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避的語意： 《白象似的群山》話語蘊藉探究

“語詞的力量，對話的魅力”，這在海明威的短篇小說《白象似的群山》中得到淋漓盡致地展現。小說以“對話”為主要敘事形式推動情節的發展，其比例占到小說整體的百分之八十以上，語言簡潔但內蘊豐富，本文主要通過對文本中男女主人公的對話進行細致剖析，以求凝練出規避在話語背后的隱性意義，探究男女主人公言不明意的背后有著怎樣的心理動機，進而試圖闡釋作者在文本創作過程中的召喚所指。

小說以外聚焦的敘述視角攝像式地陳列出小說所述故事的發生環境與人物情境。一對情侶在一個悶熱沉郁的地中海氣候的午后，在一個臨站的小酒館中等候火車，周圍的環境是一片荒蕪突兀的，在這樣的外界狀態下男女主人公發生了一系列對話，對話中男人試圖通過自己的花言巧語去哄騙女人接受一次手術（墮胎），女人在跟男人的對話過程中從極力暗示想要留下孩子到最后認清男人的虛偽面目而憤怒地阻斷談話，但最后，作者又以零度結尾的方式將文本結局的闡釋權利交給讀者，讓讀者在無限的“空白”之中體味作者的創作意義，這樣的創作方式延長了讀者的審美距離，增強了文本的敘事魅力。作者以零度介入的姿態進行文本敘事，但在其純客觀化的敘事過程當中作者又試圖將自己的“話語”規避在文本所呈現的言語外表之下，使得讀者需要從這些外在的形式下揣測作者的敘事意圖。本文將通過細讀的方式剖析文本中的對話，以求揭示遮蔽在言語之下的話語蘊藉。

“咱們喝點什么呢？”姑娘問。她已經脫掉帽子，把它放在桌子上。

“天熱得很，”男人說。

“咱們喝啤酒吧。”女人說。

“Doscervezas，”男人對著門簾里面說。

這是文本中對話的開始，作為情侶的兩位敘述主體很明顯地違背了對話中的“合作原則”和“關系原則”。在男人明顯的答非所問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這是他的有意為之，有意地對女人所拋出的問題躲避、抗拒，并且自出自語，拒絕與女人交流。作為情侶角色，二人間的對話本應是甜蜜火熱的，但男人如此的態度明顯表示著二人間存在著某種矛盾與分歧，男人不愿明說而又不想妥協于女人，于是兩者間的對話“異質”于本應的關系對話中顯得凹凸不嵌。接著女人試圖通過說遠處的群山如“白象”一般來暗示自己的看法，這時男人對于與女人的談話發起第一次話語“阻斷”：“我從沒有見過象。”由此可見女人是想通過“白象”來暗示自己腹中的胎兒，白象是指一種觀賞類的象，十分昂貴且飼養的成本極高，但其瑩白如玉的外表和高貴典雅的象征是文本中女人所喜愛和渴望的。男人明顯聽出了女人話語的內在含義，于是有意地稱自己沒有見過象，意圖阻斷女人繼續的談話，但女人說：“你是不會見過”（此話有明顯的諷刺與挖苦的意味），后男人又說：“我也許見到過的，光憑你說我不會見過這說明不了什么問題。”讓我們換一種方式表述：“我也許是見過，但見沒見過不是你說了算的。”這時便不難看出兩者間的交流有明顯的對抗性，男人對于女人想要留下孩子的想法很是惱火。男人把“白象”當成了負擔，看到了“飼養”期間的種種困難與責任。于是女人又以新式的飲料“AnisdelToro”來暗示男人，女人說想嘗嘗這種新式的飲料，并說其甜絲絲的就像甘草，是一個人盼望了好久的那些東西，就如艾草一般。這里作者通過女人想要嘗試新式的飲料來暗指其欲圖實現姑娘到母親的新的角色的生成，以“艾草”來象征姑娘想要成為人母的急切的盼望已久的心里激情。男人這時發起第二次更為強烈的話語阻斷：“喔，別說了。”這一次的話語阻斷更為強烈與直接，這里可以看出男人對于這個孩子所帶來的責任與負擔是有一定的恐懼心理的。于是二者都借用“說”“想法”這種有意躲避的詞匯來進行對話，其實雙方已經知道對方都知道自己的語意態度，只是男人不想明說，女人也不愿明說。這時女人又望向遠處的群山，再一次將白象與群山兩個詞匯聯密使用，只不過這次女人反駁了之前自己稱群山似白象的看法：“這些山美極了，看上去并不像白象，我剛才只是說，透過樹木，山表面是白色的。”女人此時的心境和態度發生了微妙的轉變，即由之前的希望變為失望。男人此時發起了對話的第三次“阻斷”：“咱們要不要喝一杯？”由此終止了女人“白象”隱喻的話語敘述，對二者的談話進行強制性封閉，進而為后續的對話攫取主動地位。

之前是男女二者對于墮胎一事的互探，言語隱晦。接下來便是男人主動挑明自己的意圖，并以虛假、欺騙性的話語進行對話，態度由之前的冷漠不合作到積極的勸說。作者此部分安排的對話敘事策略意圖明顯，即明確暴露男人虛偽、逃脫責任的人物性格。“這啤酒涼絲絲的味兒挺不錯。”這是男人第一次主動同女人對話，目的在于為接下來提出讓女人去動一次手術作氣氛鋪墊。接著男人連續勸說女人去接受手術，并有意將手術的風險遮蔽，說“那只是一個小手術，沒什么大不了，甚至只用空氣吸一下就可以了”。而這期間女人始終沒有同男人進行對話，只是注視著地面。可見女人已經意料到男人會去勸說她，她對男人的作態十分失望和傷心。在接下來的敘述過程中男人始終圍繞著讓女人去做手術這一目的不停地哄騙女人，但當女人說“我也認識許多人做過這種手術，手術以后他們都照樣過得很開心”。這里的“許多人”明顯指的是女性，而“他們”指的是男性，可見女人此時對男人的態度已經十分反感，她通過曲言的言語方式對男人進行反駁，意在表明憤怒于男人認為其肚中的孩子是一個負擔，是他們狂歡之后的累贅。男人此時反而說：“如果你不想做，我不會勉強你。”但又說：“不過我知道這類手術是很便當的。”可見男人意識到女人不想打掉孩子的強烈態度，于是虛偽地假裝關心女人，并把自己的不負責任偽裝起來，從女人的角度考慮孩子對兩人的不利狀態。作者由之前對男人不負責任、精神頹廢的刻畫升級到虛偽甚至狡詐的形象描繪。在兩人的一段對話之后女人突然站起身來走到鐵路對面眺望遠處的群山，并對男人說：“我們本來可以盡情地欣賞這一切，但如今我們越來越不能過上舒心的日子。”可見此時女人對男人的態度由失望轉向絕望，她絕望于男人如此的無情，可以不在乎自己的身體和肚中的兩人愛情的結晶。這里作者有意將女人情感態度有一定“成長式”的塑造，即由開始時的希望到動搖、失望直至絕望的言語暗示，并且作者通過女人多次的眺望遠處的風景（糧田、樹木、河流）這樣有生機的動作暗示著女人希冀于彼岸的生活和渴望育下肚中的新生命的愿望。

（女）“我說我們本來可以舒舒服服享受生活中的一切。”

（男）“我們能夠做到這一點的。”

（女）“不，我們不能。”

（男）“我們可以擁有整個世界。”

（女）“不，我們不能。”

（男）“我們可以到處去逛逛。”

（女）“不，我們不能。這世界已經不再是我們的了。”

（男）“是我們的。”

（女）“不，不是。一旦他們把它拿走，你便永遠失去它了。”

從這段對話中我們可以看出女人強烈的反抗態度，四個“不”作為每一句話的第一個字，有著明顯的話語阻斷與干預的效果。可見此時的女人面對男人喋喋不休的虛偽哄騙十分的反感和憤怒。在二人接下來的對話中主動權明顯轉移到了女方，男人開始不斷地掩蓋自己的話語本意，而去祈求女人答應去做手術，即虛偽地先表明自己不會逼女人去做手術，并緊嵌著濾化掉手術的風險性與危害性的言語。這時的女人對于男人的對話發起了兩次強硬的不合作性的話語阻斷，即“咱們再來杯啤酒好么”“咱們別再談了好不好”，這里明顯地表現了女人想要終止談話的意圖，但男人繼續利用言語脅迫女人，欲圖強行讓女人屈服于自己的言語意識，但卻得到了女人近乎崩潰的決絕阻斷：“求你，求你，求你，求求你，千萬求求你，不要再講了好么？”這里連用了七個“求”字可見女人此時的心理狀態已被男人一步步蠶食到了崩潰的邊緣，女人甚至乞求男人終止談話，但男人此時仍說：“我并不希望你去做手術，做不做對我完全一樣。”男人此時的“不希望”其實是一種對話手段，當他要求不讓女人去做手術時，對于女人而言卻是男性的布施，他仿佛是放棄了某種對自己十分重要的東西而妥協于女人，這時的對話發生了微妙的二者話語差的逆施，即女人由主動的地位轉為被動（墮胎由之前的是對自己的傷害轉而為不墮胎是對男人的傷害），這里的“男人的傷害”即在于男人會選擇承受“不應”承受的責任與負擔。這種意識的轉變也造成最后女人是否會選擇無奈地聽從男人還是會選擇保護孩子走向獨立的結局的模糊性。

作者在這篇簡短的小說中對這個“美國男人”的形象塑造有著一定的時代共名所指，即戰后的美國社會——男性責任意識被閹割與精神荒蕪的象征所指，在信仰危機的時代壓迫下，越來越多的美國男性青年普遍感受到信仰被肢解后的迷惘與男權破碎后的幻滅。文本中從男人對于女人肚中孩子的責任暗示近乎瘋癲的抗拒和不惜以與女人的情感破裂為代價的一系列對話中，我們可見作者對于男人此間的塑造并非零度而是有一定的情感意圖。作者以簡短的敘事對話和“疏遠”的敘事態度表現出了一個時代的價值觀念與生存危機。在本文細讀式的文本分析中筆者主要突出男女人物在對話中有意遮蔽于對話本身的隱匿性意義，以求揭示作者的創作意圖。米蘭·昆德拉曾指出：“隱藏在這場簡單而尋常的對話后面，沒有任何一點是清楚的。”海明威的小說魅力正在于此，讀者在接受過程中會無意識地走進文本，仿佛置身于那郁熱的午后，在兩人旁邊喝著清冽的“AnisdelToro”，并真切地”窺聽”著兩人間的談話。■

參考文獻：

[1] 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海明威文集[M].翟象俊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5.

[2] 米蘭·昆德拉.被背叛的遺囑[M].余中先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

作 者：王寶峰，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2011級中文專業本科生。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