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我們還在,我們總是在某個地方。腳總是在某個地方,無論是固定著還是跑動著。思想卻可以在別處,這是眾所周知的。思想無論是來自缺乏生氣或來自最深沉的力量,都可以在過去和現在,或現在和將來。或僅僅在這里和那里。基于不難明白的理由,約摸過去一個世紀間,位于最高水平上的藝術創造,往往要求有才能的人發展一種異稟,在精神上同時居于兩個地方。凡高對他正在畫的法國南部風景興奮莫名,遂寫信告訴弟弟提奧,說他“實際上”是在日本。那位來自列寧格勒、尚未出版詩集的年輕詩人,被判強制性勞動,在白海附近的遠北地區某個村子的集體農場服役時,聽到T.S.艾略特在倫敦逝世的消息(那是1965年),便在他那間寒冷的陋屋里,坐在一張桌子前,二十四小時內完成一首獻給艾略特的長篇哀歌,這首哀歌也是對還活著的W.H.奧登的致敬(他采用了奧登悼念葉芝的哀歌的音調和旋律)。
他很有風度,總是表示他在那一年半的國內流放期間并未真正受苦;還說他挺喜歡干農活,尤其是鏟肥料,并認為俄羅斯人都身陷絕境之際,這反而是他迄今所做的較誠實和有益的工作之一,而且還在那里寫了不少詩。
接著,在重返故鄉列寧格勒沒幾年后,約瑟夫·布羅茨基便“換了帝國”——誠如他自己扼要地概括的。這件事發生得很突然,今天還在這里,明天便到了別處,且完全違背他的意愿:其他損失不說,這位受疼愛的獨子,被迫與年邁的父母分離。為了進一步懲罰這位叛逆的詩人,前蘇聯政府此后一再拒絕準許他父母去見兒子,哪怕是讓他們在附近的赫爾辛基與兒子短暫團聚也不給。后來他們相繼逝世,不能讓兒子再擁抱一下他們。難以治愈的悲傷,連帶無比的憤慨,無比的清醒。
他甚至能夠將此次被克格勃強迫離境,變成某種自推進——
至于一個人的腳趾尖觸及時間和空間的哪個位置,嗯,地球到處都是堅硬的;不妨試試美國——他落在我們中間,像一枚從另一個帝國射來的導彈,一枚善良的導彈,承載的不僅是他的天才,而且是他祖國的文學那崇高而嚴苛的詩人威嚴感。(俄羅斯散文作家中也不乏這種威嚴感:想想果戈里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如何看待小說家的道德和精神任務。)眾多的天資緩和了他突然插入美國的速度:無與倫比的勤奮和自信、隨時出擊的譏諷、氣定神閑、狡黠。然而,盡管他快捷、靈活地與其移居國建立聯系,但只要環顧一下約瑟夫·布羅茨基與其他俄羅斯流亡者和移民在一起時的行為舉止,我們就不難發現,他仍是一個不折不扣、地地道道的俄羅斯人。而他實際上又是何等慷慨地讓自己適應我們,同時急于把他的意志強加于我們。
這種適應性,這種勇氣,也許可稱為世界主義。但是世界主義與一個人的關系,更多地屬于時間而非地點,尤其是屬于過去(它比現在要龐大得多)。這種關系跟那種與過去的感傷關系──被稱為懷舊──沒有任何共同點。這種關系是嚴厲對待自己,并承認過去是各種標準的來源,是現在所無法提供的更高標準的來源。一個人寫作,不應取悅同代人,而應取悅前輩,布羅茨基經常這么宣稱。他確實做到了——他的同胞們都同意,他是那個時代獨一無二地繼承曼德爾施塔姆丶茨維塔耶娃和阿赫瑪托娃的人。他堅決認為,提高他所稱的“觀察層面”,是與詩人們的奮發、抱負和恰如其分的忠誠分不開的。
我把約瑟夫·布羅茨基視為一位世界詩人——部分原因是我不能用俄語讀他的詩;主要原因則是,他在詩中達到的那個維度,這些詩在物質標志上、文化指涉上和態度上具有非凡的速度與密度。他堅持認為,詩歌的“工作”(一個經常使用的詞)是探索語言的極限,以便走得更遠和更快。他說,詩歌是加速的思想。這是他認為詩歌比散文優越的最佳辯解,而他作出很多辯解,因為他認為韻律是這個過程的根本。精神加速這一概念,是理解他在散文中和詩歌中的偉大成就(及其局限)的關鍵,也是理解他難以磨滅的存在的關鍵。誠如他的朋友謝默斯·希尼貼切地指出的,與他交談“立即就獲得一種垂直起飛,要減速是不可能的”。
他的大部分作品,可劃入他其中一首詩最初的標題《給旅行者的忠告》之名下[譯注:此詩標題后來改為《警告》]。真正的旅行滋養了精神之旅,它提供快速同化所知所感、決心不被愚弄、無情而幽默地坦率承認脆弱性等典型獎勵。當然,還有很多他喜愛的別處,尤其是四個國家(而詩歌就產生于這些國家境內):俄羅斯、英國、美國、意大利。即是說,不同的帝國從未停止過激勵他那快進式聯系和概括的能力;因此,他鐘情于拉丁語詩人和各種古羅馬遺跡,并在一些散文、《大理石》一劇和多首詩中描寫這些人事。世界主義第一個、最終也許還是惟一一個經得起考驗的形式,是成為某個帝國的公民。布羅茨基的性情,在很多方面都可以說是帝王式的。
家是俄語。不再是俄羅斯。也許,對很多人來說,他生命后期最令人吃驚的決定,以及最能說明他的為人的,莫過于他在蘇聯帝國解體之后以及在無數崇拜者的力勸之下,仍拒絕哪怕是短暫地回國訪問。
因此,他在別處——這里——度過他大部分的成人生活。俄羅斯是他的思想和才能中一切最微妙丶最大膽丶最富饒和最教條的東西的來源,而它竟成為他出于驕傲丶出于憤怒丶出于焦慮而不能回去也不想回去的偉大的別處。
此刻,他被匆匆送走,離開我們——或給人這種感覺——送往最遼闊最強大的帝國,那最后的別處:他曾在一首首不屈、尖銳的詩中預示過這次遷移(他多年來忍受嚴重的心臟病)。
他的作品、他的榜樣、他的標準——以及我們的悲傷——則保持著。
[1998]
原載《重點所在》,譯文經過重新修訂,刊于《天南》文學季刊第19期,201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