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齊”的語法化

摘要：語法化通常包括實詞虛化和短語詞匯化兩個過程。本文從歷時的角度考察了“一齊”由并列關系的詞組虛化為副詞的過程。從語義和語法的角度闡述了“一齊”語法化的歷史成因。通過考察發現，“一齊”的演化是韻律、語法、語義協同作用的結果，句法位置的改變導致語義產生變化，韻律則使處于穩定音步中的兩個并列成分被“桎梏”起來，逐漸詞匯化。語義的演變，也可以改變句法位置，由于“一齊”常放于形容詞和VP之前，使其具備了副詞的語法功能。關鍵詞：一齊副詞詞匯化語法化

語法化通常包括虛化和詞匯化兩個過程。虛化指由實義的詞轉化為語法成分的過程。“詞匯化”指由非詞單位變為詞，包括從語法單位變為詞匯成分和由詞匯成分變為詞兩種情形，后一種為常見類型，如從實詞性短語演變為詞。簡言之，詞匯化是句法單位凝固成詞的過程。

一、“一齊”在現代漢語中的語法特點

《現代漢語八百詞》中對“一齊”是這樣解釋的：“一齊，【副】表示同時。指不同的主體同時做一件事。如：大家一齊動手。指同一主體同時做幾件事。如：這些問題可以提出來一齊研究。”從現代漢語的具體實例中，可以總結出副詞“一齊”的語法特點。

1.“一齊”所指向的NP一般是復數，且必須是定指。

如：同學們一齊唱起歌來。*一些人一齊唱起歌來。軍官一齊扛起了槍。*那個軍官一齊扛起了搶

軍官、同學們既是復數又表定指，故可說；一些表復數但非定指，那個軍官表定指但非復數，故不可說。

2.“一齊”表事情同時發生，與“都”同，所指向的NP具有離散特征，即NP包含的個體是可分的。

如：他一走進來，在座的人一齊站了起來。幾十只手一齊伸了出來。

“在座的人”可分割為“在座的每一個人”，因為一齊站了起來是由“每一個個體”獨自實行的。第二句用“幾十只手”指代人，同樣具有可分性。

3.當“一齊”表示主體或客體同時、同地做某事時，只跟表時間點的詞連用。

如：當晚，兩家的親戚朋友一齊聚集到王家，共同商討對策。當初那件事大家一齊反對。*他們一齊學習了三年。

三年表時間段，故句子不能說。“當晚”“當初”表示時間點，故句子可說。

二、詞匯化

現代漢語副詞“一齊”是由聯合式詞組演變而來。它什么時候演變為副詞義，又如何凝固成詞，涉及句法和語義等層面。先秦時期“一齊”是一個松散的并列結構，表“整齊劃一”義。如：

（1）《莊子·秋水》：“萬物一齊，孰短孰長。”

“一齊”用在NP后，做謂語，“一”表相同、一致義，“齊”表“整齊”義。“整齊劃一”是兩個詞詞義的相加，故“一齊”為詞組。“一齊”的這種用法一直持續到漢代。又如：

（2）《淮南子·主述訓》：“毋小大修短各得其宜，則天下一齊，無以過也。”

（3）《淮南子·主術訓》：“志欲大者，兼包萬國，一齊殊俗，并覆百姓，若合一族，是非輻湊而為之轂。”

以上兩例“一齊”既可放在NP后，也可置于NP前，意思不變。這一變化，恰是“一齊”由短語演變為復合詞的轉折點。漢代，“一齊”不僅可以表示“整齊劃一”義，也可表“一統”義，例如（4）。這時期可稱為“一齊”的準詞匯化，既帶有詞組的特征，又具有詞的某些屬性。

（4）《史記·淮南衡山王列傳》：“當今陛下臨制天下，一齊海內，泛愛蒸庶，布德施惠。”

隨著“一齊”用在NP前，表示“使某事物達成某種一致”用法的增多和普及，“一齊”的“整齊劃一”義逐漸退出歷史舞臺，“達成一致、一統”義開始普遍起來。如：

（5）《魏書·釋老志》：“彼沙門者，假西戎虛誕，妄生妖孽，非所以一齊政化，布淳德于天下也。”

由于“一齊”通常做謂語和NP聯合使用，從而形成一種固化的韻律單元。馮勝利認為長期處于穩定語流音步中的兩個成分，會被“桎梏”起來，逐漸詞匯化。

至唐代，“一齊”語義發生改變。如：

（6）汪遵《吳坂》：“蜷局鹽車萬里蹄，忽逢良鑒始能嘶。不緣伯樂稱奇骨，幾與駑駘價一齊。”（宋洪邁《萬首唐人絕句》）

（7）蘇拯《世迷》：“美者一齊美，丑者一齊丑。民心歸大樸，戰爭亦何有？”（《全唐詩》）

例（6）末句說，萬里馬幾乎和駑馬一個價了。例（7）前兩句說美麗都一樣美麗，丑陋都一般丑陋。例中“一齊”可釋為“一樣”。當“一齊”表趨于泛指的“一樣”義時，“齊”的實義減弱，“整齊”義完全消亡。

此時期“一齊”后既可加NP，也可單用或加形容詞。

據《詩話總龜》引《青瑣集》云：“僧棲巖云：‘閑云四邊盡，浮世一齊低。’”祝融峰，為五岳衡山之主峰，韓愈曾作詩形容其高，“祝融萬丈拔地起，欲見不見青煙里。”正與僧棲巖“閑云”句相合。僧棲巖詩句當解為：白云繚繞四圍盡收眼底，人間浮世全都在它底下。故“一齊”釋作“全都”義。

“一齊”作“全都”義，還有例為證：

（8）無名氏《真珠髻·梅》：“乍幾日，好景和風，次第一齊催發。”（《全宋詞》）

“次第”指“一個接著一個”。既是“次第”“催發”，花就不能“同時”或“一樣”開放，故詞中“一齊”只能釋為“全都”。又如：

（9）《五燈會元》卷十六：“敘平昔參問，勉眾進修已。忽豎起拳曰：‘諸人且道，這個落在甚么處？’眾無對。師揮案一下曰：‘一齊分付與秋風。”’

當“一齊”作“全都”義，且可以放在VP之前時，已具備了虛化的條件。如：

（10）《五燈會元》卷八：“福州羅山紹孜禪師，上堂，有數僧爭出問話。師曰：‘但一齊出來問，待老僧一齊與汝答。’僧便問：‘學人一齊問，請師一齊答。’師曰：‘得。’問：‘學人乍入叢林，祖師的意，請師直指。’師：‘好。”’

上文“一齊”仍作“全都”講。數僧爭著問話，故師傅讓大家全都出來。前文說過“一齊’作“同時”義，其語義指向的NP是復數，“待老僧一齊與汝答”句中，老僧為單數，故“一齊”仍解作“全都”。從后面僧與師傅的一問一答中，可知“一齊”不是同時問，同時答，仍應釋為“（全都”義。不過從“學人一齊問”—句看，“一齊”已出現虛化的端倪。

三、虛化

語法化可以是由短語演變為詞，進而實詞虛化，也可以由意義實在的語言成分演變為較虛的成分，進而演化為更虛的語言成分。“一齊”由表“整齊劃一”義的聯合短語固化為表“達成一致、一統”義的詞，又演變為表“全都”義。由于“一齊”常處于狀語的位置，逐漸取得狀語的語法功能，逐漸虛化為表“同時”義的副詞。

至遲在五代“一齊”已表“同時”義。此時屬“全都”義和“同時”義的混用期。如：

（11）眾人一見，便知楊堅合有天分，一齊拜舞，時呼萬歲。（敦煌變文集新書·韓擒虎話本）

（12）應是合朝大臣，一齊拜舞，時呼萬歲。（敦煌變文集新書·韓擒虎話本）

以上兩例中“一齊”語義指向的分別是“眾人”“合朝大臣”，NP均為復數。

以上用法是不同主體同時做一件事情。“一齊”還可表示同一主體同時做多個事情。如：

（13）義如利刀相似，胸中許多勞勞攘攘，到此一齊割斷了。（《朱子語類》卷六）

（14）就如子路之勇，真個成一個勇；冉求之藝，真個成一個藝。言語、德行之科皆然，一齊被他做得成就了。（《朱子語類》卷二十九）

“一齊”不僅可以修飾vP還可以修飾形容詞，如：

（15）歷眼看看剩浹旬，山河大地一齊新。（方岳《立春前一日雪》）

（16）四出雪花些小大，五千傳書—齊新。（方岳《木犀》）

元曲中，“一齊”和vP問可加“的”，這一用法元代獨步，如：

（17）你兩家夫妻重會，把兒女各配為婚。今日個依然完聚，一齊的仰荷天恩。（關漢卿《包待制智斬魯齋郎》第四折）

四、結論

詞匯語法化是語言演變規律中普遍存在的一個現象，其成因較為復雜。“一齊”由并列關系演變為復合詞由兩種力量起作用：一為句法地位的改變，由放在NP后變為放在NP前；二是韻律的“梏化作用”，“一齊”經常在一起使用，處于一種穩定的音步中。兩種力量的作用導致并列式詞組“一齊”由兩個分離的詞義“均等”義、“整齊”義，復合成一個詞義“一統”。到唐五代時，“一齊”的語義泛化為“一樣”“全都”，句法地位又一次發生變化，既可單用，又可放于形容詞和VP之前。這種變化，為其進一步虛化為協同副詞起了推動作用。因此可以說“一齊”的演化是韻律、語法和語義協同作用的結果。句法位置的改變可以導致語義的變化，語義的演變可以改變句法位置，韻律則是其中的粘合劑，使處于穩定語流音步中的兩個成分“桎梏”起來，逐漸詞匯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