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創作個性化的“試紙”

他總是給我們帶來閱讀和觀賞的特殊快感，他總是為我們創造藝術的特殊震撼，人們總在期待，下一次他將會用什么給這個世界帶來別樣的驚喜。即便是這本十年后再版的，不足十萬字的，版權頁上定性為“游記”的遠非卷帙浩繁的作品，也不例外。

創造散文新文體的嘗試

這本標明為“日記”的作品，它所標注的日期，其實并非作者旅俄時記在賓館信箋和隨身攜帶的筆記簿上的日期，而是他返國后整理成文的日期。它雖被稱作“游記”，也記下了不少異域見聞和人文風情，但這些通常被當作散文主角的審美對象，在本書中似乎更像是一種特殊的道具，由此衍生出作者對俄羅斯文化歷史的發古幽思與說古論今。它雖蒙評論家厚愛，被賦予“游記性藝術散文”或“文化散文”的桂冠，但作者那遮掩不住的政治情結、政治智慧和政治家眼光不斷突破“文化”的樊籬，使這本《日記》更像是一部“政治文化散文”。它努力掙脫藝術形態學對“游記”“散文”的規范，不僅拓展了其思想的容量，而且向姊妹藝術的技法張開雙臂，吸收了小說的對話、詩歌的跳躍﹑雜文的犀利、評論的推斷，乃至相聲和小品的俏皮。它從表面看是二十首單曲的獨奏，實際上卻組成了一部渾然一體的交響曲，一本同一主題的系列散文集似乎亦可視為一部長篇散文，半個世紀前那位江南才子的概括“形散神不散”被這位北方漢子的《日記》賦予了新的詮釋……

日記與游記，游記與散文，文化散文與政治文化散文，單曲聯唱與交響曲，散文集與長篇散文——藝術形態學和文學分類法的種種傳統邊界于不經意間被一一穿透，開始變得模糊起來。

與此同時，另一種印象卻一步步逐漸清晰起來，那就是作者對創作個性化的情有獨鐘，以及由此而生的對散文新文體的創造性嘗試。

“回娘家”的切膚痛思

屠格涅夫說過：“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堂吉訶德式的行動主義者，另一種是哈姆雷特式的思考者。”巴黎羅丹藝術館小花園里陳列的兩尊雕像具有象征的意味：“行動主義者”拿破侖安靜地躺進了離凱旋門不遠的一座金色圓形墳冢；而“思考者”但丁則孤獨地坐在地獄之門的上方，他在繼續思考著——這似乎象征著，唯有思想才是跨越時空的。屠格涅夫所說的“兩種人”，在《日記》作者身上出現了一個合而為一的例外。有趣的是，這位破例者，其主業（工業、政治）雖與但丁風馬牛不相及，但他在秧歌劇《米脂婆姨綏德漢》中創作的大段唱詞，似可讓他穿越時光隧道去與但丁切磋詩藝；而他生活和工作過多年的軍工單位，更是與戎馬一生的拿破侖一線相牽。

雙重的身份，帶來了他思考的雙重性。如前所述，他的散文不僅是文化的，也是政治的；其思考亦然。面對俄羅斯——蘇聯這樣一個對中國人來說獨特得不能更獨特的審美對象，這種特殊身份恰好幫了他的忙：流淌在血管里的文化人的熱血，使他的思考有著“回娘家”般的炙熱、真摯和“哀”其不爭的痛楚；多年黨政領導工作的耳濡目染，則使他的思考不能不帶上某種宏觀思維和自我節制，并力求自己的判斷能經得住歷史的檢驗。本書初版于2004年，那時蘇聯、東歐巨變剛過去十多年，人們剛開始痛定思痛，許多檔案也尚未解密；而當十年后本書再版時，作者當年的某些思考和一些政治學家關于“蘇共亡黨二十年祭”的研究結論居然并無相悖。無論是對赫魯曉夫墓碑特色的解讀、對戈爾巴喬夫“新思維”的“定格”、對普京“政治智慧”的議論，還是對列寧于“一場混戰”之后“最終抓住了勝利的果核，一切權力歸蘇維埃”的歷史回顧，抑或是對“珍寶島之戰”和“九評”的評價，均可看出作者力求客觀公正，忠于歷史，并留有余地；一旦遇上難以評斷的話題，便請出幽默與機智代勞。看來，歷史的進程為人類的政治智慧留下了施展身手的廣闊空間。

作者以這種雙重身份所做出的思考，處處閃耀著自己獨特的發現。“戰爭是人類感情的摧殘者也是創造者”；“戰爭，最痛苦的還是母親”；“是千百萬普通的士兵造就了大廳外邊胸滿勛章的將軍們”；“如此玩命地與超級大國競賽，難道僅僅是為了贏得世界的尊重嗎”；“毀掉的才是最美的”；“古典芭蕾……穿著足尖鞋的女演員以輕柔的體態在空間舞動，似乎想擺脫地心的引力”；“俄羅斯民族是一部怎么也讀不懂的書”……這些關于戰爭、軍工、藝術和民族的閃耀著發現之光的箴言，實踐了作者本人的論斷：“獨特的發現”，應該是游記“使人感同身受、產生共鳴”的“最珍貴的內容”。

作者“最珍貴”的發現，恐怕還在于對蘇聯解體后俄羅斯現狀的觀察和思考。從冬宮、“阿芙樂爾號”巡洋艦和莫斯科機場海關公務員屢屢索賄中，他發現了當今俄羅斯人精神境界的下滑，又從拒收小費的賓館服務員和羞于面對面向房客收取房租，更恥于按照市場價格提高租金的退休老工程師身上追尋到當年革命精神的遺痕。作者從對“娘家”現狀的考察中既收獲了欣慰又不乏痛楚，俯仰之間愛恨交加力透紙背。

作品雖取名“俄羅斯”日記，但其審美對象卻不僅僅是作者自幼熟悉的這個北方鄰邦，他無時無刻不把眼前看到的一切與自己身后的祖國加以比較，生發出種種優美的、壯美的甚或是凄美的聯想。火炮研究所“黑笨”的設備與地上的油污，讓他好像回到了20世紀80年代國內的哪個機械廠。看到圣彼得堡建筑的整體性和諧，他想起了中國某些城市規劃的雜亂無章，建議在這里開辦一所城市規劃學校。從中國皇帝送給沙皇的兩對石獅，他聯想到怎么不見西方貴族給中國皇帝送禮呢？同樣的詰問還發生在夏園，當聞知夏園被德軍占領后曾受到“小心保護”，愛國主義情懷使他不由得又憤憤然起來：“我們北京的皇家夏宮圓明園怎么就沒有那樣幸運呢？”盡管如此，他還是不忘提醒：頤和園應該像夏園那樣，把設計者“明明白白地標注在所有的紀念冊和標牌上”。最有趣的對比之引信，莫過于克里姆林宮國寶館雙人御座靠背上的那個小窗口了，當年兩個小皇帝同登御座，那窗口后面則藏著幕后掌權大臣，于是作者不無幽默地感嘆道：“這種垂簾聽政的把戲看來還是人類各民族的共同‘財富’！”

作者這些思考的結論固然精彩，但我認為本書還有一個也許更為重要的價值，那就是作者以自己貫穿全書的思考，有意無意地在培養讀者的思考習慣和思考方法。“我思故我在”（笛卡兒）；“我在我必思”（王蒙）；“當你能夠感覺你愿意感覺的東西，能夠說出你所感覺到的東西的時候，這是非常幸福的時候”（馬克思引塔西佗語）。能夠帶給人幸福感的思考，確是散文作家和他的讀者之間最重要的紐帶。

挑戰語言“陌生化”的極限

《日記》對創作個性化的追求，它對散文新文體的嘗試，不僅反映在思考者的獨特身份、思考內容的獨特品格和對思考對象的獨特發現，而且更直觀地體現為對語言表達個人化的努力。無論是再現俄羅斯的情境與故事，還是回放異域印象所引起的政治性、歷史性、文化性反思，作者都力求使用自己獨特的表達方式，努力“尋找自己的句子”、自己的搭配、自己的節奏、自己的章法，千方百計創造自己筆下文字的摩擦力和陌生化。或改變詞性，給舊詞賦予新意，如“不由得感到自己也貴族起來”“留下了一個非常的遺憾”“托起一組絕對布爾什維克的雕塑”；或活用熟語，喚醒人們對原始形象處于冬眠狀態的注意力，如“每位（海關）關員的面前都有一只塵埃落定的小風扇”（意為落滿灰塵）；或重復使用同一個詞，調動語言的潛能和張力，如“這是美麗帶給人的美麗情緒”“但還有些現代，沒能修舊如舊”；或反義詞連用，制造意象之間的沖撞，如“淡淡地張揚著自己鮮明的個性”；或將非生物人格化，創造思維的交叉，如“嫵媚的太陽”“風韻猶存的土地”“樹葉都忘記了歡呼”“空氣也變得純潔和高尚起來”“把情歌唱得山林也害起羞來”；或顛覆成規，打破約定俗成的詞語組合方式，如“排練理想”“復辟了沙皇時代的稱謂”“天上地下鋪滿了朝氣蓬勃的太陽”“平民的寂寞在撕咬著他高貴的思維”。為此，他不得不和語言的規范性談判，跟人們約定俗成的字詞搭配習慣協商，有時為了挑戰語言陌生化的極限，他甚至不惜局部地犧牲某些規范性，以最大限度地增強文字的摩擦力。這有點像卡車行駛在容易打滑的冰道上，駕駛員不得不給輪胎綁上防滑鏈以加大摩擦力。

作者對語言個人化的追求，包括那迅疾轉換的意象、不拘一格的組接、疊加排比的句式、跳蕩別致的語勢、“點金成石”的反諷，以及信手拈來的對比聯想和血脈賁張的連環詰問，使《日記》形成了自己特立獨行的風格。有作家指出，他的語言“接上了傳統中國的氣脈”，使之與文學陜軍有了相通之處，此言不謬。不過《日記》的語言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作者那既追求個人化，又具有綜合性的風格。他似乎力求將中國古代文學語言的古樸、典雅、精準、凝練與西方現代文學語言的跳脫、生動、奇崛、親切化為一體，試圖摸索一種中西合璧的，富有獨特表現力、感染力和創造力的現代漢語文學語言，從而使他在文學陜軍中獨樹一幟。

于是，“陌生化”就被賦予了雙重含義：一方面，他不喜因循，不戀熟路，力圖加大摩擦力，從而使他的語言與教科書所規范的漢語相比稍有點“另類”；另一方面，也使他在比較重視繼承“傳統中國的氣脈”，而對吸收西方現代文學營養相對關注較少的文學陜軍中顯得個性鮮明。

學者型的冷幽默

也許是受職業習慣的影響吧，讀《日記》時，我每每會被作者于不經意間閃露出的幽默感所吸引。如果說，開篇首句“那莫斯科的太陽居然會穿透厚厚的窗簾映到床頭上”，拉開了全書幽默之旅的帷幕；那么，列寧格勒紀念壇銅像前兩束“黃黃的樺樹葉”的素描則縱情演繹了作者對經典幽默的創造性繼承；而接近作品尾聲的那一幕滑稽戲更為全書的幽默博覽會畫上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感嘆號：在社會主義“被一些政客們糟蹋得面目全非”的這片黑土地上，位于圣彼得堡中心的尼古拉宮大門前，身穿沙皇軍服的俄羅斯樂手們居然“激情蕩漾”地向中國觀光者演奏《社會主義好》。

《日記》的幽默細無聲地浸潤到字里行間，顯然不會讓人誤辨，但細加分辨，又覺得它與我們在現實生活和文藝作品中常見的那種幽默似乎有點不同。這或許同前述本書的“政治文化散文”的特點有關。既然作者運用的是一種特殊的審視態度、特殊的審美評價和特殊的表述方式，那么他筆下的幽默自然也會同一般文化人的幽默拉開某種距離。當我們看到社會主義之旗降下、沙皇軍服再現和《社會主義好》被激情演奏的不諧調畫面時；當我們面對“列寧先生”以其招牌式的動作，將右手伸向前方，被人謔稱為“列寧‘打的’”的街頭銅像時；當我們在“阿芙樂爾號”巡洋艦上邂逅了那位自稱既無出生地（列寧格勒已變成圣彼得堡），又無國籍（蘇聯已解體）的“活化石般的老人”時；特別是當我們讀到作者那些率真大氣、毫不遮掩的自嘲時（例如，為了違規或違愿拍下一張渴望擁有的照片，作者居然稱自己“骨子里的劣根性便張揚起來”，或者竟至于“獻媚地夸她（拍攝對象）光彩照人”）……這時我們的感受，既不像聽北京人“耍貧嘴”、東北人“嘮嗑兒”、四川人“擺龍門陣”、陜西人“諞閑傳”，也不像某些相聲小品取悅觀眾的“世俗幽默”和“文革”前盛行的那種閹割了喜劇精神的所謂“歌頌性喜劇”。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種戲謔與憂傷并存，嘲弄與沉思相伴，滑稽走上了前臺、嘲諷佇立于側幕、機智潛伏在幕后的“大幽默”（恕我杜撰）。

這是一種“學者型的冷幽默”。這里所說的“學者”，是指政治學與文化學的雙棲學者；這里所謂的“冷幽默”，是指一種徹底超越的心態和不事張揚的境界。它是用宇宙人看地球的眼光、過來人看往事的心態和“娘家人”敘家常的語調創造出來的政治智慧、意象智慧和語言智慧。它深藏于不動聲色的冷面孔背后，鐫刻著八百里秦川造就的豁達與豪爽，它似乎并不希冀喝彩，而是讓火樣的激情冷卻下來，蒙上一層“淡泊”的面具，然唯其如此，才具有更加醇厚的回味。它未必會讓你笑出聲來，往往是笑意剛剛爬上眉梢就被戛然阻斷，化作心靈深處淡淡的樂感，以及相伴而來的或淡或濃的憂傷。

《日記》中的幽默和整個作品一樣，頗具個性色彩。它厚積而薄發，趨雅而忌俗，動于中而出于外，起于謔而止于虐。一個典型的例子，是作者對列寧格勒保衛戰紀念壇銅像前那一幕生活即景的描寫：“銅像下剛剛有人獻了花，一束是黃黃的樺樹葉，另一束還是黃黃的樺樹葉，濃濃的，鮮鮮的，給偌大的勝利廣場平添了許多的遐想和生氣。”和作者一樣，我們不會忘記魯迅先生在散文《野草·秋夜》開篇的那句名言：“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如果說，當年魯迅運用“反復”的手法創造了使讀者的合理預想撲空的東方式幽默，令人興味盎然；那么，《日記》的“反復”則記錄了作者用慢鏡頭逐一審視銅像前不止一束的金黃色祭品時的復雜感情。須知在那組被祭奠的銅像上，“一位母親抱著死去的孩子欲哭無淚，一位青年托著已經倒下的情人悲憤填膺”，他們是九百天慘烈的城市保衛戰中的幾十萬名喪生者的代表。在這樣的大背景、大境界之下，作者用“反復”所創造出來的幽默，除了戲謔與憂傷并存、嘲弄與沉思相伴的“大幽默”之外，難道還能有什么別的選擇嗎？

我注意到，當作者深情而滯重地掃視了“一束”和“另一束”“黃黃的樺樹葉”之后，他同樣深情而滯重地綴上了兩個形容詞：“濃濃的”和“鮮鮮的”。作為其注釋，作者在這一節篇尾寫道：“我們望著紀念碑后邊那片已經被晚霞映紅的樺樹林似乎明白了，濃濃的葉兒所以鮮艷如血是不朽的生命在燃燒，鮮鮮的葉兒所以蝴蝶般飛舞是寄托著逝者的深情祝福……”

正當作者對這兩個普通的形容詞所進行的并不普通的悲情抒發幾乎遮蔽了此前用“反復”制造出的那一點點本來就相當淡薄的幽默感時，突然飛來了驚鴻一筆：“這時那位并不會幽默的老所長（那是俄羅斯的一個國家級火炮研究所）過來說，你們現在應該理解為什么俄羅斯民族喜歡面包喜歡黃葉還喜歡發展武器了吧？”

幽默與優美的抒情，幽默與催淚的悲情，幽默與鋼鐵般的哲理，幽默與“并不會幽默”的幽默創造者，就這樣既并行又穿行著，既相融又相錯著，既互補又互撞著，原來，政治與藝術、幽默與悲劇之間不過是一紙之隔，越境之筆一不留神就把它捅破了！

保持清醒的“文學圈‘票友’”

思考的個性化和語言的個人化追求，構成了《日記》最引人注目的特征。

所謂“個性化”或“個人化”創作，是對我們這里長期盛行的千人一面、千篇一律的審美觀的校正，是對以扼殺創作個性為特征的群體性意識、集體性敘事的反撥。盧卡契說過，在我們這個時代，試圖一次就抓住現實的全貌幾乎是一種烏托邦式的幻想。無論多么偉大的作家，也難免會帶有認識上的種種局限，因此，讓每一位作家都從大一統的“群體”中剝離出來，首先將人還原為“人”，并進而還原為“個人”，實在是接近現實本質的必由之路。正如有的學者指出的，個性化、個人化創作是一種真正的生命的涌動，是個人的感性與理性、記憶與想象、心靈與身體的飛翔與跳躍，在這種飛翔與跳躍中，真正的、本質的人將獲得前所未有的解放。

《日記》為散文創作實現個性化、個人化提供了一張不可多得的試紙。所謂“試紙”，是一種用指示劑浸過的紙條，它可以檢測出物質之中是否存在某種特定的化合物。《日記》告訴我們：思考個性化和語言個人化的成功化合，將為我們的散文創作帶來個性張揚、百舸爭流的新氣象，將使我們的散文家獲得全新的視野和嶄新的天地。

當然，這張試紙也沒有向我們隱瞞實驗的風險：政治和文化會打架，政治家和文化人會打架，政治家的智慧和他的局限也會打架，陌生化更是不可避免地時時與規范化打架。好在這場實驗的操作者一如既往地保持著他的那份清醒：盡管實驗屢屢成功、桂冠連連不斷，但他仍執拗地把自己歸入“文學圈‘票友’”之列，向那些埋頭專事創作、碩果壓彎了枝條的大作家們投去真誠欽羨的目光。

（陳孝英，中國喜劇協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