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在撒哈拉行走的時候曾經(jīng)為住在帳子里的沙哈拉威人拍照,卻被看做“惡魔”而遭到驅逐。將影像固定在照相機暗箱里——這樣的一種物理成像原理——在沙漠人看來,無疑是惡魔來攝取人的靈魂。從攝影術發(fā)明到三毛的時代,攝影術已經(jīng)有了一個多世紀的發(fā)展,但在沒有文化教育背景的沙哈拉威人眼里,將人的模樣映入膠片上的行為依然具有褻瀆的意味——十九世紀的一份沙文主義刊物中曾寫道:“將飛逝的影像加以固定式不可思議的;不但如此,正如德國人的深入研究成果已經(jīng)揭示的,任何意圖固定影像的企圖都還是一種褻瀆。”
三毛憐憫這種因為地域因素,更或者是人文因素而造成的無知,但是這種將影像固定下來的神秘技術在出現(xiàn)初期也確實動搖了傳統(tǒng),帶有想當強烈的神秘色彩,盡管當時已經(jīng)很多人意識到了攝影術的到來。
在任何新的理論領域,第一步都存在將物從神秘的意義中剝離出來。攝影的神秘在于利用眼睛從鏡頭觀察對象,從而迅速的捕捉到圖像,同時手也第一次在圖像制作過程中從最重要的藝術職責中解脫出來。瓦爾特·本雅明在 《攝影小史》中提到,在攝影術發(fā)展之初,畫家大衛(wèi)·奧克塔維斯·希爾(David Octavius Hill)利用照片作為其繪畫肖像的輔助工具,他的這些攝影作品揭示了這一新媒介的特性:攝影揭示了無名之輩的形象。
由于攝影是通過眼睛得以實現(xiàn),這比用手來捕捉圖像的速度要快得多。這樣就會有更多的無名之輩能夠將自己的影像固定并保留下來。這是對民主思潮的一種體現(xiàn)。本雅明認為:“如果家中保存了家族的祖先肖像,人們就能夠探尋他們的身份,并再現(xiàn)當時的情景。但是,在經(jīng)過兩三代人之后,這種興趣就逐漸衰退了:幾乎所有的幸存畫像都只是變成了畫家繪畫藝術的見證。”能夠留存下來的圖像不再只是屬于上層貴族或者家族家長的肖像,任何的無名之輩都有機會在相機前面留下無意識的、真實的視覺圖像。
另外,攝影術所表達的圖像民主性除了記錄無名之輩的形象之外,還消解了藝術作為對神明膜拜而產(chǎn)生的崇高感。藝術起源的說法有很多,其中“禮儀說”得到了大多數(shù)人的認同。當畫作——或其他記錄影像的圖像——被冠之以藝術的稱號時,往往就能夠呈現(xiàn)“靈暈”的效果,而“藝術作品的靈暈濃郁的生存方式從來就不能完全脫離禮儀功能”,換句話說,藝術作品根植于人類認知的關聯(lián)方式即是膜拜。隨著攝影術發(fā)生發(fā)展,由于攝影圖像消解了藝術品的“唯一性” 和“此地此刻性”而使得靈暈的效果逐漸趨于淡化,于是,作為衡量藝術品的本真標準失效時,“藝術的整個社會功能也就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在此基礎上產(chǎn)生的圖像的民主效果主要表現(xiàn)在攝影作為一種復制技術的出現(xiàn)使得圖像——或藝術品——更為廣泛的流傳并能夠被更多的世人所欣賞;同時,當藝術品的靈暈被消解掉時,更容易被普通大眾理解其中的內(nèi)涵與本質(zhì)。簡言之,攝影術拉近了普通觀者與圖像的距離,圖像開始越來越頻繁的出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
在《攝影小史》之后,本雅明的另一著作《技術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中,論述到影像復制對于偉大藝術作品的存在意義在于使得藝術品成為一種集體影像,不再被視為個人創(chuàng)作而私有。雖然攝影的這種復制性是藝術與攝影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但攝影所表達出來的民主性和大眾化也是那個時代無法阻止的。
當攝影發(fā)展到今天,它的普及程度早就使其褪去了其中的那份神秘感,即使現(xiàn)在去到沙漠,那里的人們也能很自然地對著鏡頭展露微笑,留下屬于自己的攝影圖像。中國先哲的智慧是“道常無名”,攝影對于無名之輩的形象的捕捉,讓每一個人都可以成為攝影師。而攝影對于圖像的民主性推動的作用在今天也更加明顯——其一,今天的世界是一個由圖像構建的社會,或許各民族之間語言有別,地域有差,但圖像的話語能力是溝通全球的一種必要手段;其二,由于攝影設備的多元化,圖像技術正在被多數(shù)人所普遍掌握,許多重大事件都是經(jīng)由業(yè)余手段而記錄下來的;其三,攝影圖像更加趨向草根化、平民化,這其中與大眾文化對攝影的推波助瀾無不關系。
21世紀,圖像日益民主,或許圖像的技術也越來越成熟,互聯(lián)網(wǎng)等變革力量的新興媒介開始介入普通大眾的生活。成長起來的80后一代漸漸成為社會構造中的中堅力量。隨著手機和便攜式數(shù)碼相機的普及使得拍照不再是難題,任何地點,任何時間都可以進入拍攝的模式,拍照不再是一種儀式,而是當鏡頭舉起時無意識的條件反射。因此,攝影進入所謂的“后攝影時代”。藝術總是社會觀念敏感的文化實踐者,圖像就是其打出的一張先鋒牌。人際之間的媒體交流方式從自媒體(we media—QQ)到社交媒體(social media—微博、人人、微信)的發(fā)展,一個可以展示自己所有,并能被廣大網(wǎng)民所關注到的平臺日益完善,逐漸地滲入到了人民大眾的日常生活之中,圖像存在的空間也由墻上的相框到家庭相冊,最終進入虛擬的網(wǎng)絡空間,觀賞者也由家庭成員、親戚朋友到千千萬萬認識與不認識的網(wǎng)絡公民。技術的進步改變了圖像展示的空間和視覺觀賞的受眾,同時私人領域走進公共空間,私人領域的娛樂性與世俗性也漸漸地深入到公共領域之中,讀圖時代自此降臨。
今天,攝影不僅為我們提供新的選擇,它的使用和“閱讀”變成了司空見慣的事,變成了不需要反省檢查的現(xiàn)代生活知覺的一部分。這種轉變要歸功于多方面的發(fā)展,諸如新興的電影工業(yè),輕巧相機的發(fā)明——從此照相機不再是本雅明時代那種隆重的儀式,圖像閱讀也成為新時代機遇下認知世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