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精讀是“‘外國文學’研究型教學模式探索”(項目編號kg2013401) 的核心內容,未經訓練的大二學生普遍不會讀書,讀文學作品常常只讀到了故事,一本書讀完了,書還是書,“我”還是“我”,人與書沒有深入的交流和互動。我把“外國文學”課程的近一半課時用來訓練學生文本精讀的能力,并且要求學生課后以寫作強化讀書所得。這三篇文章就是這種訓練的部分成果,角度新穎,觀點明晰,表達流暢,多少有一點學術價值。
在這樣一個影像時代,能夠靜下心來認認真 “現代性”指大約從17世紀開始在歐洲出現,此后不同程度地在世界范圍內產生影響的社會生活或組織模式。{1}現代社會以對自然和人自身的積極管理態度而著稱,自啟蒙運動以來,人們開始逐漸接受這樣一種觀念:人是可教化、可塑造的個體,人類生存和共居應該成為設計和管理的對象,就像園中蔬菜或活的生物體一樣不得不被干涉,以免它們會受到野草的滋擾或被癌組織吞噬。{2}在這種觀念影響下,現代社會塑造了屬于自己的主體:會主動進行自我規劃、自我訓練,能夠在時空中成長的主體,經由主體的成長,現代社會的價值觀得以體現。
夏洛蒂·勃朗特生于19世紀上半葉,啟蒙運動的大潮已經退去,但人的可教化、可塑造觀念已經是一個被普遍接受的觀念,與此相應,現代教育也開始成熟。夏洛蒂·勃朗特深受這種觀念的影響,對教育持有長久的激情,曾多次計劃和姐妹們開辦寄宿學校,雖因各種原因未能實現,但對教育的迷戀卻完好地體現在了《簡·愛》中,使她成功地塑造了簡·愛這個全新的現代主體。
一、簡·愛的自我訓練。《簡·愛》是一部人物傳記式的作品,夏洛蒂·勃朗特詳細描述了簡·愛在結婚之前的人生經歷,揭示了教育和自我教育對簡·愛人格形成的重大作用,充分展示了簡·愛的成長過程。
童年時期的簡·愛被里德舅媽及其子女、仆人指責為脾氣古怪的孩子,受到虐待,她像個小動物一樣反抗,最后被送往勞沃德寄宿學校,“被安置在精選植物的苗圃里”{3} ,開始了她的正式教育生涯。在這里,她遇到了人生第一個摯友:海倫。海倫極度重視教育的作用和意義,認為“我是給送到勞沃德來受教育的;不達到那個目的,走也沒有用”(簡,48)。海倫那套忍受的理論及其以身作則的自我克制與自我訓練是簡·愛接受的最早的示范,這種榜樣示范作用很快就顯示了出來。簡·愛在最初向海倫敘述自己來勞沃德學校的原因——里德太太對自己的嚴苛時,她“尖刻毒辣”且“毫不克制”(簡,51),第二次再向譚波爾小姐敘述則“聽起來更真實可靠”(簡,63),前后不過幾天的工夫,小簡·愛的態度變得理性了許多,這一事件充分顯示了她的可塑性。簡·愛一直都在努力通過學習贏得自己的生存。在勞沃德學校,她熟習繪畫、法語、鋼琴,本著“要在一切方面都出人頭地的愿望”(簡,76),升到了勞沃德學校第一班第一名的位置,并在十六歲被授予教師一職;在桑菲爾德府,除了自己的工作,在空閑時間,她學著做牛奶蛋糊、干酪蛋糕和法國糕點;在流落沼澤屋與圣約翰兄妹相處時,她大量閱讀并苦學德語、興都斯坦語。
在性情上,簡·愛著力塑造討人喜歡的品性,主動尋求他人的肯定和認可。童年時期,簡·愛“確實是在認認真真地努力地培養一種更加天真隨和的性情,一種更加活潑可愛的態度”(簡,1),面對里德舅媽,“小心地服從她”,“竭力討好她”(簡,27),無奈始終無法得到里德太太的歡心,只有傭人白茜在她大膽地擁抱并與之交談后,為她獻上最迷人的故事和最優美的歌曲,使她感到“甚至對我這樣的人,人生也有陽光燦爛的時刻”(簡,33)。到了勞沃德,簡·愛大膽地和海倫交談,使她得到了海倫的友情。簡·愛重視他人對自己的看法,當她發覺自己“在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的心目中變成了一個狡猾的、惡毒的孩子”(簡,28)時,苦惱地琢磨著“還有什么辦法來補救這個損害”(簡,28);在受到不公正的責罰后,她想的是“我還有再爬起來的日子么?”(簡,61)在與羅切斯特的相處過程中,簡·愛也有著明顯的迎合羅切斯特喜好的表現,“迎合他的判斷,滿足他的理智,甚至適合他的趣味”(簡,261),以得到他的肯定而感到幸福。同樣,簡·愛與圣約翰相處時,她也努力去迎合他,“我每天都變得更加想討他喜歡”(簡,380),“他的贊揚和關注比他的冷漠更能束縛人”(簡,381)。
在道德方面,簡·愛也嚴格要求自己,強調克制、忍耐,并成功地讓自己成為“受過訓練、克己的人”(簡,76)。在將要受到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的懲罰時,她“堅強地忍受”(簡,58);“控制住了正待發作的歇斯底里”(簡,60);當她發覺里德舅媽不愿言和時,她克制住眼淚;在與喬治安娜的相處中,簡·愛忍受著并“做一個克制的一方”(簡,227);當澤屋里的漢娜對問她以前是否乞討過時,書中這樣寫道:“我一時生起氣來,可是想起決不能發火,而且我確實也曾經像乞丐那樣在她面前出現過,我便心平氣和地回答。”(簡,325)
簡·愛甚至把自我塑造這一觀念當成衡量他人的一個標準,正如她對羅切斯特所言:“只要你努力,到時候你會發現有可能變成你自己所贊成的人。”(簡,129)她甚至在鄉村學校中發現了可培育的孩子——“存在著天然的美德、優雅、聰明和仁慈感情的胚芽”(簡,343),并認為培育這些胚芽是她的責任。從積極接受生存技能訓練、進行克己的道德訓練和主動尋求他人的認可等方面來看,簡·愛顯然是一個成功的現代個體,一個完完全全的現代人。
二、追求公正、仁慈、自由等現代價值的新女性。除了主動進行多方面的自我訓練之外,衡量一個文學作品的主人公是否是一個現代主體,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標準,就是他是否具有相應的價值觀,是否具有“對自我負責的理性”{4},這種“對自我負責”的理性,最終會引導人物擺脫所有權威,在與他人相處時要求尊嚴與人格平等,達到一種自由的狀態。
簡·愛是一個孤兒,本可以毫無顧忌地和自己深愛著的、已婚的羅切斯特在一起,但“對自我負責的理性”讓她清醒地意識到“要是我忘掉自己,忘記曾經灌輸給我的教導,用任何借口、任何辯解,受了任何誘惑,去步那幾個可憐姑娘的后塵,那他總有一天會用現在褻瀆對她們回憶的那種感情來看待我”(簡,298)。面對癡心的羅切斯特的懇求和質問“誰在乎呢?”她有力地回答:“我關心我自己,我越是孤獨,越是沒有朋友,越是沒有支持,我就越尊重我自己。”(簡,303)正是這種對自我負責的理性讓簡·愛離開桑菲爾德。作為一個已經覺醒了的現代主體,簡·愛渴望公正、公平,渴望得到關愛與尊重。在蓋茲海德府,簡·愛雖然不愁吃穿,卻因為得不到關愛感到痛苦,她指責里德舅媽:“你以為我沒有感情,所以我沒有一點愛、一點仁慈也能行;可是我不能這樣過日子;你沒有一點憐憫心。”(簡,30)而蓋茲海德府的顯失公正更讓小簡·愛憤懣不平:一個愚蠢蠻橫的男孩,兩個自私冷漠、貪婪虛榮的女孩卻得到了大家一致的寵愛,孤苦的自己卻要被關進紅屋子,她心里直呼“不公平!——不公平啊!”(簡,9)對公正、公平的追求導致了簡·愛對權威的反抗,她鋒芒畢露地揭露里德太太的偽善:“我的里德舅舅在天上,你做的一切和想的一切,他都看得見,我爸爸媽媽也都看得見;他們知道你整天把我關起來,還巴不得我死掉。”(簡,24)在反抗中,簡·愛第一次體會到了自由:“我的話還沒說完,我的心靈就懷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最奇怪的自由感、勝利感,開始擴張、升騰,仿佛是掙脫了一道無形的束縛,終于掙扎著來到了夢想不到的自由中。”(簡,30)
對愛的渴望與對暴力、權威的反抗后來一直潛藏在簡·愛的內心之中,并表現為簡·愛對自由的尊崇。她愛上羅切斯特是因為他尊重她,并且從未把她看成是拿他的薪俸的人,她明明白白地宣稱蠻橫無理“是任何一個自由民都不愿忍受的,哪怕是拿了薪俸,也不愿忍受”(簡,126)。在羅切斯特身邊,簡·愛感覺到了充分的自由:“我整個的天性復活并顯露出來;在他面前,我才是真正地生活,在我面前,他也是這樣。”(簡,419)相反,圣約翰對簡·愛就沒有這份尊重,他向她求婚,只是把她當成傳教的輔助工具,簡·愛在他面前沒有因愛而產生的自由,只有精神層次不同而產生的壓抑感:“為了達到他渴望提高的標準,我每個小時都在受著折磨。”(簡,381)簡·愛雖一時被他的柔情感動,意欲舍棄塵世的幸福跟從他去印度,但卻無法答應他的求婚,因為“我的身體會受到過于嚴格的束縛,可是我的心靈卻是自由的”(簡,390)。
簡·愛推崇仁慈、公正等現代價值,也身體力行去實踐它們。成年后的簡·愛寬恕了舅媽一家,并因為她們惡劣的處境而憐憫他們,包括一直不喜歡她的里德舅媽:“我在痛苦和憎恨中離開這個女人,現在我回來時的心情,卻只是同情她的極大病痛,強烈渴望忘卻和原諒一切傷害”(簡,218);她主動道歉、求和:“原諒我的氣話,我那時還是個孩子……我真心誠意渴望和你和好,吻我吧,舅媽”(簡,225-6)。由于飽嘗親屬的不公正給自己帶來的痛苦,簡·愛在得到了叔叔的遺產后,堅定地把它和自己的表兄妹們平分:“雖然法律允許,但是兩萬全給我一個人,那可不公平”(簡,370)。
這里需要指出的是,夏洛蒂·勃朗特的獨立自由觀有很大的時代局限性,在她看來,人的獨立、自由離不開物質基礎,得到了遺產的簡·愛,才真正驕傲地向世人宣布:“我現在是個獨立的人了”(簡,417),她還用自己的財富讓圣約翰兄妹獲得自由,“讓他們自由……我的獨立、富裕也可以為他們所有”(簡,369)。
歷經十年輾轉,飽嘗人間困苦,簡·愛完成了自我訓練,追求到了自己的人生幸福,在這個過程中,她突顯了自己對公正、仁慈、自由等現代價值的肯定與追求,展示了自己對現代主體價值的認同。
三、簡·愛:世俗幸福的追求者。查爾斯·泰勒在梳理現代自我認同的形成史時,指出19世紀激進功利主義者曾經把世俗幸福當成是人生的一大目標:“我們生來就追求日常生活滿足,以人所特有的方式通過生產和家庭來追求幸福生活的觀念具有中心意義;這就是說,這些滿足不僅是我們所渴望的,而且是值得追求的。”{5}激進功利主義的這個思想,后來成為現代主體的一個基本組成部分。功利主義是一個英國本土思潮,其興盛年代正是夏洛蒂·勃朗特的成長時期,雖然我們不能把夏洛蒂·勃朗特完全看成是激進的功利主義者,但是《簡·愛》卻體現了對世俗幸福的渴望與尋求,也正是這一點,使得牧師之女夏洛蒂·勃朗特的作品中的女主角,成為一個完完全全的現代人。
簡·愛強調人與人之間的友誼、親情等世俗情感,推崇家庭幸福。童年時期因為被里德太太排斥在家庭之外而倍感痛苦,她把情感維系在了女傭白茜的身上,在勞沃德,她把這種情感維系在海倫和譚普爾小姐的身上,到了桑菲爾德,這種感情則固定在羅切斯特身上,在探望舅媽回來后,她坦率地承認:“回到你這兒來,我不知怎么的,特別高興;你在哪兒,哪兒就是我的家——我唯一的家。”(簡,232)
家庭幸福始終是簡·愛最大的人生目標,當她離開桑菲爾德流浪在外饑寒交迫之時,透過窗戶,她看到了圣約翰的兩個姐妹“她們的外貌和談吐引起了我強烈的興趣,以至于我自己的可憐處境都忘了一半”(簡,319),此后,她“越熟悉住在沼屋里的人,就越喜歡他們”(簡,334)。沼屋里的親情,修復了簡·愛受傷的身心,也讓她的世俗幸福觀清晰化,因此,當她得到遺產后,她決定通過四分遺產的形式“部分地報答深厚恩情,給自己贏得終身朋友”(簡,370),部分也是為了維護這種幸福的景象,正如她向圣約翰所說:“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有多么渴望兄弟姐妹的愛。我從來沒有家,也從來沒有兄弟姐妹。我現在必須有而且希望有。”(簡,370)小說的尾聲給讀者展示了一幕完美的幸福場景:夫妻相親相愛,“我念書給他聽,帶他到他想去的地方,替他做他想做的事,對于這些,我也從來不會感到厭煩”(簡,433),孩子則是家中的天使。簡·愛對世俗幸福的追求還通過她對圣約翰求婚的拒絕表現了出來。她肯定圣約翰的堅定、克己,但是認為“他過于苦了自己;他把每一種感情和痛苦全鎖在心里——什么也不表達、坦白、吐露”(簡,354)。圣約翰有狂熱的傳教理想,希望簡·愛以伴侶的形式輔助他,不要把自己“局限于家庭的親熱和家庭的歡樂”,但簡·愛卻認為“夫婦應該相愛,而我們卻并不相愛,因此它得出的結論是,我們不應該結婚”(簡,388),家庭的親熱和歡樂“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簡,374),和圣約翰結婚無異于殉道。
誠如衣俊卿在《現代性的維度》中所指出的那樣:“現代性的理性化和世俗化規定性必然使它的生成表現為對傳統基督教的神圣性和禁欲主義的突破。”{6}與圣約翰人生觀的相左,充分顯示了簡·愛對世俗幸福的追求,拒絕圣約翰、回到芬丁莊園嫁給羅切斯特意味著簡·愛作為現代個體的最終生成。
牧師之女夏洛蒂·勃朗特以其充沛的激情和思想的沖擊力,為了我們塑造了一個已經完全具備了現代主體的主要特點的女主人公,簡·愛的呼喊與訴求、簡·愛的自我訓練與人生價值觀,穿越時代,至今仍然讓人激動和深思,仍然值得我們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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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Anthony Giddens,The Consequences of Modernity,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p1.
{2} [英]齊格蒙·鮑曼:《現代性與大屠殺》,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95頁。
{3} [英]夏洛蒂·勃朗特:《簡·愛》,祝慶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28頁。(本文所引均出自這個版本,為了行文簡潔,后文所引僅隨文注出頁碼,不再另行作注)
{4}{5} [加拿大]查爾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現代認同的形成》,韓震等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491頁,第491—492頁。
{6} 衣俊卿:《現代性的維度》,黑龍江大學出版社、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年版,第23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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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雷蕾,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本科在讀;王芳,紹興文理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真地讀名著,已經是一種很奢侈的事情。希望這個小小的改革,能夠帶動更多的學生,靜下心來閱讀,通過親近經典,提升自身的修養,更希望這些今后要成為中小學語文老師的學生,能把通過這些訓練獲得的讀書方法和讀書習慣帶到更多的人中間,薪火相傳,善莫大焉。
——王芳 (紹興文理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