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正紅旗下》的寫作動機源于老舍對自身積蓄已久的滿族情結的排遣。《正紅旗下》敘說了19世紀末京城旗人的平凡故事,細膩描摹了彼時京城旗人的社會生活風貌,展現了時代嬗變期滿族乃至整個中華民族的風云變幻。《正紅旗下》充滿了濃厚的自傳色彩,是老舍對自己割舍不掉的旗人文化的一次全面而飽滿的展示。《正紅旗下》沒有因為殘缺而減少其文學史上的價值和意義,反而為讀者和研究者留下了遐想的韻味。
關鍵詞:滿族情結 故事講述 旗人文化
1962年,老舍在自我營造的懷舊氛圍中寫作自傳體長篇小說《正紅旗下》。作為出身于清末滿族正紅旗的作家,老舍把自己的生命體驗投射進《正紅旗下》,以自己的家庭生活為背景,濃墨重彩地描繪出關于清末旗人頹敗命運的歷史畫卷。可惜的是,老舍只寫了八萬字便被迫擱筆,直到1979年,這部未完的作品才得以在《人民文學》發表。《正紅旗下》浸透了老舍大半生的心血,在短短的八萬字中我們便領略到小說筆墨的精致、人物的飽滿、故事的充盈、內蘊的豐富。《正紅旗下》是一部即便殘缺也讓人拍案叫絕的典范之作,吸引我們對其故事內外進行深入的研究。
一、難以排遣的滿族情結
每個人對自己的民族和文化都有著深沉的熱愛,尤其當這種文化有斷裂的危險時,更讓人無限眷戀。老舍作為一位滿族作家,內心郁結著濃厚的民旗情結。但近現代風云變幻的歷史讓他身陷洪流,始終不能如愿去排遣這份滿族情結。這也賦予《正紅旗下》多舛的命運。老舍在四十余年的創作生涯里,一直處在民族身份和文化選擇的焦慮之中,但寫作自己再熟悉不過的、有著跌宕起伏的悲劇命運的北京旗人的生活是他心靈的驅動和生命的折返。
早在20世紀30年代,老舍就已有了寫作北京滿族下層社會興衰歷史的初衷。“我的最初的知識與印象都得自北平,它在我血里。”老舍在北京窮苦的滿族旗人世界中度過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幼年到青年時期,親身體味著旗人在時代巨變面前的歷史境遇、生活境況和精神家園的瓦解。幼年時期的家庭境遇、新文化熏陶下的歷史沉思,激發著老舍潛藏內心多年的對于滿族社會生活題材的創作欲求。“當我旅行去的時候,我看見高山大川和奇花異草,但是這些只是一些景物,偉麗吧,優秀吧,一過眼便不相干了,它們的偉麗或優秀到不了我的心里來,不能和我混成一個。反之,我若是看見個綠槐蟲兒,我便馬上看見那兩株老槐,聽見小姐姐的笑聲,我不能把這些擱在一旁而還找到一個完整的自己;那是我的家,我生在那里,長在那里,那里的一草一磚都是我的生活標記。是的,我愿有這種私產,這樣的家庭;假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恐怕我是沒有說得十分清楚——那么也許我不至于被誤會了。不幸我到底是被誤會了,被稱為私產與家庭制度的擁護者,我也不想多去分辯,因為一想起幼年的生活,我的感情便掐住了我的理智,越說便越不近情理,爽性倒是少說的為是吧。”這份恬淡樸實的幼年生活回憶,是老舍小心翼翼珍藏的私產,正是這份私產,讓老舍找到了一個完整的自己。同為滿族人的語言學家羅常培在1944年回憶老舍時說過:“十年前他就想拿拳匪亂后的北平社會作背景寫一部家傳性質的歷史小說……然而我還覺得只有他配寫,只有他能寫,他寫出來的東西一定比瞬息京華和風聲鶴唳一類的玩意兒深厚,我尤其希望文藝界能夠助成他的盛業!”
抗日戰爭爆發后,老舍和很多作家一樣,用文字投入到中華民族的抗爭中,尋找“完整的自己”的夢想再次破碎。1937年,老舍寫作《小人物自述》,這正是一部自傳性質的長篇小說,它的頭四節一萬五千多字有幸在天津失陷之前付印,剩下的稿子因抗日戰爭爆發平津失陷而丟失。這部慘遭遺失的小說與《正紅旗下》在“我”的出生、家族成員、生活環境等方面極為相似。“論‘長相’,它們是極可愛的一對兒,漂亮,少有的漂亮……可愛的,可憐的,一對兒孿生兄弟!”從這對命運多舛的孿生兄弟身上,我們能夠窺探到老舍久已潛藏在心中的那份愛與恨、追憶與反思、眷戀與訣別的溫熱的情感。
建國后,在一段時期內,由于民族的特殊性,老舍無法將這份濃郁的情感付諸筆端。歷史上“滿洲八旗”曾憑借游牧民族的強悍奪取了中原的統治權。但作為外來民族,滿族與漢族的隔閡在清王朝統治時期一直存在。近代以來,很多人將中國衰落歸咎于滿族統治者。抗日時期,偽滿洲國的出現也使滿族身份日益敏感起來。由于這些歷史原因,老舍在創作中只得有意識地隱藏人物的旗人身份。直到1960年4月,毛澤東親自同老舍重新評說滿族尤其是康熙皇帝的歷史功績,令老舍大為震驚,并開始創作與主流意識形態相符合的滿族歷史題材作品。1961年創作了話劇《神拳》,后記中,老舍講述了父親作為“保衛皇城”的“護軍”,在“與聯軍巷戰時陣亡”的悲壯。《神拳》的產生使郁積在老舍精神世界中的“滿族情結”獲得了一定的釋放。1962年的“廣州會議”(全稱是全國科學工作會議和全國戲劇、歌劇和兒童劇創作座談會)前后,文化氛圍一度寬松。《正紅旗下》可謂在這樣的歷史背景和老舍排遣滿族情結的渴望中“應運而生”。老舍終于有機會通過創作這部返璞歸真的小說,追溯晚清北京旗人的生活歷史,旗人群像終于可以浮出歷史地表。但好景不長,《正紅旗下》僅僅止于區區八萬余字,就戛然而止了。老舍夫人胡絮青說過:“1962年下半年,那位‘理論權威’對小說《劉志丹》下了毒手,制造了一起涉及面極廣的錯案,株連了一大批黨的高級干部和文藝工作者。這股現代文字獄妖風一起,傳記小說這個體裁便受到了嚴重的威脅,誰愿意莫名其妙地因寫小說而被戴上‘反黨’的大帽子呢?”《正紅旗下》因為文化氣氛的緩和而得以創作,但也因為政治環境與老舍精神訴求的矛盾而中止。這部本有可能成為老舍最優秀的長篇小說不幸在襁褓中夭折,老舍的滿族情結也終生未得排遣。
二、講述滿族旗人的故事
《正紅旗下》這部命運坎坷的自傳體小說,雖然只有短短的開頭,卻比老舍以前的小說更加精煉、更加考究。小說以“我”為敘述人,講述出生于窮旗兵家庭的“我”“落草”“洗三”“滿月”的過程。“我”的父母、姑姑、大姐及大姐的丈夫和公婆、舅舅、二表哥福海,還有街坊鄰居如金四叔、王掌柜、多老大等在這些場合有了恰當的露面的時機。“我”占據了小說的圓心,從這個圓心出發,構建了一個真正的人物網,環繞著“我”形成了一個個的同心圓,每一個人物、每一件事都清晰可見。
“我”呱呱墜地后,成了誕生在風雨飄搖的晚清時代的一位“正紅旗旗人”。最接近“我”的人物圈子是“我”的家庭。父親是守衛紫禁城的士兵,老實本分、恪守禮節;母親用父親微薄的俸祿,精打細算地維持著一大家子的生活與交際;姑奶奶住在“我”的家里,身份尊貴,脾氣暴戾,大發脾氣時甚至用煙袋鍋子敲剛滿月的“我”的腦袋;“我”還有兩個姐姐,一個出了閣,是個聰明能干、凡事做到恰到好處、有板有眼的標準媳婦;在家陪伴媽媽和“我”的是二姐,任勞任怨,年紀雖小,卻想著幫家里排憂解難。“我”的出生,導致母親“難產”昏迷,這件事引起了姑奶奶和大姐婆婆的爭論,從而勾連出第二個人物圈子一大姐婆婆一家人。大姐婆婆窮講究,將面子看得比維持基本生存還重要,同時不遺余力地使喚著兒媳婦;大姐婆家的兩個當官的男人,閑適享樂,好吃懶做,沉溺于“小刺激”和“小玩意”中,早已將軍事責任和生活擔當拋諸腦后。以“我”的“誕生”為中心,在與“我”緊密相關的第一二個圈子外,又形成了一個相對松散但人物更加豐富的圈子。福海二哥、金四叔、老王掌柜在“我”“洗三”時相繼登場;“我”“滿月”時定大爺突然造訪并慷慨解囊;多老大、洋牧師雖然與“我”沒有直接關系,但因為“我”所熟識的福海二哥、老王掌柜的緣故也被牽扯進以“我”為中心的圈子中。小說中的人物干凈利落地出場,人物圈子環環相扣,故事就這樣隨著自然的生活流,緩緩推進,有條不紊地層層鋪展開來。這些身份迥異的旗人的生命狀態、生活境況、禮儀習俗,旗人與漢族、回族之間那份超越民族發乎人性的關愛之情在徐緩自然的生活流中被突顯出來。
一切因“我”而起,“我”講述著發生在“我”身邊的故事。“我”用詼諧幽默的調子講述大姐婆婆與姑奶奶關于母親生“我”時是否煤氣中毒的那場爭論;“我”用寬容的姿態講述姑奶奶、大姐夫、大姐公婆和定大爺沿襲的旗人的閑適生活。另外,關于福海二哥、老王掌柜、金四叔、定大爺的脾氣秉性、為人處世,對于“我”在“洗三”時眾人的諸種情感反應,“我”都娓娓道來,氣定神閑又意猶未盡。所有關于這些故事的溫情脈脈的講述都讓人感受到老舍對融化在自身生命中的精神私產有著難以抑止的眷戀和難以言明的懷思。以“我”為核心的故事架構模式,某種程度上因為敘述人“我”是那段歷史的參與者,讓人感受到故事情節的生動鮮活、真實可信,更透出一股深沉悠遠、富有人性氣息的歷史感。
老舍對《正紅旗下》中無所事事、終日“沉浮在有講究的一汪死水里”的滿族旗人的生命狀態充滿悠長無奈的歷史批判和嘆息:“二百多年積下的歷史塵垢,使一般的旗人既忘了自譴,也忘了自勵。我們創造了一種獨具風格的生活方式:有錢的真講究,沒錢的窮講究。……可是對天下大事一無所知。他們的一生像作著個細巧的,明白而又有點糊涂的夢。”滿族旗人已將漢人的禮儀文化、精致文化發揮到了極致,卻遺忘了自己金戈鐵馬的歷史。小說對以信“洋教”為生活依靠的多老大,反思批判的力度很大。在多老二要求多老大不要信洋人的對話后,敘述人“我”說道:“一個比別的民族都高著一等的旗人若是失去自信,像多老大這樣,他便對一切都失去信心。”老舍毫不留情地批判、反思多老大之流的旗人敗類。老舍內心深處對本民族未來的深沉焦慮、對旗人精神文化信仰的缺失,在一個更高更遠的歷史反思和文化批判的維度上彰顯出來。當然此時的老舍并沒有絕望,他對福海二哥進行了最為詳盡的介紹,這是老舍心中理想的旗人形象。福海二哥是最精道的旗人,對旗人文化的理解極為深刻,對旗人文化禮儀的實踐又極為嫻熟。同時,這樣一位讓人喜愛幾近完美的旗人,又能夠放下身段,學習手藝,在生活的重壓下凸顯生命的彈性。老舍有意將福海二哥細膩地講述,突顯了老舍靈魂深處對于漢文化的認同和倚重,對旗人未來身份和生命狀態的理想期冀。
三、割舍不掉的旗人文化
1899年2月,老舍出生在北京一個貧窮的滿族家庭。他的作品大多取材于城市平民生活,為我們展現了完整而豐滿的北京平民生活和一個生動活潑的“京味”世界。北京是一座擁有八百余年歷史的都城,因為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和政治軍事原因導致其文化不斷更迭和交融。可以說,作為近代民族記憶的北京文化,其精髓是滿漢文化碰撞磨合的產物——旗人文化。滿族人關以來,不斷吸收漢文化,同時又不斷超越和創新,鑄就了旗人文化的獨特品格,并進而影響了漢人的文化價值觀。因為旗人文化對漢文化的浸潤,近代北京市民崇尚“禮兒”這種生活的藝術,在日常生活中處處體現彬彬有禮的溫雅氣質。也因此,旗人成為近代北京人形象的一個代表,以其獨特的民族氣質與心性進入北京文化的歷史記憶。《正紅旗下》正是老舍對于這種歷史記憶最為真實精致的記錄,展示了北京濃郁的人文景觀。
旗人文化中有重姑娘的習俗。在旗人家庭中未出嫁的姑娘和回娘家的女兒,被尊稱為姑奶奶,在娘家的地位很高。據史料記載:“旗俗,家庭之間禮節最繁重,而未字之小姑,其尊亞于姑。宴居會食,翁姑上坐,小姑側坐,媳婦則侍于旁,進盤匝奉巾櫛,惟謹如仆媼焉。”旗人家庭繁重的禮儀在家庭宴會中形象地表明了婆婆、姑奶奶和媳婦的不同地位。《正紅旗下》中有位地位極其尊貴的姑奶奶,毫無根基的她回到娘家后每一次出場都淋漓盡致地發揮了任性妄為的姑奶奶做派:終日辛苦的弟媳伺候、供養姑奶奶,是理所應當、名正言順;二侄女雖然年紀小,也得認真服侍姑奶奶,不能有半句埋怨;剛剛滿月的小侄子趕上了姑奶奶脾氣不好被煙袋鍋子敲了腦袋,似乎也毫不為過。這樣威風八面的姑奶奶形象只有在旗人世界里才如此底氣十足。但在家中備受親人寵愛尊敬的姑奶奶們一旦嫁人婆家,就要遵從婆家的繁冗禮節,對公婆遵守長輩之禮。大姐自打嫁入婆家就失去了自由,謹遵旗人禮法:伺候長輩時要站著,還要站得有規矩,臉上要帶著有分寸的笑容;還要有眼色,什么時候端茶、什么時候裝煙要及時周到,在適當的時候還要應和長輩談話。生活的禮節讓旗人媳婦們辛苦備至,好在她們也被生活磨練得通情達理、精明能干。老舍在小說中對京旗文化、禮儀規矩極盡鋪排。老舍對福海二哥的請安娓娓道來:“他請安請得最好看:先看準了人,而后俯首急行兩步,到了人家的身前,雙手扶膝,前腿實,后腿虛,一趨一停,畢恭畢敬。安到話到,親切誠摯地叫出來:‘二嬸兒,您好!’而后,從容收腿,挺腰斂胸,雙臂垂直,兩手向后稍攏,兩腳并齊‘打橫兒’。這樣的一個安,叫每個接受敬禮的老太太都哈腰兒還禮,并且暗中贊嘆:我的兒子要能夠這樣懂得規矩,有多么好啊!’”老舍就像一個回憶播放器,回放著已經滲透他骨髓的人物和他們熟識的禮數。
“我”身邊滿族女人們的規矩禮節、“我”的“洗三”“滿月”習俗以及日常生活的迎來送往之道繁冗博雜。“這些個記得住記不住都沒大要緊的圖象,并不是我有意記下來的,現在這么述說也并不費什么心去想,自自然然地生活在我的心里,永遠那么新鮮清楚!一張舊畫可以顯得模糊,我這張畫的顏色可是仿佛滲在我的血里,永不褪色。”就是這幅永不褪色的畫面在老舍小說中表露得極其自然、細膩而又絢爛,充滿著激情,凝聚著智慧。與此同時,因為老舍親歷了旗人文化的衰落,小說中飽含著依依不舍的深情和悵惘,充滿了憑吊的意味。老舍出生時代的八旗子弟,已不復當年征戰沙場、驍勇善戰的雄姿,“鐵桿莊稼”拯救不了生活的困頓、精神的萎靡。情感上,身為旗人的老舍對于本民族文化精魂的風流云散滿懷痛惜;理性上,作為作家的老舍則試圖對此進行文化反省,挖掘導致民族衰落的內在根源。
滿族是老舍魂牽夢繞的民族,滿族文化是與老舍有著血肉淵源的母體文化。老舍壓抑在心中的滿族情結和對旗人生命生活的濃郁深情都蘊含在《正紅旗下》這部小說里。老舍是用自己的生命來寫作小說,寫作正紅旗下他愛著的旗人們,希望為他們悲壯的歷史命運唱一曲挽歌。定大爺家里一位僧人、一位道士、兩位喇嘛、滿漢兩位翰林還有一位牛牧師同坐一桌,正要上演一出好戲時,小說便戛然而止,讓人扼腕嘆息。但老舍這部小說的價值和意義并沒有因為它的殘缺而喪失,反而為讀者和研究者留下了無限遐思的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