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自飄零水自流

摘要：施蟄存《春陽》與吳組緗《箓竹山房》中兩位女性形象嬋阿姨與二姑姑都是舊社會冥婚制度的不幸代表，兩位女主人公不幸的人生軌跡有許多相似的地方，也有許多不同的地方。本文將從兩位女性的人生悲劇及其成因，心理狀態等方面出發，分析比較兩位女性人物。

關鍵詞：《春陽》 《箓竹山房》 女性人物 比較分析

舊社會的中國，就是一個以倫理綱常至上的社會，女子在社會中的地位非常低下，婦女在社會中常常扮演著可有可無的角色，常常是男人們的一種附屬品。婦女受到來自社會、家庭和封建禮教的多重壓迫，演繹了一段又一段心酸的悲劇史。本文將以封建冥婚制度下兩個典型——《春陽》中的嬋阿姨與《箓竹山房》中的二姑姑為代表，比較這兩位女性的可悲人生。

一、嬋阿姨與二姑姑的悲劇人生

《春陽》中的嬋阿姨是一個可悲的女人。在自己快要結婚的前七十五天的時候，自己的未婚夫暴病而亡，我們可以想象當時這對一個整天在閨房里想象著自己的婚禮、幻想著自己的幸福生活、對未來充滿憧憬的少女來說簡直就是一個晴天霹靂。但現實不會給她傷心難過的時間，“嫁還是不嫁？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經過了二日二夜的考慮之后，她決定抱牌位做親而獲得這大宗財產的合法繼承權。”這就是嬋阿姨今后人生悲劇的開始——一場沒有愛情、沒有幸福與死人在一起的婚姻，注定要孤獨終老。當然，這些巨大的犧牲也是有回報的，嬋阿姨用自己一生的幸福換來了大筆財產的合法繼承權，至于天平的雙方是否平等，那就要看嬋阿姨自己去掌控了。

嬋阿姨用金錢給自己加上了一條沉重的鐐銬，把自己的一輩子都戴上了枷鎖，成了金錢的奴隸，在她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另類的葛朗臺形象。“她預備叫兩個菜，兩個上海菜，當然不要昆山吃慣了的東西，但價錢，至多兩元，花兩塊錢吃一頓中飯，已經是很費的了，可是在上海卻說不來，也許兩個菜得買三塊四塊。這就是她不敢闖進任何一家沒有經驗過的餐館的理由。”錙銖必較，精打細算著過活，這幾乎成了嬋阿姨日常生活的全部。大筆的遺產并沒有給她帶來想象中的幸福生活，恰恰相反，它變成了嬋阿姨的負擔，嬋阿姨活生生地把自己變成了金錢的奴隸，變成一個斤斤計較的守財奴，吝嗇地生活，苛刻地對待自己。因為她覺得，自己的犧牲不能白費，保住這筆遺產就是保住了她畢生的幸福，這筆遺產就是她逝去的幸福的證據，如果被她揮霍掉了，那她的犧牲豈不是都白費了！所以，這個可憐的富孀只能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花著自己名下的每一分錢。

嬋阿姨難道就沒有后悔過嗎？這個可憐的女人難道不想追求幸福嗎？她當然有過后悔，她也渴望愛情。一縷春陽激起了她所有的欲望！好不容易來一次上海，就應該好好地“揮霍”一下了。“為什么到上海不玩一玩呢？做人一世，沒錢的人沒辦法，眼巴巴地挨著到上海來玩一趟，現在有的是錢……”春陽像是一只無形的手，撩起了嬋阿姨的所有向往，她想放下現有的一切去追求自己的幸福，重新嫁人。“有時，當一種極罕有的勇氣奔放起來，她會想，丟掉這些財富而去結婚罷。但她一攬起鏡子來，看見了萎黃的一個容顏，或是想象出了族中人的誹笑和諷刺，她也就沉郁下去了。”所以，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她膽怯了，退縮了。現實殘忍地擊碎了她所有的幻想。人老珠黃，有那個紳士還會與自己結婚呢？懷著一顆少女心去幻想著那夢幻似的美麗愛情簡直是癡人說夢，況且，在當時那個社會里，女子改嫁本來就是世人所不齒的，為人們所唾棄的，女子的貞潔比什么都重要。讓她放棄那筆巨額的遺產去換取充滿不確定性的婚姻，用一個確定的現在去換取一個不確定的未來，嬋阿姨肯定是不愿意的，萬一遇人不淑怎么辦，那豈不是要后悔一輩子了，嬋阿姨不是賭徒，她只是一個想安安穩穩過日子的女人。嬋阿姨只是一個柔弱的女人，她肯定不能承受來自各方的壓力，來自家庭和社會的責難她也是不能忍受的。所以她屈服了，選擇接受現實，曾有的那一丁點兒的勇氣也消失殆盡了。

《箓竹山房》中的二姑姑同樣是一個悲劇的女性，在一定程度上她似乎比嬋阿姨更可悲。一個會繡蝴蝶的小姐，與情人在花園里偷情被祖母抓到，瞬間成為連丫鬟都鄙夷的下賤女人。在當時的社會，貞潔對于一個女人來說甚至比命還重要，這樣的小姐自然不會得到男方家里的認可。少年赴京應考，船翻身亡，繡蝴蝶的小姐聞噩耗自殺未遂，“少年家覺得這小姐尚有些可風之處……”便把她接了去，二姑姑抱著靈牌與她死去的戀人結了婚，這世上又多了一位冥婚制度下的犧牲品。二姑姑在這陰森似古墓般的箓竹山房里孤寂地過了大半生，還要忍受族中人的非議，從—個少女變成一位清心寡欲的老太太，這中間承受了太多不為人知的辛酸與不易。她甚至連做一個正常的女人、妻子的權利都被剝奪了。在現實中各種道德枷鎖的壓迫之下，二姑姑變成了一個神經兮兮的老人，整個人散發著陰郁、腐朽的味道。二姑姑根本不像是一個人，她更像是一個木偶，一個女鬼，與那陰森可怖的大宅院融成了一體，因為在她的身上看不到一絲人氣。“不要緊，這些房子，每年你姑爹回家時都打掃一次。停會，叫蘭花再好好來收拾。福公公虎爺爺都會讓出去的。”二姑姑說話問都讓人感覺一絲涼氣從后背襲來。

小說的最后出現了戲劇性的一幕，二姑姑和丫鬟蘭花裝鬼偷看侄兒與侄媳的夫妻生活，恍惚問給這問充滿鬼氣的大宅院里增添了一絲人氣。二姑姑這個可憐的女人沒有一次正常的夫妻生活，她連一次為人妻、為人母的機會都沒有，由于一種獵奇心理，她會好奇侄子侄媳這對夫妻的夜生活。在小說的最后，作者以“神來之筆寫出了人物內心無法壓抑的人性之光”。

嬋阿姨與二姑姑都是當時社會冥婚制度下可憐的犧牲品，她們充滿悲劇色彩的人生軌跡有相似的同時又有許多不同之處。

嬋阿姨生活在昆山，還是一個比較開放的城市，在離這座城市不遠的地方，是上海，那里是各種新文化、新思想交匯的地方。昆山自然也會受到上海的影響，這在嬋阿姨身上也是有所體現的。她不是那種足不出戶整天在家守節的婦女，她也喜歡逛街，懂得享受生活，喜歡花花綠綠的摩登世界，更重要的是在嬋阿姨身上，我們看到了人氣，而不是死氣沉沉的陰冷氣息，嬋阿姨身上還是充滿人性的，有人間溫情的成分，就像是那一縷春陽。可是在二姑姑的身上卻體現不出這些人性的東西，在她的身上只會永無止息地散發著一陣陣死氣，一種被壓抑了許久的腐敗的氣息。二姑姑一直生活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里，那里封閉的氛圍活生生地把一個人壓抑成了一具人偶，沒有人氣的人偶，因為長期處于閉塞的環境之中，二姑姑不知道怎么去娛樂，她從未走出那座陰森的宅子。此外，在嬋阿姨的身上還有若隱若現的反抗意識，嬋阿姨至少想過要重新嫁人，想過要去追求幸福的生活，在她的內心深處還是渴望自由的，但是在二姑姑的身上完全看不到這些，二姑姑就像是一口古井，一片死寂，她甚至連追求幸福的念頭都沒有，完全接受了命運，接受了眼前的一切，更不要說反抗意識，她從來不曾有過。

二、嬋阿姨與二姑姑的心理狀態

弗洛伊德把人的心理歷程分成三層，上層為意識，中層為前意識，底層為潛意識。他認為“……每一心理歷程……先存在于潛意識的狀態之內，然后發展而變成意識的狀態……”“每一單獨的歷程都先屬于潛意識的心靈系統，然后在某種條件之下，由這個系統更進而為意識的系統”，但是并不是每一種潛意識的精神歷程都可化為意識的。

在現實中，嬋阿姨和二姑姑是受到壓迫的，她們受到來自社會輿論的壓迫和來自自身倫理道德的束縛，所以她們只能壓抑自己的欲望，但是在潛意識領域，她們是自由的，且不受束縛的。

因此，嬋阿姨找到的釋放的出口便是幻想，她幻想著理想中的幸福生活，在幻想中，她得到了一種心靈上的滿足，在幻想中得到解脫，在幻想中感受自己作為一個妻子、一個母親的溫暖。在幻想中，她想象著自己與年輕的男子約會，收獲愛情。所以在飯店吃飯的時候，她艷羨地看著旁座的一家三口；她幻想著那位有著一雙文雅的手的中年男子會停下腳步，坐在她的對面，優雅地邀請她去看電影；她假想著銀行的職員一直在關注著自己，對自己有意思……就是在這種種的假想之中，她才能暫時忘記自己的不幸，在幻想中她才是幸福的，在幻想中她才是一個正常的女人。這是由嬋阿姨潛意識里的本能欲望所控制的，即性的本能——里比多（libido），這是一種力量，它一直存在于嬋阿姨的前意識領域，但由于受到倫理道德的束縛而被“壓抑”為潛意識系統，但是一經外界一些細小的介質的刺激便被激發出來，從而發展變為意識的狀態，此時“壓抑”解除，表現為嬋阿姨覺得那個銀行職員對自己有意思，遂重新有了想要戀愛、結婚、生子的欲望，而促成嬋阿姨潛意識內的“性興奮”轉變為意識的媒介則是那幸福的一家三口和那一抹春陽。

而二姑姑發泄的方式卻比較病態，二姑姑產生的是一種不合邏輯、不合現實的妄想。“一種妄想乃是另一種精神歷程所引起的必然的反應……妄想之為妄想，它那抗拒真實和邏輯客觀性的特性，都由于它和這另一種精神歷程有這種特殊的關系。妄想起源于欲望，是用以自慰的。”因為她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都是病態的，她出現了一種幻覺，竟然看到了那位身著寶藍衫，頭戴公子帽的姑爹，在幻覺中，她的丈夫每年回來一次，這給她孤寂的心靈上帶來了一絲安慰，這是長期壓抑的狀態下產生的一種病態心理。二姑姑已經處于一種神情恍惚的狀態，在恍惚中，她能夠忘記現實的不幸。而產生這種妄想的原因也是二姑姑潛意識里對性愛的欲望。現實中，二姑姑的婚姻生活是不圓滿的，她從未有過一次正常的夫妻生活，但在潛意識領域她渴望有正常的婚姻，渴望和丈夫在一起，所以她才會出現幻覺，才會去裝鬼偷看侄子侄媳的夫妻生活。

弗洛伊德將人格結構分為三個部分：自我（ego）、本我（id）、超我（super-ego）。對本能的控制與限制從道德的觀點看，本我是完全非道德的，超我是超道德的，而自我則是爭取道德的。“本我和超我一直處于交戰的狀態，作為結果而發生的行為則來自人的自我（ego）。……它聯合本我與超我的力量來決定行動。”二姑姑年輕的時候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沖破了封建禮教的束縛大膽地與愛人幽會，但是卻遭到來自社會輿論的各種譴責，在受到種種非難之后，二姑姑無法承受了，她只是一個柔弱的女子，是無法抵抗來自全社會的批判的。“中國傳統文化強調道德至上，社會大眾的道德輿論給超我的力量使發自本能的本我的力量相形見絀，于是自我只能按現實原則明哲保身。”戀人赴京趕考葬身江中，二姑姑自殺未遂卻受到道德輿論的充分肯定，二姑姑在殘酷的現實面前退縮了，最終她的超我的力量戰勝了本我，二姑姑變成了封建禮教的遵守者，常年寡居于萊竹山房中，了此殘生。

三、嬋阿姨與二姑姑人生悲劇的成因

首先，造成嬋阿姨與二姑姑二位女性人生悲劇的最根本原因是整個社會制度。雖然在當時很多大城市資本主義萌芽早已出現，啟蒙思想也已初露頭角，但是，那根植在中國人心中幾千年的封建禮教思想不是那么容易去除的，依舊根深蒂固。嬋阿姨與二姑姑就是兩位封建禮教制度下的殉葬品。女人在那個社會里基本無地位可言，在她們的觀念里只有服從、認命、去接受命運所安排給她們的一切。理學家們所宣揚的“存天理，滅人欲”“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思想像一道無形的鎖鏈，將這些可憐的女人死死地捆住，從她們年輕的時候一直到老、到死。在三從四德、三綱五常等倫理道德重壓之下，出現了無數可憐的犧牲品，她們為了立貞節牌坊犧牲了自己一輩子的幸福，她們不能改嫁，因為那是被整個社會所不容的，她們不敢追求自由，她們甚至連追求自由的意識都沒有。

其次，社會分工的不同也是造成這些女性悲劇人生的重要原因之一。自古以來，這個世界都是男權主導的世界，男人們統治了這個世界，整個社會都是以男人的意志來運轉的，女人作為被統治者，向來是以弱者的形象存在著，在封建社會的中國更是如此。女子的職責就是結婚嫁人，然后相夫教子，夫死守節。封建社會中女子是不允許拋頭露面的，掙錢養家那是男人們的事情。因此，沒有了基本的生存能力和生活來源，這些死了丈夫的可憐女人只能留在夫家守寡。

再次，造成女性人生悲劇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們自身——女性自身的軟弱性。女子在社會中常常扮演者弱者的形象，屬于社會中的弱勢群體。面對殘酷的現實，她們潛意識里是選擇逃避，選擇妥協，選擇接受和忍讓的。她們自己沒有勇氣去挑戰現實，沒有反抗意識，在現實面前，她們選擇屈服、屈服、再屈服。軟弱是女人的天性，在自己都不去為自己的未來、為自己的幸福爭取一下的情況下，那么也就不能怨別人，怨社會。也不是沒有反抗成功的案例，張愛玲《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不是反抗成功了嗎？她也是一個舊式的女人，但是她成功地抵抗了來自家庭和社會的責難，成功地與范柳原走在一起，這充分說明女人在那個社會想要反抗，追求婚姻幸福不是不可能的，只要你有勇氣，你敢！

因為當時社會對女人有太多的束縛，注定了有很多女人會像嬋阿姨與二姑姑一樣，變成封建禮教的犧牲品，重復著一條又一條相似的人生軌跡，構成了一部封建中國女人的悲劇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