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澤釗：閱讀是人生的基本功

王澤釗，生于青島，語文教育專家；中國改革開放30年“社會人物”；曾經自編150萬字的《新語文》教材，有“民間教改第一人”、“自由教育者”之稱；北京“新國語學校”校長。

“好的文章各不相同，不好的文章一個爛樣”

陳云昭：你最近手頭在讀一些什么書？

王澤釗：自登上教壇，我的閱讀就與教學融為一體了。閱讀與教學18年，于2002年出版了《新語文》；2003年1月開始，又12年，《新國語》（高級）三卷剛殺青。現在正在編讀《新國語》（中級），業已完成兩卷，不久中級就完成。

陳云昭：有人把你比喻成《死亡詩社》里的老師“船長基廷”嗎？

王澤釗：電影《死亡詩社》，我是在2000年深秋的一個下午看的，當時感到很溫暖，于杏壇耕耘16載，終于感到不孤獨了。后來索性到處找教育題材電影看，《危險游戲》、《為人師表》、《月光愛琴海》，再后來，《人間師格》、《偽造者》……這些電影精品，讓我結識了多位同路人。

陳云昭：“船長基廷”第一天上課就讓學生把大部頭的教科書撕掉丟進垃圾桶。你似乎也在這么做？

王澤釗：當看到基廷先生撕教科書序言時，我反思了自己過去的行為：基廷先生是美國人，電影《死亡詩社》題材年代是1959年，撕掉教科書的序言，竟然讓學生目瞪口呆，而我卻在有著溫良恭儉讓傳統的中國大陸撕掉了教科書，是過分了。

陳云昭：在網絡上有人稱呼你為“語文教育狂人”，說你憑一己之力重新編訂語文教材。從這些稱呼或者評論來看，是不是也說明你的工作處境并不是很美妙？

王澤釗：教育過程是一個潤物細無聲的過程，稱“狂人”不妥。其實當時我在校園里，除了在教室里，大多時間在圖書館或資料室，與那些偉大的靈魂邂逅。人生有限，人各有志，已經有眾人在“尊重領導，團結同事”，我就不必湊熱鬧了。常常無暇顧及自己處身什么環境，陶潛有詩云：“心遠地自偏”。

陳云昭：在我看來你所做的這些事情，正是一個正直、有良知和理想的語文教育工作者所應該做的，卻受到如此大的關注和爭議，這是不是也意味著在我國的語文教育環境中存在些“不正常”的東西？

王澤釗：我們的教育常常在做著反教育的事情。“領導”多次質問我：“你為什么要站在學生一邊，而不站在學校一邊！”“學生說你好，家長說你好，沒有用！我們領導就說你不好！”當時聽到這些話，總感覺是外星人在說話。現在的校長一般不敢說這樣的話了。所以，現在文明一些了。

目前中國大陸的語文教育，大多是反語文的，比如作文按公式教，按公式寫。我曾套用列夫·托爾斯泰的話，好的文章各不相同，不好的文章一個爛樣。

現在最大的不正常是，語文教師不讀書。有語文教師在網上斷言：“王澤釗讀那么多書，該多痛苦啊！”還有語文教師（兼任教導主任）到過我書房后，在網上大放厥詞：“這位王老師擺不正自己的位置，中學教師要讀那么多書干什么？”

不正常的事不一而足。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語文教師不讀書”

陳云昭：你覺得《新國語》適合向全國適齡學生推廣嗎？

王澤釗：既是國語，自然無年齡界限。《新國語》初級、中級、高級三個級別，只是大致的劃分，其實10歲以上就可以讀了。只是各取所需。

陳云昭：如果作為教材的話，教師對此教材的駕馭能力是不是也影響了這個教材所能發揮的效用？

王澤釗：現在最大的問題是語文教師不讀書，或因為不喜歡讀，或因為忙于對答案，或因為正在認真地做著蠢事。師傅不明徒弟拙。

《新國語》作為一個人的教材，已經滾動使用三十年了，不斷增刪中，啟迪了學生，愉悅了學生；不經意間，換來了思想與文采，換來了高分數。

陳云昭：我仔細看了《新國語》的目錄，結合我所受過的語文教育經歷來看，能上好這個教材的語文教師估計只有十分之一吧。你怎么看這個問題？

王澤釗：我曾參與一所外籍人辦的學校，有資格證的歐美教師都有自己編寫的教材。教材不同于教科書。任何教材與課堂，不可避免地帶有個人印記。

陳云昭：你對一些著作和文章的導讀經驗，其他老師可以借鑒嗎？還是這只屬于個人的“內功”，不能推廣的“秘傳”？

王澤釗：目前中國大陸最緊迫的事情，莫過于教師練基本功。語文教師首先要讀好書，花工夫才能有功夫，有了功夫，適合自己的教學便應運而生。

陳云昭：你推薦的學生閱讀書目中，書籍類型有散文詩、散文、詩歌、小說等等，你本人是不是對這些領域的閱讀都特別“在行”？有參考過其他人的建議嗎？

王澤釗：對作品的解讀，歷來“詩無達志”，或曰“一千個讀者，一千個哈姆雷特”。《新國語》每卷后附有《編撰管窺》，既是自己的一己之見，亦可為讀者解讀提供一點參考。

陳云昭：你在一個演講中提到“20世紀的文學從外在走向內在，從普遍走向個別了，從一般走向特殊了。卡夫卡、馬賽爾·普魯斯特、詹姆斯·喬伊斯、薩特、加繆是我的學生的閱讀方向。這是完全不同的兩條路”，怎么理解你這里所說的“完全不同的道路”？

王澤釗：文學是人學。而人的言行皆由其內心主宰，所以，文學從“現實主義”走向內心，才是必然。

陳云昭：我們經常說教育要和國際接軌，但對比國內外中小學生課上課下的閱讀書籍，我們會發現幾個有趣的現象：中小學生課上的閱讀和課下的閱讀是脫節的（課上學生還在讀冰心、高爾基、王二小，課下孩子正在接觸繪本、艾呂雅的詩歌、海明威的小說）；國內和國外閱讀是脫節的（這種脫節尤其體現在大家閱讀的對象不在一個價值維度）。你怎么看這樣的脫節？

王澤釗：目前中國大陸語文教師的知識結構令人同情。可以說，基本上停留在改革開放前。不更新知識結構，座位觀念的口號，即使喊得山響，也是走夜路高歌的膽小鬼行為。

陳云昭：你說你的學生有的在高三時通讀了《史記》，還有學生讀過《尤里西斯》、《追憶似水年華》、《局外人》。你覺得這種讀過對他們有什么意義？因為在我的經驗里有的書讀過也只是意味著忘記，有些書只有到了恰當的生命時刻去讀可能才能領會，有些可能要讀上很多年才能獲得它一點半點的甘甜。

王澤釗：學生的閱讀，與牛反芻類似。或許讀時不懂，未來某個時刻會觸類旁通。值得一提的是，許多教師經常低估學生的能量。我曾在一些小學4-6年級推薦卡爾維諾的《意大利童話》，我的一位學生買來讓讀小學二年級的女兒讀，奇跡發生了，這位二年級的吳潤芊同學，讓我大開眼界，一有空閑就抱著《意大利童話》讀，讀了就給大人講，樂此不疲。要知道，《意大利童話》比安徒生童話的思想深得多。

“閱讀是人生基本功”

陳云昭：你在一些講話和文章中多次提到閱讀對中學生的重要性。你是從哪些方面理解這樣的“重要性”？

王澤釗：我認為，閱讀是人生基本功。寫作亦是。不讀書等于拒絕人類智慧，將永遠處于智慧的深夜。

約瑟夫·布羅茨基曾提出“反文學罪”，他認為，不讀書，“將終生受到懲罰；如果這一罪過是由整個民族犯下的話——這一民族就要因此受到自己歷史的懲罰。”

陳云昭：閱讀對你的個人成長是不是也有著重要的意義？說說你個人大致的閱讀經歷。

王澤釗：美國琳莎·施瓦茨曾著《讀書毀了我》一書，寫了自己兒時的閱讀經歷與體驗。我要是寫一本讀書經歷的書，書名會是《讀書救了我》。這個話題可以說許多。我的第一桶智慧黃金是在童年淘得。同學家里藏有一大箱長篇小說，上帝指引我去幫他家挑水、掃院子，以便換取借書機會。60多部長篇小說！《楚辭》、《古詩十九首》、《世說新語》、《紅樓夢》、《儒林外史》、《吶喊》、《復活》、《靜靜的頓河》、《大衛·科波菲爾》、《魯濱遜漂流記》……這些書向我展示了一個個新鮮奇妙的世界，引起我不盡的遐思。

陳云昭：北京電影學院的教授崔衛平先生說過“要多少好書才能造就一個人”。你怎么理解這句話？你對閱讀的推崇，對閱讀書籍的選擇，似乎早就超越“語文教學”這個層面，你似乎還有教養獲得的考慮？

王澤釗：有效閱讀，才能造就卓越。現在信息量巨大，常常魚龍混雜，于是，選擇便成為最重要的原則。掌握話語大權的人，總在推薦“四大名著”與《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五種書除《紅樓夢》之外，實在乏善可陳。《唐語林》、《東坡志林》、《幽夢影》，《城堡》、《意大利童話》、《追憶似水年華》、《尤利西斯》……這些書名什么時候才能出現在官方的“推薦書目”？阿波利奈爾、威斯坦·休·奧登、薩特、加繆、蒲寧、索爾仁尼琴、內莉·薩克斯、帕斯、卡爾維諾、斯波爾新卡、勒克萊奇奧、阿多尼斯、多麗·絲萊辛、愛麗絲·門羅、帕特里克·莫迪亞諾……這些偉大的名字什么時候能進入中小學課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