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買《紅旗譜》,只有向母親要錢。為了要錢,我去母親做活的那個條件低劣的街道小工廠找母親。
那個街道小工廠里的情形像中世紀的奴隸作坊。我站在門口,用目光四處尋找母親,卻認不出在這些女人中,哪一個是我的母親。
負責給女工們遞送氈團的老頭問我找誰,我說出了母親的名字。
“在那兒!”老頭用手一指。
我這才發現,最里邊的角落,有一個瘦小的身軀,背對著我,像800度的近視眼寫字一樣,頭低垂向縫紉機,正做活。
我走過去,輕輕叫了一聲:
“媽……”
母親沒聽見。
我又叫了一聲。
母親仍未聽見。
“媽!”我喊起來。
母親終于抬起了頭,目光癡呆地望著我,問:“你到這里來干什么?找媽有事?”
“媽,給我兩元錢……”我本不想再開口要錢。親眼看到母親是這樣掙錢的,我心里難受極了。可不想說的話已說了,我追悔莫極。
“買什么?”
“買書……”
母親不再多問,手伸入衣兜,掏出一卷毛票,默默點數,點夠了兩元錢遞給我。
我猶豫地伸手接過。
離母親最近的一個女人,停止做活,看著我問:“買什么書啊?這么貴!”
我說:“買一本長篇。”
“什么長篇短篇的!你瞧你媽一個月掙三十幾元錢容易嗎?你開口兩元,你媽這兩天的活白做了!”那女人將臉轉向母親,又說,“大姐,你別給他錢,你是當媽的,又不是奴隸!供他穿,供他吃,供他上學,還供他花錢買閑書看呀!你也太順他意了!他還能出息成個寫書的人咋的?”
母親淡然苦笑,說:“我哪敢指望他能出息成個寫書的人呢!我可不就是為了幾個孩子才做活的么!這孩子和他哥一樣,不想穿好吃好,就愛看書。反正多看書對孩子總是有些教育的,算我這兩天活白做了唄!”說著,俯下身,繼續蹬縫紉機。
那女人獨自嘆道:“唉,這老婆子,哪一天非為了兒女們累死在縫紉機旁!……”
我心里內疚極了,一轉身跑出去。
我沒有用母親給我的那兩元錢買《紅旗譜》。
幾天后母親生了一場病,什么都不愿吃,只想吃山楂罐頭,卻沒舍得花錢給自己買。
我就用那兩元錢,幾乎跑遍了道里區的大小食品商店,終于買到了一聽山楂罐頭,剩下的錢,一分也沒花。
母親下班后,發現了放在桌上的山楂罐頭,沉下臉問:“誰買的!”
我說:“媽,我買的。用你給我那兩元錢為你買的。”說著將剩下的錢從兜里掏出來也放在了桌上。
“誰叫你這么做的?”母親生氣了。
我訥訥地說:“誰也沒叫我這么做,是我自己……媽,我今后再也不向你要錢買書了!……”
“你向媽要錢買書,媽有過不給你嗎?”
“沒有……”
“那你為什么還說這種話?一聽罐頭,媽吃不吃又能怎么樣呢?還不如你買本書,將來也能保存給你弟弟們看……”
“我……媽,你別去做活了吧!……”我撲在母親懷里,哭了。
今天,當我竟然也成了寫書人的今天,每每想起兒時的這些往事以及這份特殊的母愛,不免一陣陣心酸。我在心底一次次呼喊:我愛您,母親!
(選自《才智:才情齋版》2011年第8期)
品讀賞析
寫母親的文章很多,多數都是寫母親對自己的愛。本文在突出母愛的主題之外,用“我”給母親買山楂罐頭這件事表達了“我”對母親的愛,更增加了一份感人的情感力量。
本文的精彩之處在于作者的語言描寫,不同身份的人物有著不同的語言。“我”的猶疑,母親的隱忍以及對“我”讀書的無條件支持,母親同事的直率,都通過各具特色的語言表現出來,使人物形象立體鮮活,具體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