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覺白內障

光在進入視網膜前，先要通過空氣漂浮微粒所組成的氣態之海。作為光傳播的介質，空氣微粒時常對眼睛宣誓著它對光的某種權利。一個細密的織網可以視作氣霧微粒的簡化模型，它以棋盤的形式將視線平分。出于對視覺的迷戀，人類不斷制造成像設備來刷新自己的視覺體驗，然而影像設備也正在悄悄成為觀察對象與我們之間的氣霧迷網。它們制造著種種不確定，就像是眼球里的白內障，不斷地迷惑視網膜并控制眼球。

當一張相片被細密的織網覆蓋，我們仍能說出相片圖像的內容，這種大腦給視覺不確定部分以經驗解釋的機制，讓對象的不確定部分給了觀察者的想象力預留下了VIP包間。當不確定部分以復雜的形式出現時，想象就被充分地調動了。這種不確定在觀察者與對象之間開始調情，并在他們間建立起嶄新的對話語言。這種調情有時是真正意義上的，女士內衣的蕾絲設計正是在遮蔽的不確定中尋找身體視覺的刺激點。

然而坐在情報機構顯示屏前的遙感圖像判讀人員卻不想與地面的核彈發射架產生任何的曖昧之情。他們需要明確地辨識遙感圖像某一區域內像素點的具體對象，因為這時常事關生死存亡。判讀員耳邊時常傳來這樣的聲音：“哥們，這黑點是什么？”

的確，遙感圖像存在著眾多的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來自兩個層面。首先大氣微粒對地面輻射的影響使得采集設備往往接收有偏誤的光波信號，某些在圖像上顯現出差異的光譜像素，在空間位置上可能根本不存在任何物體。同時，設備本身的硬件局限也讓地表景象的真實還原變得難以實現。此類情況頻繁在日常中出現。醫療超聲影像中，人體內的某個結節在不同的超聲設備檢查下會反應出完全不一樣的尺寸甚至形態。同一設備短時間內的兩次檢查的結果也會大相徑庭。有時在某一家醫院被超聲檢查出的體內結節在另一家醫院的復查中可能就找不到它了，盡管你從未對這個結節惡言相向過。在通關門禁和證件照的采集中，門禁照和證件照往往與本人臉部的相似度很低卻跟他人臉部的相似度很高，而它卻成了指代和判斷本人的重要視覺標的物。

事實上，即使是現代機器在電子眼中，也會呈現出這種霧化的模糊面目。在美國藝術家斯托爾克iPhone的一張CT掃描合成圖像中可以看到，手機內部的硅芯片和電路板并沒有齊整清晰的邊緣和筆直的現代工業線條。它們擁有著生物器官的CT圖像特征，即一種聚集-彌散態。它幾乎可以輕易地和超聲影像中的人體融在一起。斯托爾克此舉，似乎是想給現代網絡信息設備正生長成為一個人類器官提供一個物質上的證據。

由于圖像中同譜異物與同物異譜的普遍存在，使得要在一張遙感圖像上辨認出色差像素所代表的具體物體和其所處的空間位置變得十分困難。遙感圖像中的一個簡單的黑點，其意味也就變得十分復雜。它可能是一棟地面建筑，也可能是空中的模型飛機，可能是一片羊群，更可能是一個物體在地面上的影子。它可能是任何東西，也可能不是個東西。

對于第一層面的不確定性，科學界做出了應有的反應。數學界的空間統計派以已知的有序模型擬合遙感圖像中的不確定點。神經網絡派則對所有的點進行某種映射，試圖在新的空間關系中找出不確定點的分布可能。IT界通過擠壓并填充像素元和逆推像素物理色值的算法來優化氣霧圖像的還原度。而對于第二層面不確定性的問題解決，只能留給觀察者即人類自己了。判讀人員往往通過對比分析和推理來定義不確定因素的可能性。有時判讀人員的個人經歷和文化素養會在不確定因素的斷定中起到關鍵作用。每一次的圖像判讀，更像是判讀人員對自己在世閱歷的一次懸疑大片放映。

1940年11月，人類歷史上第一次超遠程、超目測視距的大規模攻擊發生了。英國人決定用航母艦載機在夜間空襲意大利軍港塔蘭托。在偵察機帶回的港口航拍照片中英國人看到了一些奇怪的白點，起初他們以為這是相機鏡頭的瑕疵所造成的。但沒有人能說出這些白點究竟是什么東西。直到一位直覺敏銳的讀圖員指出，這些白點應該是某種空中懸浮物，即是某種氣球。英國人才意識到，這其實是意大利人的防空工事。它們是一些由綁定在氣球下的鋼纜組成的高空阻攔物。按照這一假設，英國人通過在阻攔氣球群的東側投擲照明彈，解決了這個影響夜襲的關鍵難題。事實上，決定了塔蘭托夜襲成敗的，恰恰是航拍照片上的那些不確定白點。在這種高速進入一處從未去過的遙遠地理，并進行精確投放的航母空襲作業中，事先的地理視覺信息捕獲和甄別就變得性命攸關。視覺信號本身卻恰恰如視網膜上的盲點，并非所見即所得，通常更多的情況倒是所見如未見，就像一個有感光障礙的盲人。真正的信息獲得和判斷，來自讀圖者大腦黑箱中的想象和推測。

這種光學視覺感光性失明，即使在近距圖像中也是一種根本性的問題。安東尼奧尼的電影《放大》中，作為攝影師的主人公在街頭草地中隨意抓拍，回到暗房中洗印膠片放大之后，愕然發現一側綠籬中有貌似尸體的一條腿，另一側則有持著手槍的手。但再度放大之后，一切都化為不可識別的一片顆粒。而他返回原地，尸體也杳然無影。事實上，他從未看到尸體和槍，是他的鏡頭捕獲了類似尸體和槍的圖形。但那實實在在的一條性命，究竟是否真的出入了這個世界，則全然無從目證。

在人工光學的視覺體系中，設備圖像似乎并不滿足于對視網膜的干擾和迷惑。于是它們開始對眼球進行控制，而這些就在身邊發生。或許，那只是一本雜志封面上的一個女人。

桌上的一本雜志，封面上一張女人的臉看著你。當你看著那個女人，你會發現這個女人也正對著你看。甚至會產生一種被她看上的錯覺。當你移動身體，沿著桌子往一個方向走動，再去看它，你發現那個女人依然目不轉睛地對著你看。你跑到桌子的另一端，但仍沒能逃出那女人的注視。雖然你樂意看那張臉，但不想始終被她盯視。可無論你轉動眼睛，移動身體，或傾斜雜志，都看不到那女人不在看你時的臉。這時你意識到，其實她根本就沒有對著任何人看，她在看的是她被記錄下時的那臺相機的鏡頭。相機鏡頭唯一的焦點對準了她的眼睛，因此一旦你看這張圖像，你就被固定住了，你仿佛在一個迷宮里打轉，無論你往哪走最終都走回了那臺相機所在的地方。運動變得徒勞，身體沒有了位置。

顯然，厭煩了廣告圖像的大衛.霍克尼想必很早就意識到了這點。在他的作品《梨花盛開的高速路》中，霍克尼在一個對著公路延伸方向的固定站點上，對其遠近周遭的物體拍攝了數百張照片，并將它們以透視規則重疊拼接在一起。這張復合照片乍看起來就像是一張普通的廣告海報，而實際上組成它的每一張單位照片都擁有各自的獨立的焦點和透視形態。觀看這幅巨照時，我們似乎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眼睛，它向我們細致地還原了一個人眼觀察事物的全過程，眼球總是處在一個轉動的狀態中，哪怕頭被固定住，這種轉動也能使我們的視覺焦點一直保持移動，并在觀察的對象身上進行多次不定向并且是部分重疊的對焦。作品的拼貼正顯示出了這點，霍克尼沒有留下一絲縫隙，甚至在交接處不斷重疊覆蓋，就像是一片片方形魚鱗，他要讓生銹的眼球轉個夠。每一片魚鱗同樣也是一次眨眼。霍克尼將照片變成了一種關于觀察動作本身的時間性記錄。

但是，霍克尼式的焦慮在今天變得越發嚴重。幾億個圖像記錄設備正如饑似渴地截取著我們所在的生活世界的不同面貌。這就像是一只巨大的復眼，對世界進行著高密度的視覺采樣。而這些被采集的圖像多數都在互聯網上被呈現，采集設備的硬件限制將其視域被一個矩形平整地切割，當網絡圖像出現在顯示器中，其周圍總是被白色背景色塊和文字信息包圍，這使得對網上設備圖像的觀看變成了一種窺看的動作。

與觀畫不同的是，設備記錄的圖像其準確的透視與色彩直接搬運了生活世界的視覺形態。這讓我們對它保有一種無需移動身體就能通過視覺遨游真實空間的期望。而隨著移動設備越來越多的被使用，這種窺看也變得更加俯拾皆是。這時我們就像直接被放置在了真實某處的一扇嘎吱作響的白色木門后面，通過門上的孔洞窺視門外的物與人。這讓我們與圖像保持在了一個緊張的關系中。

設備圖像的單一焦點使得我們的身體移動變得無意義，但我們仍擁有著移動身體的權力。而在一個偷窺動作中，我們的身體是真正的被固定住了。同時偷窺行為的驅使力來自對另一端空間的強烈好奇，這使得偷窺者會盡量通過窺孔來獲得關于那一空間的更多信息。邊緣試探就是一種最常用的方法，即偷窺者來自窺孔的視域比窺孔的垂直面積要更大，窺探者往往通過移動身體和眼球對窺孔的邊緣進行極限觀察來實現這種邊緣試探。然而在設備圖像上，圖像對象的空間語境被完全割裂了，對象仿佛被從空間里摘除了出來并密封在了一個矩形中，這就導致了窺看者無法對著一張數碼圖片進行任何的空間性邊緣試探。一方面設備圖像吸引著觀看者的進入，而當觀看者進入圖像通道后卻發現那根本就是一條密閉的死胡同。

《梨花盛開的高速路》中“Ahead”和“Stop”的同時出現，正是在說明這種電眼影像對人眼的誘引和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