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與自身雙重壓抑下的悲劇形象

摘要：本文從施蟄存的短篇小說《春陽》入手，以女性獨到的視角細致分析文中平凡弱勢的女主人公嬋阿姨的人物形象和心理變化。從施蟄存的描寫中分析嬋阿姨的心理的欲望與其自身傳統觀念及外界環境現實相沖突后，最終只好的面對現實退回到自己原有的生活狀態。從小說的人物形象中分析施蟄存心理描寫創作的復雜性與其獨特的藝術魅力。

關鍵詞：施蟄存 《春陽》 女性 心理變化

小說《春陽》記敘了來自昆山的嬋阿姨去上海銀行取息金后發生的故事。雖然已經人到中年，但在十二三年前，年輕的嬋阿姨也曾是個有著“卓見美德”的小姐。在她懷揣著對于未來生活的無限憧憬，與“擁有三千畝地的”大地主獨子即將步入婚姻殿堂之時，未婚夫卻突然暴病而亡。原本可以去尋找一個更好的人家重新過上家庭生活的她，卻由于貪戀未婚夫留下的財產，最終選擇了抱著牌位結婚，以獲取一筆財產的合法繼承權。在翁姑去世后，家中所有的產業都由她來掌管打理，她就這樣守著這筆財產過著平淡無趣而又孤獨的日子。故事發生在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取完息金的嬋阿姨臨時決定到大街上去逛一逛。走在初春溫暖的都市大街上，看著街上穿著時髦、步伐匆匆的男男女女，她的心情發生了變化，許久未曾萌動的心也開始蠢蠢欲動。

小說篇幅雖短，卻充盈著大篇幅主人公的意識流動及對情愛欲望的內心描寫。小說題為“春陽”，暗示著主人公嬋阿姨在來到了大都市上海后，感受到春陽的溫暖照耀，萌生出對婚姻愛情生活的渴望與幻想。

一、人物心理在天氣催化下的微妙變化

好天氣與大太陽似乎總能讓人感到愜意與舒心。嬋阿姨從銀行的大門走出來后，看著大街上的明媚陽光，終于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留意到如今的天氣。常年生活在昆山封閉的老宅子里，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印象里也都只有風風雨雨的陰沉天氣，就好像自己陰沉又壓抑的生活，照不到這般好的陽光，只帶著腐朽而陳舊的氣息。所以，當她處在這春光明媚的大都市里，看著高樓大廈林立，馬路上車來車往，滿街滿屋都沐浴著初春的暖陽，懷揣著息金的嬋阿姨放松了自己衣領上緊裹著的毛絨圍巾，也漸漸放松了自己緊繃著的神經，終于想起已經許久沒有留意過自己的生活了。在溫熱春風的鼓動下，本不打算停留而徑直去往回程火車站的嬋阿姨終于決定在南京路上好好走一走，她甚至開始“冥想有一位新交的男朋友陪著她在馬路上走，手挽著手”。

起初只準備逛一逛的嬋阿姨是完全沒有購買欲的，盡管各種各樣的店鋪都在大廉價處理，但是嬋阿姨依然什么都不會買。多少年來都是如此，縱然擁有大筆的產業，嬋阿姨對自己卻依舊苛刻吝嗇。事實上嬋阿姨到也并不缺少買些什么的閑錢，更沒有人限制她的花銷。來到這個物欲橫流的大都市，她完全有理由購買一些新鮮時髦或者只是買些打折的廉價商品來哄自己開心，可她還是舍不得隨便亂花錢。在她的價值觀里，“沒有必需品，她不會買什么東西”。即使她有錢也并不愿給自己買些什么或是吃些什么好的，不愿意用花錢的方式滿足欲望并取悅自己。在嬋阿姨看來，自己目前所擁有的這筆財產來之不易，是自己放棄了很多很多換來的，她有時候也會掂量掂量這筆犧牲的價碼，然后更加決心努力去守護好這份得來不易的產業?！敖疱X就是她獨身禁欲寂寞時光的一種安慰，對情欲的強烈的需要逐漸轉移到對金錢的‘愛’。”這筆遺產更像是一個沉重的包袱，滿載著責任與代價，牢牢壓制著嬋阿姨的食欲、購買欲。

春日的暖陽卻給了人不安與騷動，走在這樣人潮涌動的商業化大都市里，好像總該買些什么才對。走著走著，嬋阿姨熱得出了汗，走到了三友實業社的時候，她終于覺得有必需品要買了。像是順理成章一樣，有了說服自己消費的理由，允許自己可以花一點錢，去三友實業社給自己買一條新的毛巾手帕。

嬋阿姨在大街上看到穿著時髦輕巧的年輕男女，感到既欣賞又羨慕，他們也似乎反襯出了自己穿著的落伍與粗笨。她下意識地感到自己穿得實在太多了，于是直接取下了圍巾搭在手腕上，她甚至也開始后悔起沒有穿著那件雁翎縐襯絨旗袍來。眼前的明麗活潑景象激發著嬋阿姨作為女性對于美與時尚應有的追求。然而大街上的人流還是匆忙緊迫、充滿活力的，這又讓嬋阿姨感到了自己的孱弱與土氣，與這匆忙的人群格格不入，她甚至覺得有些許窘困。嬋阿姨在大上海踉踉蹌蹌地東奔西走，心里產生了一種外地人來到大城市的無所適從。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老態和笨拙，自己終于無法自然地融入這個令人向往的五光十色的大都市的大街上。嬋阿姨開始后悔了，后悔自己不應該就這樣來了興致，更不該高興地逛馬路，讓自己陷入這樣一個極不搭調的人群，陷入這個無所適從的窘迫境態。嬋阿姨的內心是矛盾而又自卑的。

二、餐廳里一閃念的欲望遐想

故事卻沒有在嬋阿姨的無所適從中結束。究竟是幾經盤算，嬋阿姨狠了狠心還是決定花些錢吃點兒好的東西以滿足自己的食欲。她在餐廳點了菜，看到了鄰桌吃飯的一家三口，感到了自己的孤獨。她看到一家三口的女人年齡與自己相仿，感性地產生了一種同僚似的親切感情并聯想到自己的婚姻。她自己是沒有辦法過這樣一家三口的和樂美滿生活了，為了丈夫的遺產，她付出了代價，過著如今這樣無夫無子、孤寂無趣、如死水一般的寡婦生活。

似乎往往如此，物質上占有得越豐富，精神上的戕害也就越為深重。當嬋阿姨把這筆財產作為自己精神的唯一寄托的時候，就已經宣告了自己追求其他幸福的可能的結束。嬋阿姨認為，自己作為這筆產業的暫時保管人，只有守護好這份產業，才能對得住自己為了這筆遺產犧牲掉的青春與幸福。這份犧牲，換來的其實并非財富，而是一副捆住自己身心的枷鎖。縱使內心也曾有過騷動與渴望，但是，無論是出于外界的道德評判準則，還是出于自己內心的傳統觀念，作為一個抱著牌位結了婚的女人，她只能堅守自己最初的選擇。

其實嬋阿姨對于這樣一家三口的生活是羨慕的。她的內心也希望能找一個男人，再生養一個孩子，有一個幸福而美滿的家庭，一家人聚在一起，其樂融融?？涩F實是，她只有一個獨自守寡的后半生和一堆舍不得花掉的財產，她只能獨自一人坐在餐廳里默默地羨慕著別人的幸福。施蟄存的這一段心理描寫讀來總是讓人感覺格外的心酸。

作為一個渴望家庭渴望被愛的女人，一家三口的出現觸動了嬋阿姨心里還沒熄滅的欲求。餐廳里路過自己座位的陌生男人、銀行里熱情友好的銀行職員，這兩個最近一段時間接觸到的異性，就都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嬋阿姨在心里肆意曲解與意淫的對象。在之前的接觸中，他們或多或少都曾友好溫柔地對嬋阿姨笑過。陌生男人的笑容與友善使她產生了一種別樣的感情，這些若有似無的交集使她忽略了社會里這兩個陌生人的微笑實則只是出于職業道德或者是禮貌而已，她卻由于對異性的渴望曲解了他們。由這曲解放大成意淫，她開始變得有所期待，自作多情地幻想一段新的感情的發生。

嬋阿姨的潛意識里是希望和那個銀行職員發生點什么的，記憶里的那些在她看來曖昧的交集片段讓她浮想聯翩。于是嬋阿姨在自己意淫的驅使下終于找到理由說服自己回一趟銀行，試試看能否發生點兒她腦子里想著的事兒。然而最終內心深處的壓抑以及現實的殘酷，沖擊了她那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放任的欲念。當嬋阿姨聽到行員叫自己是太太卻叫別人密斯時，當她發現銀行職員對自己不過是職業性的禮貌時，她才失落地發現自己這一天中的幻想不過是一些泡影罷了。

整篇小說中，嬋阿姨是可憐而又可悲的，她是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平凡婦女，也渴望愛與被愛、向往愛情、希望在春陽的照耀下過上更好的日子?？墒潜M管有美好的事物潛藏在她的潛意識里，掙扎再三，內心的欲望卻根本無處宣泄，縱有對于生活的一點希望，愛卻根本無所附麗。

三、施蟄存的復雜心理創作

可以看出，施蟄存對嬋阿姨是有憐憫卻又嘲諷的。小說的結尾處嬋阿姨失望地坐上了黃包車，她再一次開始細致地盤算起來，她困難地核算著自己花掉的錢：“菜，茶，白飯，堂彩，付兩塊錢，找出六角錢，還有幾個銅元呢？”凡世俗人，最終是從那些漂浮在空中的肉體欲望與美好憧憬中回歸現實，重又過回那可悲可嘆的平凡小人物生活，市儈地計較起那幾個銅元。在最后一段的描寫中，能夠深切地感受到作者對嬋阿姨除了同情之外還帶著一絲可憐卻也活該可憐的無奈，耐人尋味。

馬斯洛說，人有五大基本需求：生存需求、安全需求、愛的需求、尊重需求、自我實現需求。而事實上在外界的現實與自身的傳統觀念壓縮下，除去生存所需似乎其他需求都可以在傳統道德藩籬中掙扎一番的，但早已在情愛欲望與金錢利欲做出了選擇的嬋阿姨就只有逆來順受，只有接受的份了。

施蟄存在《春陽》這篇小說中成功地塑造了嬋阿姨這個飽受禁欲壓抑的女性形象，卻沒有給她一個好的結局。這樣壓抑內斂而平凡的女性形象在施蟄存的作品中并不少見。在他的許多作品中，主人公的內心都不同程度地藏著一只名為欲望的猛獸，它們以理智為籠，將其內心的渴望與欲望束縛住，在深知自己不能放縱自己的情感的同時，又暗暗地掙扎著，試圖擺脫牢籠，卻還是束手束腳，難以徹底地逃脫出牢籠。按照弗洛伊德對人的心理挖掘和分析，他將人的心理世界劃分為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叭绻睦砟芰勘槐疚铱刂疲诵跃褪莾灻澜∪?，如果有許多能量流向自我和超我，則人性是扭曲的”。這種近似于病態的壓抑心理既符合東方人傳統內斂的性格，也符合傳統中國文化中的心理抑制，卻又與本我的欲望相互沖擊，在這樣的沖擊中，施蟄存以真實的旁觀者視角來刻畫則顯得奇妙無窮。施蟄存作品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作為這種心理描寫的創作者與記錄者，他能夠以一種極其冷靜客觀的旁觀者角度記敘這一切，心理描寫細巧精準，帶著些悲憫與同情。有時候，這同情里還夾雜著一點兒刻意的無奈。這也正是施蟄存小說創作中讓人無法忽視的獨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