莫言曾說過：“話劇部分看似說的是假話，但其實里邊有很多真話，而書信體那部分，看似都是真話，但其實有許多假話。”這部話劇標榜虛構，其實是對表象背后的殘酷真實的完全揭露，而書信中提及之事，又何嘗不是蝌蚪為了掩蓋真相所進行的文學美化？我們有理由相信，在血脈與傳承的雙重作用下，人會變得瘋狂無知，分不清現實虛假，看不透人間善惡。就姑姑的或者蝌蚪的或者任何一個人物的經歷而言，都是一場悲劇，人人罪孽深重，誰能逃過命運的捉弄呢？話劇最后姑姑得到救贖，可是誰又能說，這是真的呢？也許在話劇之外，姑姑依然懷著無比虔誠的心去挽回當年的過錯，苦老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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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莫言：《蛙》，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

{2} 沈言天：《論莫言〈蛙〉中小說與話劇的跨文本互文性》，《山花》2014年第12期。

{3} 董希文：《莫言小說〈蛙〉戲仿敘事藝術探究》，《中州學刊》201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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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朱嫻，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大三學生；周春英，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教授，中國現當代文學碩導。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