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理論視閾中的《春陽》

推介語

《春陽》是施蟄存短篇小說集《善女人行品》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篇小說，也是施蟄存成功運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論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的代表性。女主人公潛意識本能欲望的覺醒在傳統(tǒng)倫理道德觀念的背帚中.顯得極其蒼白無力。小說成功描繪了主人公被壓抑了的本能欲望的偶然閃現(xiàn)。這是一篇值得深入探討的小說。“春陽”指什么？嬋阿姨的悲劇是如何形成的？嬋阿姨的心理特征是什么？小說中傳統(tǒng)倫理道德與潛意識的本能欲望是如何發(fā)生沖突的？本組論文從不同視角對《春陽》進行了多元化的探討。有些觀點可能還稍顯稚嫩，甚至還值得商榷，但這是他們獨立思考的成果。他們對文本的閱讀是細致的，對小說的感悟是深刻的，顯示出青年學子難能可貴的探索精神。

——（黃德志，文學博士，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摘要：《春陽》是施蟄存心理分析小說的代表，它不僅體現(xiàn)了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人格層次說、愛欲與文明說，而且還把現(xiàn)實主義與心理分析相融合，深刻地反映了社會現(xiàn)實。本文將從弗洛伊德的理論入手，解讀《春陽》中所體現(xiàn)的心理分析小說的藝術(shù)魅力。

關(guān)鍵詞：《春陽》 弗洛伊德 潛意識理論

《春陽》是施蟄存于1933年11月出版的小說集《善女人行品》中的一篇，作者稱收在本集中的作品都是“研究女人心理及行為的”，是“一組女體習作繪”。其中，寫得最有人性深度，也是意識流手法運用最好的一篇便是《春陽》。下面我們將從弗洛伊德的理論人手，解讀《春陽》中所體現(xiàn)的心理分析小說的藝術(shù)魅力。

一、潛意識理論與《春陽》中的心理探索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的核心內(nèi)容是潛意識學說。弗洛伊德把人的心理分為意識和無意識兩大部分，無意識又由前意識和潛意識兩部分組成。弗洛伊德把人的心理比作大海中的冰山，其中意識是露出海面的一小部分，而隱藏在海面下的大部分則是無意識，這個混沌的、非理性的領(lǐng)域才是人類行為背后的真正內(nèi)驅(qū)力。弗洛伊德認為“任何聯(lián)想都不是無因而至的，都是有一定的意義的；因此，通過病者的自由聯(lián)想就可以挖掘出深埋在病者心理最底層的動機或欲望，也就是所謂潛意識的欲望”。施蟄存在潛意識理論的指引下，將筆觸深入到人的潛意識深處，探索人類心靈的奧秘，揭示人類潛意識中的復雜心理。

施蟄存在《春陽》中，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嬋阿姨到上海銀行取錢的經(jīng)過以及她隱秘的心理活動，可以說是人物“思想的獨白”。嬋阿姨過去一直是取完息金后直接回昆山的，但這次卻沒有急著回家，而是決定在馬路上走走。是什么讓嬋阿姨發(fā)生了這樣的變化呢？從表面上看，是春日的陽光刺激了她，讓嬋阿姨的身心都發(fā)生了改變。但從更深的層面看，是一直壓抑著自己性本能的嬋阿姨的潛意識里對性的渴望在潛移默化中支配著她的思想和行動。于是，嬋阿姨在春天的陽光下，在“許多呈現(xiàn)著喜悅的容顏的年輕人的狂流中”，心情由害怕變?yōu)檩p快，長期壓抑在潛意識中的活力被激發(fā)了出來。

三十五歲的嬋阿姨沒有正常的婚姻生活，她的本能欲望一直被壓抑著，得不到宣泄。當她在冠生園飯店吃飯時，看到坐在旁邊的一家三口的家庭后，這種被壓抑的對性的渴望開始復蘇了，這又使她變得煩悶和孤獨了。嬋阿姨看著自己的對面是一個空的座位，桌面上是一副而不是三副碗箸，“她覺得有點難堪。她懷疑那妻子是在看著她……假如我來撫養(yǎng)他，他會不會有這樣活潑呢？”嬋阿姨假設(shè)自己可以取代那個女人的位置，可以有美滿的家庭，有丈夫的陪伴，有活潑的孩子。嬋阿姨這看似正常的對幸福生活的憧憬，實際上反映了她潛意識里對性的渴望，對男人的渴望。

隨后，嬋阿姨在飯店里看到了一個文雅的男人，于是嬋阿姨被壓抑的潛意識欲望又沖了出來，她開始幻想這位男子在她身邊坐下，微笑著與她攀談，邀請她看電影，甚至冥想著和新交的男朋友在和煦的陽光下散步。嬋阿姨的白日夢使她產(chǎn)生了一系列的幻覺，而“為什么他在上海銀行做事”的疑問，則反映出在嬋阿姨無意識的幻想中，已經(jīng)把身邊的男子當作了那個年輕的行員。回想自己取錢的情形，“她的確覺得，當她在他身邊挨過的時候，他的下頷曾經(jīng)碰著了她的頭發(fā)。非但如此，她還疑心她的肩膀也曾經(jīng)碰著他的胸脯的”。這里嬋阿姨的欲望已經(jīng)上升到肉體的接觸上了，由性欲受到壓抑而產(chǎn)生的少女般的白日夢的幻想，揭示了人物內(nèi)心隱秘的情緒和騷動。

人的潛意識支配人的行動，為了再去見那個銀行行員，嬋阿姨借口自己忘了是否在匆忙中鎖了保管箱，于是在潛意識中給自己找了一個理由，立刻去了上海銀行。在嬋阿姨的潛意識里是期待與行員發(fā)生點什么的，就像她在自己的白日夢里所幻想的那樣。可是，當她把這一幻想付諸實踐后，當行員叫她太太而叫另一個穿著艷服的女人密司陳的時候，她的夢破滅了，于是嬋阿姨立刻坐上黃包車去了火車站。

二、人格層次說與嬋阿姨“本我”和“超我”的對抗

弗洛伊德在無意識理論的基礎(chǔ)上，將人格劃分為“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個部分，這就是著名的“人格三部結(jié)構(gòu)”說。其中“本我”是人的本能欲望，它按照“快樂原則”追求滿足，主要是指性本能。“自我”是理性的人，按照“現(xiàn)實原則”活動；“超我”則代表社會道德標準，它按照“至善原則”活動。“本我”與“超我”之間經(jīng)常構(gòu)成沖突，“本我”受到“自我”“超我”的壓抑和限制，這種沖突反映了個人私欲與社會倫理道德之間相悖的關(guān)系。施蟄存充分運用了這一理論，在小說中演繹了嬋阿姨“本我”和“超我”之間的沖突，使人物內(nèi)心世界更加豐富，賦予了人物更加深刻的內(nèi)涵。

在《春陽》中，嬋阿姨的內(nèi)心斗爭就是“本我”與“超我”的不斷碰撞與交鋒。獨自走在春陽和煦的上海南京路上的嬋阿姨，看到“什么店鋪都在大廉價”，看著各式各樣的商品，“她想買一點嗎？”在嬋阿姨的內(nèi)心深處其實是想買的，但是，“不會的，這一點點力她定是有的”，因為“沒有必需，她不會買什么東西。……她怎么會犧牲了一生的幸福，肯抱牌位做親呢？”她的“卓見”的美德是一個最大的“超我”，這個“超我”不斷地否定和壓制“本我”，直到她覺得熱卻發(fā)現(xiàn)早上出來沒有帶手帕，“這時，她覺得有必需了”，于是“她走進三友實業(yè)社去買了一條毛巾手帕”，這里“本我”和“超我”的沖突在“自我”的調(diào)解下達成妥協(xié)。“自我”既滿足了“本我”的欲求，又不違背“超我”堅守的道德原則，完成了一次“本我”與“超我”的碰撞。

嬋阿姨經(jīng)過仔細的盤算，選擇了在冠生園吃飯，當她看到旁坐圓桌上的一個小家庭時，她又感到了煩悶。嬋阿姨想起了自己“犧牲了的幸福”，她愈加地懷疑當時“何以會有這樣的勇氣來了”，她艷羨著“所有的女伴都嫁了丈夫，有了兒女，成了家”。有時她會有“一種極罕有的勇氣奔放起來”——“本我”的力量，但看到鏡子里“萎黃的一個容顏”，“或是想象出了族中人的誹笑和諷刺”——“超我”的力量，“她也就沉郁下去了”。桌旁的一家三口刺激了嬋阿姨，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渴望一個正常的家庭，渴望幸福。人遵循“快樂原則”的性本能是“本我”的真實面貌，是“本我”所渴望的，但逐漸老去的容顏和族中人的嘲諷這些隸屬于“超我”的力量又一次次鞏固了嬋阿姨所遵循的道德原則。

在飯店出現(xiàn)的文雅的陌生男子讓嬋阿姨浮想聯(lián)翩，她把他當成了上海銀行的行員。嬋阿姨回味著上午到銀行提錢時見到他的每一個細節(jié)，猜測他是否對她產(chǎn)生了愛意，渴望再次見到他的“本我”力量不斷膨脹，但赤裸裸的情欲本能不可能得到“超我”的認可，傳統(tǒng)的貞節(jié)禮教觀念不允許她這樣做。于是，理智的“自我”為嬋阿姨無法抑制的“本我”力量找到了一個借口，為情欲的實現(xiàn)極力辯白，“為什么那樣匆忙地鎖了抽屜呢？那樣地手忙腳亂，不錯，究竟有沒有把鑰匙鎖鎖上呀？……沒有，絕對的沒有鎖上，不然，為什么她記憶中沒有這動作啊？”在這里，“自我”既要照顧到“本我”的需要，滿足本能的要求，又要顧忌“超我”奉行的清規(guī)戒律，于是只好借口忘了鎖保險箱，既獲得了“超我”的認可，又為性欲本能的實現(xiàn)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三、“愛欲與文明”說和《春陽》的主題

除了潛意識理論和人格層次說，愛欲與文明的沖突也是精神分析學說的一個重要方面。弗洛伊德認為愛欲與文明的沖突具體表現(xiàn)為人的自然生命形態(tài)與所謂的“文明”之間的尖銳矛盾，這種沖突是人類進入文明世界以來就存在的一種悲劇原型。弗洛伊德在《文明與缺憾》一書中指出，性愛要通過對文明的破壞來獲得滿足，文明則需要通過對性愛的抑制來維持完滿，深刻地揭示了愛欲與文明之間的矛盾。

根據(jù)弗洛伊德的這種學說，作家們開始重新反思人類的文明觀念，創(chuàng)作了大量反映性愛與文明的悲劇性對立的作品，反叛束縛人的自然生命的各種文明觀念。施蟄存也在創(chuàng)作中借鑒了弗洛伊德的這種思想。施蟄存認為文明是建立在對人本能的壓制上的，把文明與人的生命本能對立起來，在創(chuàng)作中則表現(xiàn)為具有現(xiàn)代意味的悲劇性構(gòu)思模式的建構(gòu)，即性愛與文明的悲劇性對立。

《春陽》融入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表現(xiàn)了人的欲望被文明壓抑后陷入一種永遠無法滿足的困境，形象而深刻地展現(xiàn)了嬋阿姨孤獨而悲涼的一生。由于受到傳統(tǒng)貞節(jié)觀念的牢固束縛，嬋阿姨一直過著清教徒般的禁欲生活，雖然經(jīng)過了本能情欲與傳統(tǒng)道德的激烈斗爭，但微弱的反抗沖動最終戰(zhàn)勝不了舊道德和金錢的力量。嬋阿姨只能屈服于來自所謂文明的壓力，陷入永恒的寂寞和痛苦中。作者站在人的生存的高度，展開了對所謂的封建道德觀念和都市文明的批判，深刻地揭示了社會傳統(tǒng)習俗對女性生命的壓抑，控訴了所謂文明對性愛的束縛。

總而言之，在《春陽》中，作者充分融合了弗洛伊德的一系列理論，通過人物的內(nèi)心獨白、自由聯(lián)想等方式深層剖析了人物的復雜心理，人物的意識流動也是有跡可循的。另外，作者在借鑒弗洛伊德理論的同時，“已不想多用Freudism了”，而是“走回現(xiàn)實主義的道路”。施蟄存說：“我自己以為把心理分析、意識流、蒙太奇等各種新興的創(chuàng)作手法，納入了現(xiàn)實主義的軌道。”所以作者竭力把小說與現(xiàn)實相融合，更加注重探究人物的意識活動與精神世界，并力圖從中反映社會現(xiàn)實。在敘事方式上也滲入了更多現(xiàn)實主義的成分，兼顧了傳統(tǒng)審美心理與現(xiàn)代主義手法的運用，這種現(xiàn)實主義與心理分析相融合的探索在《春陽》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