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摘要：張愛玲的作品光影流轉，充滿著豐富多樣的色彩，呈現出異彩紛呈的世界。但是，一紅一綠，卻在她的世界里，蘊含著獨特的韻味，超出了傳統的文化色彩，透露出她的感份情調和蒼涼心態。

關鍵詞：大紅大綠 綠肥紅瘦 濃艷 蒼涼

色彩既標示了某種顏色，也攜帶著豐富的情感，滲透進我們的血肉骨骼。當鬧鐘的鳴響拉開新一天的序幕，睜開眼就會有無數繽紛的色彩躍入視線，影響我們的心理和情緒，影響我們的生活與世界。不管是誰，都在用色彩表達著自我，它是情感的體現。

一度是舊上海最時髦、前衛的文學少女，張愛玲向來對色彩有種非同一般的著迷，在作品里有著五彩繽紛的花花世界。紅和綠，可以算是張愛玲小說文本的主色調。大紅大綠，是明亮的色調，可張愛玲卻與眾不同地書寫出自己滿目的蒼涼。“張愛玲是奇特而又復雜的，作為一個世故的上海才女，她不想戴上如眾人一般的假面，演眾人演過的戲，她在反抗與出走的過程中，獨樹一幟，一再跨越藝術與人生的那條線”，因此張愛玲在使用色彩時賦予了色彩許多反傳統的意味。她將自己的人生感悟和生命體驗移植到色彩語言中，不只用色彩來描繪現實世界，構筑另一種生存環境，還用色彩來傳達隱晦的跳躍的情緒，她獨一無二地用色彩向世人公布了她的小說技巧。張愛玲的色彩語言總是能深入骨髓，鞭及人心，透過或熱鬧或冷艷的色彩，我們看到的是繁花似錦的背后，她苦澀荒涼的靈魂。她筆下大紅大綠般的明亮色彩，就是如此，借用紅綠，制造出近乎媚俗的鏡頭，抒寫出與眾不同的蒼涼感。

一、絢麗的那一抹紅——短暫生命的綻放

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張愛玲用紅白兩色描寫男人的情與欲。“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朱砂痣。”在張愛玲筆下，白色——是情感、心境，它是平和的；紅色——是欲望、激情，它是劇烈的。“他加緊了步伐往前走，褲袋里的一只手，手心在出汗。他走得快了，前面的一個黑衣婦人倒把腳步放慢了，略略偏過頭來瞟了他一眼。她在黑蕾絲紗底下穿著紅襯裙。他喜歡紅色的內衣。沒想到這種地方也有這等女人，也有小旅館。”耀眼的紅色容易勾起男人的性欲。五彩繽紛的世界里，“紅色是富有動感的顏色，它可以激發我們身體的活力。紅色對情感的刺激比任何一種顏色都要強烈，不僅可以觸發自信感、力量、生動感、熱隋和愛情，還可以激發欲望、激情、厭惡、恐怖、無節制的熱情、情欲和過分的憤怒等情感。”

振保原本的形象：“他是有始有終，有條有理的，他整個的是這樣一個最合理想的中國現代人物，縱然他遇到的事不是盡合理想的，給他心問口，口問心，幾下子一調理，也就變得仿佛理想化了，萬物各得其所。”然而，在蚊子血般的紅色之中，他迷失了自我，并自認為“嫖，不怕嫖得下流，隨便，骯臟黯敗”。

振保和嬌蕊偷情的第一夜，眩暈剛起床的振保，想起了小紅月牙的指甲和紅色的月亮。歌德曾經說過：“紅色的影響力如同其本質一樣獨特，它充滿火力的一面，蘊藏在其能量中。”可見，振保在這次偷情的過程中，偷情的對象又是自己的好友之妻，迫使他之后的心理層巒疊嶂，天光云影。包含激情和刺激的紅色，一次又一次不斷誘惑他，原本平淡無奇的人生，被那絢麗的一抹紅色照耀，使他不顧一切地投入一場熱情似火的熱戀之中。

然而，如火般的情感是短暫的，猶如過客，猶如過眼煙云……飄飄忽忽，帶來的終究是莫大的蒼涼。《紅玫瑰與白玫瑰》的結局是那么的勉強與無奈，兩個轟轟烈烈相愛的人終究沒在一起。“振保這才認得是嬌蕊，比前胖了，但也沒有如當初擔憂的，胖到癡肥的程度；很憔悴，還打扮著，涂著脂粉，耳上戴著金色的緬甸佛頂珠環，因為是中年的女人，那艷麗便顯得是俗艷。”幾經歲月的洗禮，嬌艷紅嫩的玫瑰，終究枯萎。而振保——“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振保的愛情像極了短暫明媚的櫻桃紅，透過色彩，回歸到人性的角度，“經歷了紅、白玫瑰的誘惑與選擇，經歷了自我的放縱，妻子的背叛，婚姻的裂痕已無法彌補，再做一個‘好人’需要付出更沉重的心理代價，然而他無可奈何，壓抑自我，繼續做‘好人’是他唯一的選擇。與內心愿望相反的‘好人’表現出滑稽的喜劇色彩，而在客觀環境中只有這種選擇，又顯示出悲劇意味。”此時的他面對極具誘惑力的紅色，抵制住內心的掙扎，他選擇去做一個“好人”，其中蘊含了人生無盡的蒼涼。

二、沉悶厚重的墨綠色——途經四季的滄桑

在大自然中，從春天新芽的黃綠，到仲夏茂密樹林的深綠，到處都有綠色的身影。可以說，綠色是大自然的顏色，飽含無限的生機，是成長與新生的象征。然而，張愛玲筆下的綠色，卻獨具一格。

《沉香屑第一爐香》開頭第一句：“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用“霉綠斑斕”修飾“銅香爐”，其中有著說不出的韻味——繁華落滿一地，看盡了一世的滄桑，伴著香爐來傾訴蒼涼。緊隨其后是梁太太的出場，“汽車門開了，一個嬌小個子的西裝少婦跨出車來，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綠色的面網，面網上扣著一個指甲大小的綠寶石蜘蛛，在日光中閃閃爍爍，正爬在她腮幫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時候像一顆欲墜未墜的淚珠，暗的時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網足有兩三碼長，像圍巾似的兜在肩上，飄飄拂拂。”語句之中，黑色與綠色糅合成墨綠色，再加上一明一暗的光線，給人陰森森的感覺，非常形象地描繪出梁太太陰暗的心理以及她見不得人的生活。

梁太太與葛薇龍第一次見面時，“梁太太一雙纖手，搓得那芭蕉扇柄滴溜溜地轉，有些太陽從芭蕉筋紋里漏進來，在她臉上跟著轉。”不停地用“芭蕉綠色”來修飾這一主人公，不經意間透露出了梁太太一路風塵、一路滄桑，她像極了那綠了的芭蕉，憑著殘存的色相混跡于交際場。張愛玲打破眾人的筆法，不用灰黑白來形容一個上了年紀的風塵女子，偏偏用明亮的綠色來透露出流光如水，歲月如沙，綠了芭蕉，滄桑了容顏……有意無意地流露出梁太太的惶恐。她的惶恐在于她漸漸感到自己人老珠黃，花天酒地的日子漸行尾聲，正像白居易筆下年老色衰的琵琶女一樣“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車馬稀”。

張愛玲不僅善于用顏色來描繪人物外貌，還善于用顏色來渲染環境氛圍，進而展現人物的命運。在《沉香屑第一爐香》中，葛薇龍離開姑媽的家，在遠處凝望這座富麗堂皇的別墅時看到的景象，“再回頭看姑媽的家，依稀還見那黃地紅邊的窗欞，綠玻璃窗里映著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蓋著綠色的琉璃瓦，很有點像古代的皇陵。”綠色的古代皇陵般的比喻，不僅僅給讀者帶來一絲絲的詭異感，更將我們帶入了如煙似幻、恍如隔世的世界，踏進梁太太那座綠色琉璃瓦的房子，就像自掘墳墓一樣，一步一步走進了看不到盡頭的荒涼。作者用這種詭異的綠色，塑造梁太太像滿清末年慈禧太后的形象，就像慈禧太后利用光緒皇帝當她的傀儡一樣。梁太太也認識到——僅僅依靠自己將無法生存，她抓住了葛薇龍。可是，即使如此，又能維持多久呢？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再好的容顏，也要途經四季的滄桑，湮沒在歲月的年輪里；等待梁太太的，依舊是沒有未來的蒼涼……

三、紅綠相映下的色彩觀

年少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一紅一綠，花開花落，回黃轉綠，大自然年年如此，衰而盛，盛而衰。面對這大紅大綠的明亮色彩，張愛玲就是用這一主色調，抒寫出了無盡的蒼涼。這種失去希望的色彩感，不僅僅在一兩篇作品中出現，而是在許多作品中都曾多次出現。《金鎖記》《怨婦》《創世紀》《傳奇》等作品都有所涉及。識人先識色的手法，使我們認識到了男女主人公，也不再是只有類型化特征的人物，而是具有鮮明個性和多種生存狀態的生動形象。

“早熟、敏感、聰慧、孤僻、冷漠等性格特征，使得張愛玲對反傳統的寫作手法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早期的成長經驗和生活環境，促成了張愛玲消極的人生觀和世界觀，她是以此來觀照她的小說世界的。”這種消極心理反射出來的色彩觀，使小說的主題內容不免落入悲觀與蒼涼之中。因此，“她，就像用畫筆一般，一反常人的畫法，通過匠心獨運的色彩潑灑，營構出自己華美而又悲哀、絢爛而又蒼涼的文學天地，書寫出黑白空虛的現實，創造了一個蒼涼的小說世界，呈現了她滲入骨髓的悲劇意識。”就如《金鎖記》中的一句名言，是“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