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寶林先生走了。
報上說他是帶著笑跟觀眾告別的,一生都是為了笑。我想是的。但是,我在電視里看到他講這些話時,已然老淚縱橫矣!
少年時代,我在天津就是他相聲的熱情觀眾。當然,那時還有一位小蘑菇(常寶堃),他的相聲我也喜歡。
侯寶林那時落腳在南市的燕樂茶園。前場有多萬昌的梅花調、王佩臣的樂亭大鼓,后場則是小彩舞(駱玉笙)的京韻大鼓。這些已近于人間絕唱了。為了求生,侯寶林還得到處去趕場。他跑商業電臺,邊說相聲,邊報廣告。我在鳥市的河北電影院看電影,中間休息時,忽然侯寶林、郭啟儒上來加演一場相聲。那時我雖年幼無知,卻也知道這是戲院老板的噱頭,有點瞧不起。可是那時我怎么能理解演員們的心情,難道他們就不覺得這是對相聲藝術和相聲藝人的一種污辱嗎?
還有比這更難堪的人格輕蔑。在燕樂,只要侯寶林一出場,看客中的地頭蛇們便怪聲叫好,給侯寶林起了個外號——幺雞!這是竹戰中的一張麻將牌,大概取其圖案形象類似瘦鳥。叫聲越響,侯寶林得愈加強顏歡笑,小心迎侍。
記得當時還有個傳說,一次侯寶林在河北影院說相聲,不知怎么得罪了警察。那段繞口令里有狗、巡警、咬了手之類的詞句,偽警們硬說侯寶林把“狗咬了我的手”,說成“巡警咬了我的手”,不容分說就動手打人。此事我沒有親見,好像當時的小報上登過的。時隔過久,我的記憶已有點模糊了。
道不盡的舊藝人的辛酸啊。我那時似乎已經從他的笑聲里,看出了他臉上的淚痕。
在天津,侯寶林一度參加或組織了一個職業的話劇團。在河東的天寶大戲院演出過。他想脫離曲藝界,不再說相聲了。我不知道撰寫侯寶林傳記的人們,是否知道這件事。這是不容忽視的一段短暫的經歷,挖掘下去,可以知道他內心深處的矛盾和痛苦。
大概是前年吧,侯先生在森隆餐廳請幾位朋友吃飯,順便想聽聽相聲觀眾的意見。他要集中精力總結自己的表演藝術了。方成同志代邀了我。這一次,我沒有機會說明我當年是他的一名少年觀眾。談到盡興處,他為我們示范性地表演了舊時京城的幾種叫賣聲,都是以前從來沒有聽到過的。這也是我最后一次欣賞他的表演了。
近幾十年,我總以為侯先生只有鮮花和笑聲伴隨著他。然而,我錯了。
不要以為侯寶林只會說幽默的話,只是個為你我尋開心的人。不要只記住侯寶林在臺上引起的一片哄堂吧!我很吃驚于他在臨終以前,不稱自己是大師、教授,而還原于他的本色:“我是個藝人!”是謙虛呢,還是厭倦了某些虛名?藝人侯寶林,多么樸素而又崇高的一個稱呼。他又跟那些平凡而可愛的觀眾滾在一起了!
我當然永遠懷著感激的心情記著侯寶林帶給我們的笑聲。但總排遣不去的是,我分明從那笑聲中,又見到了他臉上的淚痕。
(選自《藝壇雅奏》)
品讀賞析
侯寶林先生曾經帶給我們無限的笑聲,本文獨辟蹊徑,從一個老觀眾的視角去審視侯寶林先生的另一面,將笑聲背后的淚痕一一展示。
在寫作方法上,本文從侯寶林先生紛繁的人生經歷中截取了幾個具有代表性的事件,敘述了大師早年的辛酸與成名后高尚的人格,將淚痕與笑聲串聯起來,簡潔利落,人物形象豐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