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語的交鋒：論《弗蘭肯斯坦》中的多聲現象

摘要：《弗蘭肯斯坦》的敘事結構呈框架鑲嵌式，怪物的話語借助維克多來敘述，而維克多的話語則依靠沃爾頓來敘述。從始至終，至少有三個聲音在對話、辯駁與交鋒。本文旨在通過探討小說中的多聲現象，闡明小說包含了彼此獨立、互不相融的話語和思想，進而揭示其鮮明的復調性質。

關鍵詞：《弗蘭肯斯坦》 話語 交鋒 復調

一、引言

瑪麗·雪萊的代表作《弗蘭肯斯坦》作為英語文學史上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科幻小說，自問世以來就吸引了眾多評論家的目光，圍繞小說所展開的解讀與闡釋可謂百家爭鳴，異彩紛呈。“《弗蘭肯斯坦》也許是浪漫主義時期最負盛名、流傳甚久的文藝作品，在問世后的兩百多年里余韻悠長。”從19世紀被單純定義為哥特小說，到20世紀中葉重新評估其在英國文學史上的獨特地位，對《弗蘭肯斯坦》的解讀經歷了從平面化、單向度向立體化、多面性的革命性轉變。小說繼承了古希臘神話中有關普羅米修斯造人盜火與彌爾頓《失樂園》中撒旦反抗上帝權威的文學傳統，不僅折射出作者本人的人生經驗與思考，也留給女性主義、心理分析、馬克思主義、后殖民主義、敘事學以及生態主義等現代文學理論充分的闡釋空間。其中，針對小說的敘事學研究無疑是當代學界的一大熱點，國內外學者先后從敘述結構、敘述手法、隱含作者以及不可靠敘述等多個視角對小說展開研究與探討。

“疊套敘事中敘述者與受述者之間的重疊與交換關系，使得這類敘事文本在形態上顯現為中國盒子結構；由多個敘述者組成的對話現象也會讓讀者體驗不同的受述者位置，從而對故事進行多角度的闡釋。”《弗蘭肯斯坦》文本敘述結構呈現框架鑲嵌式，故事本身由探險家沃爾頓致姐姐薩維爾夫人的書信為載體來講述。在沃爾頓的話語里，出現了科學家維克多·弗蘭肯斯坦的聲音；在維克多的聲音里，又出現了他所創造的無名怪物的聲音。這些聲音表現出鮮明的獨立性，它們互不相讓，彼此爭鋒，沒有屈從于統一意識的指揮，而是以獨立主體的身份進行平等的對話，但同時卻能夠令人驚訝地進入彼此的視野與意識中，形成不斷進行的、緊張的大型對話。另外，這些聲音內部又分裂出彼此矛盾對立的雙聲語，構成數對交鋒的微型對話。《弗蘭肯斯坦》中話語的交鋒現象一如俄羅斯文藝理論家米哈伊爾·巴赫金對復調小說特性的描述：“到處都是公開對話的對語與主人公們內在對話的對語的交錯、呼應或交鋒。到處都是一定數量的觀點、思想和語言，合起來由幾個不相融合的聲音說出，而在每個聲音里聽起來都有不同。”本文旨在從多聲現象的視角切入，分析小說中相互獨立、彼此爭鋒的話語，進而揭示其濃郁的復調性質。

二、大型的話語交鋒

1.沃爾頓與薩維爾夫人的話語交鋒

《弗蘭肯斯坦》全書實際上是由探險家沃爾頓寫給姐姐薩維爾夫人的幾封書信構成的。薩維爾夫人雖然始終是一位沉默無聲的聽眾，但卻與其弟沃爾頓保持著緊張密切的對話關系。從小說開頭和結尾的字里行間，不難看出沃爾頓與姐姐在思想觀念上的諸多分歧，也就是說，雙方的話語處于交鋒的狀態。

沃爾頓與薩維爾夫人爭論的核心議題之一在于沃爾頓科研探險活動的價值與意義。從沃爾頓為自己言行的辯護中，可以聽到薩維爾夫人質疑的聲音。在信件的一開頭，沃爾頓便略帶嘲諷地安慰姐姐不必太為自己的安危而擔心。“對我這次外出探險，你曾認為兇多吉少，但從出發至今，我并未遭遇任何不測。獲悉這一消息，你一定會很高興。”在之后的話語中，沃爾頓不斷維護自己的立場。對于自己的科研考察活動，他給予很高的評價，并且希望姐姐能夠支持并鼓勵他。“總之，我將給人類帶來不可估量的恩惠，這一點你是不會持有異議的。”“現在，親愛的瑪格麗特，難道我不應該去成就一番偉大的事業嗎？……唉，如果有人能用贊許的口氣鼓勵我，那該多好啊！”在沃爾頓反復的辯護聲音中，我們可以聽到薩維爾夫人對弟弟言論的反駁與懷疑。

在寫給姐姐的第二封信里面，沃爾頓傾訴了知音難覓的苦衷，由此可以窺見他與薩維爾夫人的第二個爭論點：對友誼的理解。在沃爾頓眼中，真正的朋友應該志趣相投、高雅多識。而其姐姐則極可能對此嗤之以鼻，因此才有后面沃爾頓的一番辯解：“親愛的姐姐，也許你會認為我太浪漫了，但我沒有朋友，的確是我的切膚之痛。”“然而，不要因為我抱怨了幾句，或者因為我在為無法預料的艱難困苦尋求安慰，你就認為我的決心動搖了。”

沃爾頓的聲音站在工具理性的立場，將自然視為可以測量、分析以及宰制的客觀對象。他放棄了從事詩歌創作的事業，轉而投入到極地探險的旅程中，并且開始學習數學、醫學和自然科學。雖然薩維爾夫人的話語并沒有在小說中直接發出聲音，卻仍不難聽出她與沃爾頓站在相反的立場。沃爾頓與薩維爾夫人話語的交鋒背后折射出工具理性與人文理性在小說中的對立與矛盾。薩維爾夫人的話語是伊麗莎白、克萊瓦爾以及維克多后期話語的前奏，共同指向對工具理性的反思與批判。

2.沃爾頓與維克多的話語交鋒

在沃爾頓與維克多彬彬有禮、脈脈溫情的對話關系掩蓋之下，仍不難聽出兩種不同立場與思想短兵相接的碰撞聲。雖然維克多的話語被包括在沃爾頓話語的框架之內，但維克多的思想意識卻并不依賴沃爾頓，甚至于偶爾提出不同于沃爾頓觀念的聲音，并且與之展開辯論。

沃爾頓與維克多最明顯的矛盾在于兩人對科學的態度。沃爾頓雄心勃勃，企圖運用科學知識征服自然；而維克多卻因過度追求知識而飽受其害，他對沃爾頓的思想進行了批評，提醒他過度的求知會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你與我過去一樣，追求知識，探尋智慧，但我衷心地希望：待你如愿以償之時，不要反被毒蛇咬傷——這就是我以前的教訓。”在沃爾頓對制造生命表現出興趣時，維克多果斷制止了他。“‘你瘋了，我的朋友？’他說道，‘換句話說，你的好奇心毫無意義，它會導致什么結果？難道你也想為自己和這個世界制造一個兇殘歹毒的敵人？冷靜點，別那么沖動！記住我所遭受的種種苦難，不要再為自己增加痛苦。’”

在對待親情友誼方面，沃爾頓與維克多也存在話語的交鋒。沃爾頓渴望尋求高尚之士，對身邊最為熟悉親近的人們比如姐姐、船長和水手們表現出苛刻挑剔的態度；而維克多卻持有不同的聲音，他認為只有青梅竹馬的伊麗莎白和舊時摯友克萊瓦爾才能帶來真正的慰藉。“‘謝謝你，沃爾頓’，他說道，‘感謝你如此關心我這樣一個不幸的人；可是，當你提到新的紐帶、新的情感時，你有沒有想過，有誰能替代那些已溘然長逝的人呢？’”

3.維克多與怪物的話語交鋒

維克多與怪物話語的交鋒是小說最為精彩的部分。兩人先后進行了三場爭辯：前兩次發生在勃朗山頂，后一次發生在維克多的實驗室。怪物的敘事被囊括在維克多的話語內部，然而，作者并沒有允許維克多的聲音侵蝕或者左右怪物的話語。也就是說，怪物的話語保持著相當的獨立性。圍繞三個話題，維克多與怪物唇槍舌劍、互不相讓。

第—個話題是關于怪物是善是惡的爭論。由于弟弟威廉被怪物謀害，維克多堅持認為怪物是個不折不扣的劊子手，他使用“惡魔”（devil）、“魔鬼”（monster）和“妖魔”（fiend）等詛咒的詞匯來形容對方。而怪物則認為自己本性善良，之所以犯罪是由于社會的唾棄與壓迫。“相信我，弗蘭肯斯坦，我原本是仁慈善良的，我的靈魂閃耀著愛和人性的光；然而現在，難道我不孤獨嗎？”

當怪物要求維克多制造一個女性怪物作為自己的伴侶后，兩人再次發生了爭論。維克多對怪物發出了反對的聲音。“你要我再造一個你的同類，好讓你倆狼狽為奸，毀了這個世界，是不是？滾開吧！我已經回答你了，你盡可能來折磨我，可我決不會同意的。”而怪物則為自己的要求作出辯護：“我向你發誓——我面對我借以棲身的地球，向你——制造我的人發誓：我將帶著你賜給我的伴侶，遠離人世，哪里最荒涼，哪里就是我的安家之處。”

維克多與怪物的最后一次交鋒值得特別關注。在怪物眼中，維克多雖然是自己的制造者，卻同時也是自己的奴隸。“你創造了我，可我才是你的主人。服從我的命令！”而維克多則對怪物給自己的定位報以還擊：“任你怎樣威脅，我都不會屈服，決不再昧著良心做事。”在這場交鋒中，體現了怪物與維克多的復雜關系：兩人既是制造者與被制造者的關系，又是主人與奴隸的關系。一方面，我們可以看到，怪物的話語并非自創，而恰恰由制造者維克多所從屬的人類社會所賦予。“一個人思想意識的形成過程（從這個角度看），就是有選擇地掌握他人話語的過程。”巴赫金認為，純粹、孤立、封閉的語言并不存在，語言寓有深刻復雜的社會文化背景。“只有神話中的亞當，那個來到不曾有人說過的原始世界發表第一番言辭的孤獨的亞當，才真正做到了始終避免在對象身上同他人話語發生對話的呼應。”而在另一方面，怪物通過模仿德拉西一家而習得了人類社會的語言，并且運用語言閱讀有關人類文明的著作，最終擺脫懵懂無知的童年狀態，成為擁有理性與知識的獨立個體。在意識到自己所遭受的不公待遇之后，怪物開始奮起抗爭。“產生于他人話語，或受到他人話語對話式誘發的自己的話語和自己的聲音，遲早總會起來掙脫這個他人話語的桎梏。”@維克多作為制造者的權威在怪物的不斷斥責之下，遭到了解構，成為了可以褻瀆的對象。原本是被制造者的怪物，此時儼然成為制造者維克多的主人。

4.怪物與沃爾頓的話語交鋒

在小說結尾處，怪物和沃爾頓才真正展開了直接的話語交鋒。怪物的聲音從最內層框架跳躍出來，與最外層的沃爾頓的話語進行直接對話。之前有關怪物的話語全部由維克多轉述，其可信度與兩人面對面的對話相比，自然略遜一籌。也就是說，怪物作為與沃爾頓平等的主體而非認識客體，并且以平等的姿態與之展開話語的交鋒，是發生在小說最后一章。“一個人永遠也不可能僅僅在自身中就找到自己完全的體現。”怪物與沃爾頓的話語交鋒具有非凡重要的意義，原因就在于此。

沃爾頓受維克多的影響，指責怪物自私自利、冷酷無情。“你之所以在此悲嘆，并非動了惻隱之心，而是因為你永遠不能在你惡意殺害的人頭上作威作福了。”而怪物卻為自己展開辯護，認為自己本性善良，之所以犯下累累罪行實屬社會不公所迫。“當初，我內心充滿了幸福和柔情，因而渴望得到別人的理解，所尋求的正是對美德的熱愛。”在此時，怪物的形象從真正意義上站立了起來，發出了獨立的聲音，宣示著自己與沃爾頓、維克多是擁有平等地位的主體。

怪物與沃爾頓的話語交鋒體現出作者對小說人物話語獨立性的尊重。眾聲喧嘩的對話里，并沒有統攝一切聲音的主旋律，話語彼此沒有淹沒在對方之中，而是自由地彼此沖撞交鋒。“存在就意味著進行對話的交際。對話結束之時，也是一切終結之日。因此，實際上對話不可能、也不應該結束。”維克多飲恨九泉，沃爾頓并未表態，而怪物則聲稱舉火自裁，卻沒有給讀者留下目擊的機會。怪物究竟是善是惡？怪物是否果真會履行自己許下的諾言？維克多作為制造者，究竟應該承擔何種責任？這些問題的答案，無論出自怪物之口，還是出自沃爾頓之口，既有充分的理由，又不霸占主宰地位，指示真理在小說中的不確定性和未完成性。

三、微型的話語交鋒

1.沃爾頓的雙聲語

“對話滲透到每個詞句中，激起兩種聲音的斗爭和交替。這就是微型對話。”在沃爾頓的話語中，我們可以聽到兩個互相辯論的聲音。它們圍繞沃爾頓對科學的追求、對怪物的認知、對崇高友情的渴望展開了隱蔽而激烈的交鋒。

首先，我們來看沃爾頓對科學探索矛盾的態度。在最初的幾封信中，沃爾頓的話語充滿了雄心壯志，他的聲調洋溢著樂觀主義。“我于昨日抵達這里后，首先要做的事就是讓我親愛的姐姐放心，我一切均好，而且對這次探險的成功信心倍增。”然而，在經歷航船遇阻、搭救維克多并且聆聽他的不幸遭遇之后，沃爾頓的話語里面出現了相反的聲音。“事情都過去了，我已在返回英格蘭的途中。我已失去了對榮譽的希望，再不想造福于人類……”

在對待怪物的態度方面，沃爾頓的話語中也表現出模棱兩可的態度。他沒有完全遵守維克多留下的遺言——殺死怪物，而是選擇聆聽怪物的話語。“先前涌上我心頭的第一個沖動——履行對我朋友的義務，順應他臨終前的請求，鏟除他這冤家對頭——此刻卻被好奇心和惻隱之心抑制住了。”然而，沃爾頓對怪物的話語仍然抱有相當高的警惕。“起初，我被他娓娓道來的不幸遭遇所打動，可我轉念一想，弗蘭肯斯坦曾說他能言善辯，很有說服力，再看看我朋友那毫無氣息的軀體，我心中的怒火重新燃燒起來。”由此可見，他的聲音是左右搖擺的。

最后，在理解崇高友誼方面，沃爾頓的話語同樣出現了多聲現象。他抱怨知己難覓，認為不可能“在商人和海員中找到任何朋友”。另一面卻承認身邊的人不乏高尚品德，“不過話又說回來，在他們那粗獷的心胸里，同樣蕩漾著某些情感，而這些情感與人性的渣滓決不可同日而語。”

2.維克多的雙聲語

在小說的前后，圍繞對科學的追求、對怪物的認知以及對情感的理解，維克多的話語表現出諸多交鋒矛盾之處。

在維克多事業的一開始，科學探索幾乎是神圣的代名詞，其重要性壓倒了一切。“那時，我滿懷好奇心，認真研究大自然的內在規律，而一旦那些規律展示在我的眼前，我心中的喜悅近乎癡狂——這些就是我記憶中最早令我怦然心動的感覺。”近乎狂熱的科學探索卻并未給世界帶來好處，維克多一手制造的怪物反過來給自己帶來了滅頂之災。在生命終結之時，他不無痛楚地承認：“我全部事業和希望都是毫無價值的……自打兒時起，我就有遠大的志向，決心干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可我現在一落千丈，摔得好慘！”

在對待怪物的認知方面，維克多的話語也表現出雙聲現象。怪物在他的話語中，一面是冷血無情、巧言善辯的惡魔，另一面卻又是備嘗艱辛、孤苦無依的可憐蟲。小說從開篇到結束，維克多對怪物的指責聲可謂不絕于耳。“可惡的魔鬼！你這惡貫滿盈的妖魔！你造的那些孽，即使把你打入地獄，施以酷刑，也太便宜了你。”但是在聽到怪物聲淚俱下的陳詞與懇請之后，維克多的話語出現了相反的聲音。“他的經歷以及他此刻流露出來的感情，說明他還是個通情達理的生靈。作為他的制造者，我應該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盡量使他幸福，如若不然，我豈不是有負于他？”

維克多癡迷于制造生命的科學研究，生活、家庭、朋友，甚至于健康都被他置于腦后。“然而，我對大自然的魅力視而不見，對周圍的景致無動于衷；出于同樣的心情，我與遠方的親朋好友也闊別已久。”當生活慘遭變故，親人陸續離去后，維克多才幡然悔悟。“在我的心目中，有哪個男人能與克萊瓦爾相比，又有哪個女人能像伊麗莎白那樣？”

3.怪物的雙聲語

怪物在小說末尾的自白是微型對話的絕佳案例。怪物的聲音內部裂變為兩個相互抵牾、交鋒的聲音。他的每一個句子里幾乎都隱含著話語的交鋒。怪物的善良與邪惡仿佛雙面伊阿努斯神的兩副面孔，彼此契合，互為一體。

正如巴赫金所言：“……兩個對立面走在一起，互相對望，互相反映在對方眼里，互相熟悉，互相理解。……一切都與自己的對立面毗鄰而居。愛情與仇恨毗鄰，愛情了解也理解仇恨；仇恨也與愛情毗鄰，仇恨同樣理解愛情……”如果我們摘取怪物話語的部分篇章，不難看出類似二元對立的結構。

他對維克多的仇恨與憐憫交錯在一起，難分彼此。目睹維克多的尸體，怪物頗為舒暢欣慰地宣告大仇已報。“‘這也是我的刀下之鬼！’他大聲嚷道，‘殺了他，我犯下的一系列罪行也算是完美無缺、大功告成了，而我這作惡多端的一生也該結束了。”緊接著，他卻對自己的行為深感悔恨與厭惡。“噢，弗蘭肯斯坦！你是一個多么豁達大度，多么富有犧牲精神的生靈！現在請求你寬恕又有何用？”

對于自己的評價，怪物的聲音內部分裂為兩派。一個聲音認為怪物生來并非邪惡。“當初，我內心充滿了幸福和柔情，因而渴望得到別人的理解；我所尋求的正是對美德的熱愛。”另一派卻緊接著進行反駁。“然而現在，美德在我眼里已成了幻影，幸福和柔情已化為令人心酸而厭惡的絕望。”緊接著不久，第一個聲音又為怪物正名。“我曾受過榮譽感和獻身精神等崇高思想的教育……以前的我竟也有過超凡脫俗的美好境界，也曾渴望過卓爾不群的高尚情操。”第二聲音又立刻予以回擊。“即便如此，墮落的天使還是成了邪惡的魔鬼。”第一個聲音隨后又做出了駁斥，為怪物的罪行進行辯解。“上帝和人類的敵人縱使處境凄慘，也還是有朋友和伙伴，而我卻形單影只，孤苦伶仃。”由始至終，這兩種聲音都保持著彼此交鋒沖突的態勢。

四、結語

《弗蘭肯斯坦》濃郁的復調性質與多聲現象賦予其恒久的魅力。無論是人物之間展開的大型對話，還是滲透到個體意識內部的微型對話，都出現了話語交鋒的現象。各種相互矛盾對立的聲音交雜在一起，匯成一片眾聲喧嘩的海洋。不同話語的交鋒，也是不同意識形態的交鋒。圍繞科學探索的意義、人類情感的價值以及怪物所引起的道德倫理問題等諸多話題，小說人物各執一詞、互不相讓。這些問題的答案并不是鐵板一塊，真理的火花在沃爾頓、維克多與怪物等人激烈的對話中閃爍，卻永遠無法凝固成形。“世上還沒有過任何終結了的東西；世界的最后結論和關于世界的最后爭論，還沒有說出來；世界是敞開著的，是自由的；一切都在前頭，而且永遠只在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