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長龍般蜿蜒游走于山谷平疇之間的溪流。
它叫作永豐溪,發源于華安縣馬坑鄉的深山小澗,自北向南流經南靖縣龍山鎮梧營、西山、寶斗、圩埔、南蔗等村莊,直奔豐田,在豐田的寶林村和龍山溪合流,注入九龍江西溪。永豐溪是南靖縣的第三大河流,全長63.2公里。河流是地球上自由流淌的精靈,流水所經之處,必有生命,人丁興盛、炊煙遍地。時間像風一樣從水面上掠過,多少年過去,流水依舊,當我幾次走到永豐溪邊,溪流上早已不見桅帆船影,但是我好幾次在想象中看見了一只只木帆船,像大魚一樣在水面上游弋。幾百年前航運的繁忙景象,恍如老電影的畫面一樣徐徐打開……
實際上,這條水上航道到20世紀80年代已全線停航。它的流金歲月一去不復返,曾經翩翩不盡的帆影和此起彼伏的槳聲,被流水帶走了,你只有問流水,流水才會以奔流不息的聲音告訴你。
從華安縣的歸德溪到永豐溪,峰巒疊嶂,河谷縱橫,這綿延十幾里的山間丘陵地帶,便是歷史上的“東溪窯”遺址。所謂東溪有上下之分,上東溪的窯址主要分布在今華安縣高安鎮三洋村,下東溪的窯址主要分布在今南靖縣龍山鎮梧營村、西山村,上下東溪隔著一條山溝相望,如今雖然分屬兩個縣管轄,但是歷史上卻屬于同一個整體,相同的方言、相同的習俗,窯場也是相連的,人們做著共同的營生,甚至他們的產品、行銷渠道和終端市場也是一致的。這就是把他們的產品裝上船,從歸德溪出發到永豐溪,或者直接從永豐溪出發,一帆駛向九龍江,再駛向海澄月港,在月港卸貨再裝上高大壯闊的福船,由月港拔錨啟航,駛向茫茫無際的大海。幾個月后,這些不知疲倦的商船便穿越波浪來到了越南、泰國、柬埔寨、馬來半島、馬魯古群島、日本、印度等數十個國家和地區……
如果說貿易是一種交流,那么,從永豐溪到月港再到遙遠的海那邊,永豐溪所使用的便是特別中國的語言,這就是瓷,這種泥土燒制而成的精美器物,閃耀著東方神秘的幽光,它超越了語言的局限,像一支優美的中國風旋律流行于不同民族、不同膚色的人們之間。
畢竟,東溪是一個太小的地方,東溪窯品多以“漳窯”之名行銷各地,清朝郭柏蒼《閩產錄異》載:“漳窯出漳州,明中葉始制白釉米色器,其紋如冰裂。”也是清朝的楊巽從在《漳州雜記》一書中寫道:“漳州瓷窯號東溪者,創始于前明,出品有瓶、爐、盤各種體式具備。”從歸類上說,東溪窯屬于漳窯的一種,產品以青花為主,也有青瓷、白瓷、醬黑釉、藍釉、五彩瓷等,品種有觀音、彌勒、花瓶、香爐等等,可分為日用器、陳列器和捏塑類。月港在朝廷海禁之前便是一個聞名遠近的“走私港”,明朝廷迫于無奈在隆慶元年(1567)取消海禁,開放月港為對外通商口岸,“四方異客,咸集月港”。月港的海洋貿易,最大宗的出口還是絲綢、瓷器。瓷器中的景德鎮瓷、德化白瓷固然是優良精品,但數量最多的還是物美價廉的漳州本地瓷器。如今無法統計到底有多少東溪窯品從月港銷往了海外,但是毫無疑問的,月港對外貿易的繁榮促進了東溪窯瓷業的迅猛發展。千百水碓,漫野窯煙,永豐溪兩岸的燒窯盛景,留在村民代代相傳的傳說里和文人雅士的筆記中。
好幾次我和朋友走進永豐溪畔的山林里,總是不經意間就能看見一些古窯場的堆積,有的為灌木叢所掩蔽,有的辟為村民的香蕉地,有的則在山路旁默默地隆起著,似乎在等待人們的發現。這些荒廢多年的古窯址,地表的土層里便布滿許多破碎的瓷片,你隨意撿拾幾塊,就能辨識出碗、盤、盅、杯、罐、盒、勺、匙、壺等等,有的底部有款識,諸如“東玉”、“東興”、“永和”一類的商號款。當地的村民告訴我,如果運氣好,就能撿到一些比較完整的瓷器,他們就曾在田間地頭撿到過的,有的現在收藏在家里,有的被文物販子收購了。現在有關部門已經注意到永豐溪畔的東溪窯舊址的歷史價值和人文意義,一些古窯址被保護起來,等待上級文物專業部門的挖掘和考察。窯址尚未發掘,但是它的價值預先被人們認定了,在中國和世界海洋貿易交往的海上絲綢之路上,它是一個友好的使者,從皇室高官到平頭百姓,從東南亞到南美洲,它都是深受歡迎和珍惜的美好器物。
曾經有一個詩人寫道:蠶吐絲,沒想到吐出了一條絲綢之路。從永豐溪到月港,因為瓷,注定有一個壯麗的奔流。永豐溪它自己怎么能夠想到,一條山間小溪最終也能夠匯入永恒的海上絲綢之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