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與池莉小說中的女性悲劇之美比較

《金陵十三釵》與《所以》都是女作家寫作的以女性的情感、生存、命運為題材，表現了深厚的悲劇審美意蘊的當代小說。盡管兩部小說的主人公在生存時代、社會身份以及性格特征上都相去甚遠，卻不約而同地展示了以“絕望”“毀滅”為主題的女性生存故事，讓讀者在濃郁的生活的氣息和煩瑣的女性世界里目睹她們走向毀滅的過程，在自然平淡的敘事表象下獲得震撼心靈的悲劇效果。我們將以德國古典主義美學家黑格爾的悲劇理論為依托，分析兩部作品在悲劇之美上的異同，反思女性在思想觀念、自我認知層面上的共同困境。

一、悲劇之美的差異分析

《金陵十三釵》和《所以》在寫作風格和故事內容上都有很大的不同，這里主要分析兩部作品在悲劇背景和悲劇性質上的差別，簡而言之，《金陵十三釵》展現的是戰爭動亂的背景之下，秦淮河妓女們為給女學生解圍而冒死赴約的故事，屬于命運悲劇；而《所以》講述的是和平年代出身于市民家庭的女性知識分子葉紫的成長之路以及她那三段荒唐、悲情的感情經歷，屬于性格悲劇。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詳細分析：

其一，就悲劇發生的背景來看，兩部作品有很大的區別。《金陵十三釵》悲劇背景是一個“點”，以點帶面；而《所以》的悲劇背景則是一條線，一個歷程。

嚴歌苓《金陵十三釵》的故事發生在1937年12月中國首都南京淪陷的十天里，秦淮河女子們的過往經歷和最終結局都沒有詳說，通過十天的細節描寫讀者可以進行推測和想象。“十三釵”悲劇背景是一個內涵豐富、極具張力的“點”，它展現了女子們的性格特點、行為方式，暗示了職業的特殊性給她們帶來的不凡經歷，也間接交代了她們冒死赴約之后的悲慘結局。這個“點”是真實可感、鮮活生動又極富生活氣息的，這與她們隱匿在相對封閉、受到保護的教堂有一定關系，零散卻震驚的外來消息一次次將女性們私密卻喧鬧的生活空間打破，但女性們真實的情感和個性又一次次地將其修復，令讀者在一張一弛的節奏中體會她們身處亂世的精致之美和矛盾之美。就人物形象而言，玉墨身體的各部位都在表演，眼睛似乎會說話，語言更是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豆蔻的率真執著、天真爛漫、死心塌地的個性，紅菱潑辣厲害的作風都展現無遺；就細節描寫來看，女子們春夏秋冬的四季服裝、隨身攜帶的金銀細軟，尤其是小型輕巧的麻將，都給讀者展現了一個鮮活純粹的女性世界，將戰爭這個嚴峻的問題排除在外的同時又給人一種末世狂歡的無奈。將這樣生活化的“點”作為故事發生的背景，與最后毀滅的悲劇結局形成反差，讓讀者在強烈的對比中發出對于女性生命的同情和對國家、民族、戰爭等宏大問題的看法。

池莉的《所以》選擇了以時間為線的背景展現方式，書寫了市民階層的女性知識分子葉紫從出生到中年的生活經歷和情感遭遇，這樣的故事背景具有詳盡細致的表現優勢，能夠在看似平淡的表象下展現出的深深絕望。《所以》的背景是一條漫長的“線”，從葉紫出生時的多余到童年時的漠視，再到成年之后與男性的感情糾葛、相互利用，十分詳細地展現了這個從出生到中年都錯誤不斷、內心想法永遠與現實相悖的女性的成長之路。母親對孩子的態度自私隨意、毫無公平可言，逐漸養成了葉紫細膩敏感、內心豐富、心高氣傲的個性；情感的經歷和生活的困頓讓她對感情近乎絕望的同時，也給她帶來了過早衰老的身體和容貌，曾經美好的極富女性想象力的期盼都只能在現實一次次的摧毀下變得蕩然無存。小說中的葉紫雖然沒有遭遇像秦淮河女子們那樣的身體傷害和折磨，但世俗的眼光卻將她貼上了“命賤”的標簽，她本人的觀念也從原來的抗爭、奮斗變為最后的麻木淡漠，葉紫的悲劇不是身體上的，而是觀念和精神上的絕望之感，是時間和歲月留下的成長之痛。

其二，就悲劇性質來看，《金陵十三釵》屬于時代悲劇，《所以》屬于性格悲劇。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十三釵的性格毫無缺陷，只是社會時代的作用力更為主導；也并不意味著葉子的經歷就沒有社會時代的影響，只是其性格的矛盾才是造成感情悲劇的直接原因。

根據黑格爾的悲劇類型三分法，我們認為，《金陵十三釵》屬于由“物理的或自然的情況所產生的沖突，這些情況本身是消極的，邪惡的，因而是有危害性的”。這即是說，小說主人公盡管有性格上的缺陷，也存在內心的矛盾掙扎，但都不足以帶來毀滅性的結局，導致其遭遇困境的直接原因是外部力量或客觀環境。細讀十三釵的故事，我們發現女子們的性格盡管差異明顯，或潑辣，或尖銳，或膽小，或木訥，但“真”和“直”卻是她們所共有的，也正因為如此，才有最后當機立斷、冒險赴死、保護學生的統一行為。

可以說，女子們的性格在“真”和“直”的統領下展現得十分立體，即使存在一些不仁不義、爭強好勝、盲目愚蠢的行為也絲毫不令人厭惡，反而向讀者展現了一個豐富多彩、殘酷真實的世界。以紅菱為弄到食物與喬治發生身體交易，又被書娟撞見為例，紅菱的目的性與書娟的純粹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書娟對此種行為感到憤恨和羞恥，只能通過內心痛罵“臭女人”來發泄。的確，十三釵們的性格隨意、行為大膽是客觀存在的問題，但性格的缺陷并不是其走向毀滅的直接原因或主導因素，南京失守、日軍胡作非為才是造成悲劇結局的罪魁禍首。小說的結尾部分大致交代了十三釵們赴約之后的遭遇，“其中有兩個企圖用牛排刀反抗（從威爾遜教堂餐廳里帶走的牛排刀），但反抗未遂，當場被殺害”。這里，盡管我們不知道持刀反抗的女子是誰，但十三釵們就是這樣一群真實而又直率的女子，她們可以為了換得一點食物而出賣身體，也可以為了捍衛尊嚴而犧牲生命。為人處世中的心眼花招、油嘴滑舌是她們在秦淮河上生存的本領，內在的人格尊嚴、善良勇敢卻能夠在生死關頭獲得淋漓盡致地展現。基于以上分析，我們認為十三釵的悲劇屬于特定歷史條件下發生的，個人力量無法與之抗衡的時代悲劇。

根據黑格爾的悲劇理論，我們認為《所以》中主人公葉紫的經歷則屬于“由于心靈的差異面而產生了分裂的”性格悲劇。這類悲劇是人物“被迫進入分裂和矛盾”，“這種沖突的根源就在于行動發生時的意識與意圖和后來對這行動本身的性質的認識之間的矛盾”。這就是說，悲劇人物遭遇困境主要不是客觀因素使然，而是自身的主觀觀念或認知上存在誤區，而行動的時候并沒有認識到自己觀念上的錯誤，因無知而發生了過失最后導致了毀滅性的結局。葉紫成長的外部環境有一定的特殊性，是經濟困難、物質匱乏的20世紀60年代，父母也處于勞動改造、自我批判的人生低谷，對于這個突如其來的生命不僅沒有絲毫的欣喜反而覺得是一個巨大的錯誤。

可以說，社會經濟形勢的低迷和父母態度的冷漠對其人生悲劇的發生有一定的影響，但并不是絕對的；導致悲劇發生的直接因素是性格上的細膩敏感和心高氣傲。就細膩敏感來說，父母對自己童年時代的情緒、言行、態度她都牢記于心，尤其在自己的家庭地位墊底這一點上無法釋懷，例如葉紫從小到大都有一個清晰的認識，那就是“在他們的三個孩子中，我上不能與長子相比，下不能與小妹相比”。由于細膩敏感的天性，她無法正面直接地發出自己的聲音，只能將父母對她的冷漠、厭惡記在心里，寄希望于將來通過自己的努力離開家庭，過上理想的生活后再將曾經的不滿發泄出來。但命運卻捉弄了她，盲目地離開家庭不僅沒有換來理想的工作婚姻，反而成為他人獲取個人利益的工具。就心高氣傲來看，葉紫一方面對自己的家庭氛圍、親情關系十分不滿，另一方面又看不起那些出身、學歷、職業不如她的異性，這就直接造成了她選擇配偶時候的盲目和虛幻。她對出身于武漢是知識分子家庭、具有本科學歷和家庭背景的關淳滿懷希望、傾其所有；對從事文藝工作的已婚導演華林崇拜同情、任勞任怨；但是對幫助她調回武漢、情感專一的解放軍軍官禹宏寬卻十分挑剔。文本描寫看出，葉紫與禹宏寬戀情完全是一次為了利益的交往，仔細審視葉紫的三段感情，我們可以將第一段感情概括為“青澀之戀”，第二段感情是“以身謀利之戀”，第三段感情則是“感情用事之戀”，盡管戀愛的對象和階段不相同，但都反映出主人公只顧眼前利益，不做長久安排，聽憑感覺行事，不做理性思考的性格缺陷。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葉紫的生長年代、家庭背景雖然有諸多的不利，但并未封堵個人奮斗的道路，通過自己的努力她成為一名知識女性和合格的母親，如果性格中的細膩敏感、心高氣傲被樸實大方、平和開朗代替的話，她一定會擁有穩定的婚姻和家庭，會成為三兄妹中最有社會地位的一個。因而葉紫人生悲劇的主導因素不是社會時代，而是個人的內心世界和個性氣質。

二、悲劇之美的相同之處

十三釵與葉紫的故事，展示了兩類女性在不同歷史時代的遭遇和困惑，在悲劇背景和悲劇性質上有明顯的區別。但蘊藏敘事表層背后的規律卻告訴我們，她們的悲劇成因十分地相似，都是主觀觀念和自我認識上發生了偏差。正是對“我”的認識不夠深刻到位，對自我的價值的思考不夠理性，才將自己逐漸引向了悲慘的境地。

第一，探析十三釵的悲劇成因，都會想到日軍占領南京這個無法抗拒的時代背景，但女子們主觀觀念中那個“難以跨越的坎”卻也不容忽視，即在女學生襯托之下自己低賤的社會出身、身份和地位。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之下，女子們無論如何隱匿避世，都無法改變“羊入虎口”的命運，但她們卻有決定女學生命運的主動權，她們有能力站出來保護女學生的生命和貞潔，也可以讓女學生暴露在日軍在視野里，與自己待遇一致。最終，她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究其原因，筆者認為“人道主義”“道德完善”這些因素都不恰當，而是觀念認知上的偏差，即對辱罵自己的女學生心存敬畏，對自己的職業身份的深感羞恥，才是保護行為的直接動力。

特殊的職業身份和生活經歷給她們帶來了較好的物質生活，但在精神生活、觀念認識的層面上卻十分滯后，對“自我”的認識、關愛和尊重少之又少，甚至沒有。玉墨面對學生們的攻擊時曾說，“就憑人家賞你個老鼠洞待著。就憑人家要忍受我們這樣的人，就憑我們不識相、不知趣給臉不要臉。就憑我們生不如人，死不如鬼，打了白打，糟蹋了白糟蹋”。這是一種自暴自棄、痛徹心扉地反抗，辱罵自己的表層意義下暗含著對世俗眼光的抗議，“人生而不平等”的觀點不是自己選擇的，而是世俗強行分配過去的，秦淮河女子們是否真正擁有過改變它的可能呢？答案是否定的，她們沒有改變宿命的內在動機和外在動力。就內在動機來說，由于教育的缺失和傳統觀念的作用，她們沒有接受過自由、平等、博愛等現代意識和價值觀念的熏陶；就外在動力而言，由于生存環境的封閉和世俗眼光的固化，她們無法接觸到新思想和新觀念，即使萌發了自我覺醒的念頭，也會被外力毫不留情地扼殺。

可以說，出身下賤、低人一等的觀念讓十三釵無法與男性們代表的世俗眼光論爭，無法與地位高貴、神圣光環籠罩的女學生相提并論，在神父們犧牲自己、保全女學生的設計之下，她們毫無怨言地接受了。如若女子們的觀念里有一定的平等、自尊、自愛意識，就不會說出那番既真實又痛心的話，“藏著吧，藏到轉世投胎，投個好胎，也做女學生，讓命賤的來給你們狗日的墊背！”的確，十三釵們貶低、看輕自己的觀念，雖不合理卻又那么自然。出眾的容貌和體態，是作者唯一能夠去著力描寫的內容，這也是留給讀者們去大膽想象的純美世界。十三釵們的結局雖悲慘至極，但她們美麗的容貌和語言卻留在了女學生們的心里，甚至成為她們模仿的對象，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她們生命延續的另一種方式。

第二，再看葉紫的悲劇成因，也與其觀念認識，尤其是自我認知、自我定位上的偏差有直接關系。分析葉紫成長的心路歷程不難發現，她對自己的定位和要求是十分高遠的，盡管具備較高的學歷和敏銳的文藝觸覺，但父母的輕視態度，外加自己狹隘、虛榮的人生觀決定了她是難以成功的。

就父母的輕視態度而言，造就了她喪失理智、叛逆固執的作風，面對關淳家的惺惺作態，不僅無法察覺其中的陰謀反而愚昧地將其作為自己羽翼豐滿、與母親抗衡的資本，以關淳家里有電話來壓制母親的氣勢，享受了一番“輪到我恃強凌弱”的痛快。這一選擇后經事實證明是十分輕率的，給她帶來了情感、事業上的雙重災難。

就自己的人生觀而言，葉紫雖然擁有武漢大學中文系才女的頭銜，卻始終未能擺脫城市小市民的虛榮和狹隘。她一方面看不起小市民的虛假庸俗作風，感覺自己擁有高妙脫俗的氣質。另一方面對于城市之外的人和事又十分排斥，出身于大城市的優越感時常左右著她的意識，令她對出身不如自己的人不屑一顧。

可見，小市民的一些心性，如勢力、狹隘、虛榮等，在這位才女身上不僅沒有減輕，反而是根深蒂固的。這些習慣使得她對自己的評價總是處于錯位狀態，美好的理想敵不過殘酷的現實，簡單的想法經不起實踐的檢驗，主客觀長期處于一種矛盾、失調的狀態。最終，葉紫這個城市知識女性付出了比普通女性更多的勞動和心血，也未能換來最普通的生活。對自己的認識不夠清晰，對自己的評價不夠客觀是她悲劇結局的主要成因。

三、結語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發現兩部作品的主人公盡管在時代背景、性格身份以及內心世界有很大的差異，但在悲劇敘事和審美體驗上卻有很多的可比性。十三釵和葉子的悲劇故事不約而同地展現了女性矛盾而又無奈的心路歷程，女性應該如何進行自我認知、自我反思和自我規劃是兩部小說留給我們的疑問，也是各個歷史時代的女性面臨的共同困境。正如法國女權主義理論家西蒙娜·德·波伏娃所言：“許多少女缺乏的仍然是這些本領；即使她們讀過書，聽過講座，從事過消遣性活動，她們多少偶然積累起來的知識并不構成文化；她們不會推理，并非由于腦力缺陷：這是因為實踐沒有迫使她們這樣做；對她們來說，思索寧可說是一種游戲，而不是一種工具；即使她們很聰明，很敏銳，很真誠，由于缺乏理性技巧，她們不會表達觀點，從中得出結論。”根據她的這一論述，我們認為在具體的現實生活當中，女性必須處理好感性和理性、經驗和超驗、環境和自我的多重關系，方能形成客觀的判斷力和思考力，從而借助理性的力量規范自身的情感及欲望，并在此前提下，形成合理的自我認同，在紛繁復雜的現實環境當中追求幸福和快樂。■

【參考文獻】

1.[德]黑格爾著：《美學》（第1卷），朱光潛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

2.[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

〔張海燕，長沙理工大學文法學院中文系教師。該論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牟宗三美學思想的道德精神研究”（編號：13CZW016）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