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邵燕君:網絡文學發展近二十年來成為中國最大的“欲望空間”和“幻象空間”,甚至形成了一套“全民療傷機制”。如果要考察當下中國人的生存狀態和精神欲求,應該說沒有一種文學創作比網絡類型小說更具“盈滿狀態”的了。本期推出的五篇論文選自本人主編的《中國網絡文學類型經典解讀》(暫名,將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論文每篇12000字左右,此為濃縮版),該書選取“西游故事”“奇幻”“仙俠“玄幻”“盜墓”“歷史穿越”“練級爽文”“現代官場”“清穿”“宅斗”“種田”“都市言情”“耽美”等十數種類型文的代表作品進行解讀,試圖通過對類型文敘述模式轉型的剖析,把握國民精神變遷的走向,并且將對網絡文學的“文學性”和“經典性”的提煉,連通到一個更廣闊的文學史脈絡中去。
本組論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網絡文學的經典化與‘主流文學’的重建研究”成果,項目批準號14BZW150。
“如果文青是一種病,我是不愿意治的。”素有“最文青網絡作家”①之稱的貓膩在《擇天記》②的新書發布會上如是說道③。貓膩這句自我調侃的戲言,恰好標示出貓膩在網絡文壇中的特殊位置。在當前網絡文學作家陣營中,根據作品質量和創作風格,大致上可分為“小白作家”和“文青作家”④兩大類。如果說唐家三少、我吃西紅柿、天蠶土豆是網絡文壇最能賺錢的三個“小白作家”,那么貓膩便是網絡文壇最有“文青范兒”的一位作家。
在當今“寧看真小白,不看偽文青”⑤的網文圈內,像貓膩這樣敢于直言不治“文青病”的尤為少見。這是因為,貓膩是久經讀者檢驗的“真文青”,“文青范兒”已經成為其一種具有生產性的身份標識,并在同樣具有文青氣質的核心粉絲群內形成一股極強的凝聚力。貓膩的核心粉絲們,他們在書荒時,會以貓膩的小說作為一種找書標準。貓膩成為他們心中一種文學性和思想性俱佳的典范。作為一位“文青作家”,貓膩的粉絲群在數量規模上或許不及“中原五白”⑥,但他們在忠誠度方面卻勝過一般“小白作家”的粉絲群。2010年底,在起點中文網首屆金鍵盤獎年度評選中,貓膩的《間客》⑦以97882票打敗《斗破蒼穹》(18689票),榮膺“起點中文網2010年年度作品”稱號,很大一部分得益于核心粉絲的推崇與奉獻精神。
貓膩粉絲的忠誠度之高,究其本因,乃是他們從貓膩的作品中受益良多,不僅僅是從故事中獲得消遣,更多的是從中獲得一種情懷的滋潤、一種思想性的啟發、一種理想人格的感召。起點中文網總編輯林庭鋒曾這樣評價貓膩,“他關注人、關注情感、投入態度。”⑧對人的關注、對情感的展示、對當下現實的跟蹤式捕捉,這些都是貓膩優于其他網文作家的可貴之處。貓膩曾在自己的微博主頁中這樣寫道:“你們都知道我是偉大勤奮的,而且被人贊揚有情懷的,不是秦淮……”⑨如果將貓膩的這些可貴之處,用一個詞來進行概括,取“情懷”二字尤佳。“情懷”在當今“小白”“偽文青”橫行的網絡文學界被視為稀缺之物,有讀者更是宣稱“沒有情懷的作品,就不是好作品”⑩。
貓膩的“情懷”首先體現在貓膩對人的關注。對人的關注,衍生出兩個副命題:一是人格的自我實現,一是人生的態度與意義。在貓膩小說中,自我人格的實現,常會面臨來自集權主義的阻撓。比如在其成名作《朱雀記》11中,悟出“有生皆苦”而選擇自殺,同時切斷六道輪回、拉著三界眾生一起走向寂滅的佛祖成了最大的集權主義者。佛度眾生,就是要毀滅眾生,這樣的安排,主人公易天行顯然是無法接受的。易天行認為佛祖你自己可以嗝屁掉自己,但是你沒有權利安排眾生的命運。這是貓膩對集權主義話語的一種反叛,而支撐這種反叛的是一種“自我的哲學”——我要為我自己而活,活著,就是要好好地活下去,且活得更美好,讓身邊的人更幸福。在《將夜》12一書中,凌駕于人類世界之上的昊天被視為規則本身。昊天主宰著將夜世界的運行,也阻礙了以夫子為首的大修行者探索新世界的步伐。于是這位以孔子為原型的夫子在貓膩筆下流露出“革命導師”的氣質,夫子化月登天,與昊天激戰,表現出了一種敢于追求自由、勇于自我實現的五四叛逆精神。此外,對人生態度與意義的思考,也是貓膩小說常有之義。“人為什么活著,人該怎樣活著?”成為貓膩小說主人公反復思考的問題。《慶余年》13中的主人公范閑,是一位擁有第二次生命的穿越者。在前世他是一個重癥肌無力患者,生命的熱量屬于閑置狀態。而重生后,他的生命能量則發揮到了極致,正如他所說,那是一種“掄圓了活”14的狀態。“掄圓了活”其實是一種極為珍視生命的態度。不單是范閑,貓膩其他小說的主人公,如許樂、寧缺、陳長生等,也都具有這種生命態度。他們往往具有極強的自律精神、對大是大非的辨別能力、不妥協的硬氣以及對愛和勇氣的堅守。《間客》中的許樂,是一個正義感有些爆棚的“三好青年”,許樂稱他之所以竭盡全力堅守道德的原則,是因為不想受到心中那根道德的鞭子的抽打。“我就按照這些人類道德要求的法子去做事兒,一輩子不挨鞭子,活的心安理得,那不就是愉悅?”15《擇天記》中的陳長生,是一個執著于逆天改命的少年,“順心意”是其最重要人生態度。“大道三千,他求的是順心意——所謂順心意,就是心安理得。”16“順心意”并非是那種唯我獨尊、恣意妄為的狂傲,相反是一種極為自律、躬身自省之后的坦然無礙。總之,從貓膩的小說中,我們能夠讀出對理想人格的一種感召力量以及一種極度熱忱的生命態度。
其次,貓膩的情懷還體現在他能夠緊扣社會思潮,把握國民情感心理結構的內核,重振文學對當下現實的言說能力。在當前個人化敘事普遍盛行、個體與時代歷史相脫節的“小時代”里,貓膩這種渴望書寫當下現實、緊扣前沿熱點的精神尤為寶貴。一位新媒體研究學者莊庸先生認為貓膩作品找到了私人敘事與大敘事的完美接洽點,真實地反映了我們身處的這個“中國式時代”的整體印記,記錄了我們當下生活、生存狀態的集體記憶17。確如此言,從貓膩的幾部作品中,我們不難發現,許多社會熱點事件、思潮在小說中的投射。貓膩寫作《間客》期間,夏俊峰案、最牛釘子戶等官民沖突的事例時有發生。當小人物受到強權的欺凌之時,小人物該如何應對?貓膩雖未直接對這些事件表態,但他通過塑造出許樂這樣一位敢于用拳頭表露一個小人物的憤怒的角色間接表明了他的態度,即小人物也有自己的底線,小人物一旦憤怒起來,其力量也不容忽視。除了熱點事件以點狀散射入文本之外,貓膩還以長線跟蹤的方式表達了他對某些時代命題的思考,比如制度問題。2007年,貓膩創作《慶余年》,該書通過塑造一個希望通過科技文明、制度改革促進社會進步的穿越者葉輕眉形象,表達了作者對以西方為代表的制度理性的向往——這體現了1980年代以來中國知識界的主流思想傾向。此時的貓膩,應該是一個比較典型的“自由主義者”。然而在下一本書《間客》中,貓膩卻較早地開始了對這一思維定勢的反思。在《間客》一書中,存在兩種對立勢力,分別是標榜民主自由的聯邦社會與獨裁專制的帝國社會。從表面上看,聯邦社會是先進光明的,帝國社會是落后愚昧的,實際上,聯邦社會背后最大的受益者乃是以七大家為主的金融寡頭和部分軍事強權主義者。民眾在聯邦“第一憲章”無處不在的監控之下,毫無半點民主和自由可言。而獨裁專制的帝國,雖然存在恐怖的殺戮,但是以蘇珊大媽為代表的普通民眾卻也能享受到短暫祥和安樂的日子。值得玩味的是,《間客》中的聯邦,標榜自由民主,實為金融寡頭所統治,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現實中的美國社會。以美國為代表的民主制度,在1980年代是國人夢寐以求的“彼岸圖景”,然而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它開始不斷受到質疑,如一位粉絲評論者所言:“皇權社會固然很糟,但所謂的民主政體,也不過是一張爬滿了虱子的華麗袍子而已。”18貓膩在《間客》中流露出的對西方民主制度從無條件向往到理性懷疑的轉向,可以說是和整個社會思潮的轉變暗中契合的。然而,這并不意味著貓膩改變了對民主價值觀的信仰,只是不再把這種信仰寄托于制度崇拜,而是從更寬闊的視野、更復雜角度思考文明道路的問題。在此后的《將夜》中,貓膩通過隱喻中華文明的方式,實現了對傳統儒家精神的創造性重塑,在儒家人本主義基礎上加入西方人道主義精神及五四叛逆主義精神,反映了他對時代浪潮的敏銳感知力和把握力。
無論是對人的關注,還是對當下現實的關照,我們從貓膩的“情懷”中不難看出一絲啟蒙主義的痕跡。自1990年代以來,1980年代興起的啟蒙主義浪潮逐漸退卻,到了新世紀,中國進入了“后啟蒙時代”19。作為一個70年代生人(1977年生),貓膩的青少年時代,剛好跨過啟蒙主義高漲的1980年代,他因此接受過啟蒙文化的洗禮,啟蒙所留下的烙印不自覺地影響了他的網文寫作實踐。這種烙印,筆者稱之為“剩余啟蒙”,用網友的話也可以稱之為“情懷”。在當前的網文語境中,情懷是稀缺之物,但同時也是棘手之物,如果處理不當,便會惹來譏諷,從而棄之如履。而貓膩對“情懷”的處理是較為聰明的,他沒有照搬傳統的啟蒙主義話語,而是對其進行了契合當下國民心理結構的改造。比如,在處理“友愛”這個啟蒙話語時,貓膩沒有一味拔高人的主體性,夸大友愛的意義,而是小心翼翼地將其與一種“親我主義”話語相結合,從而避免了人物行為邏輯的失真而引起讀者的非代入感——“親我主義”是筆者對網絡小說中普遍存在的一種價值形態的概括性總結。它不是極端的“個人主義”,不是那種以自我為中心,只關心自我得失的狹隘的個人主義價值觀,而是在一定差序格局中能夠舍棄“自我”、關愛他人的價值觀——我們首先應該對和自己最親的人負責,然后再對比較親的人負責,以己為中心,根據親疏關系依次向外圍拓展,感情的強度也依次減弱。“親我主義”實際上是儒家以血緣為基礎的友愛觀在當代的一種變體,“親親”“差序格局”同樣是“親我主義”的重要特征。“親我主義”在當下國民心理情感結構中有著廣泛的基礎,貓膩立足于此,才確保了啟蒙話語的有效性,也避免了“情懷”的凌空蹈虛。
貓膩曾在《間客》后記寫道:“我最愛《平凡的世界》,我始終認為那是我看過的最好的一本YY小說,是我學習的兩大榜樣之一。”20在這里,貓膩之所以稱《平凡的世界》是一本YY小說,是因為《平凡的世界》核心理念是“好人有好報”“道德圓滿可以帶來恩遇”。而這些素樸的理念,不正是某種情懷的體現嗎?《平凡的世界》自誕生以來,以其奠定的黃金般的信仰,鼓舞了數以萬計的奮進青年。某種意義上,貓膩繼承了路遙的現實主義文學傳統,在媒介變革的今天,貓膩充當了一個文化引渡者的角色,他將1980年代沉積下來的啟蒙主義文化加以改造,貫注到當下的網絡文學中,供新一代的讀者從中汲取力量。在“后啟蒙”時代,情懷一樣可以產生價值和激發力量。誠如一位網友所評價的那樣:“讓人哭,讓人笑,讓人思考一個人該怎么活,怎么活得好,這便是(情懷的)價值。情懷從來不是缺點,只要它在適當的地方出現。”21■
【注釋】
①最早比較正式地稱呼貓膩為“文青”的是同為網絡作家的烽火戲諸侯。烽火戲諸侯曾發過一組題為“網文十年”的微博,將他眼中的網絡作家分為四種,分別是“文青”“主神”“散仙”“總管”,其中“文青”類,烽火戲諸侯選擇的代表作家正是貓膩。許多讀者也多用“文青”來指認貓膩。如網友落寒幀將貓膩稱之為“文青大神”致以敬意,而有網友楚辭則親昵地稱貓膩為“永遠的文藝胖子”。2014年,騰訊文學特約評論員狠狠紅在一篇評論文章中,更是直接將貓膩稱之為“最文青網絡作家”。
②《擇天記》:2014年5月28日至今,連載于創世中文網,http://chuangshi.qq.com/bk/xh/357735.html?sword=擇天記
③2014年5月29日,貓膩《擇天記》的新書發布在上海徐家匯舉行。詳見葉清漪:《貓膩無貓膩》,載《壹讀》2014年第12期(總第47期)。
④“小白”有“小白癡”的意思,指讀者頭腦簡單,有諷刺也有親昵之意;也指文字通俗、意思淺白。“小白文”以“爽文”自居,遵循簡單的快樂原則,粉絲群年齡和文化層次較低。小白作家典型代表有唐家三少、天蠶土豆、我吃西紅柿。“文青”通常指一些“有情懷”的作家,代表作家有貓膩、烽火戲諸侯、驍騎校、憤怒的香蕉、煙雨江南、方想等。
⑤“偽文青”是從“文青”下面分化出來的一個概念,指的是那些欲學“文青”的情懷與思想性,卻學得不到位,導致雕琢過度、矯揉造作、有賣弄之嫌的網文作家。“寧看真小白,不看偽文青”代表了一大部分網文讀者的呼聲,顯示了他們對偽文青的厭惡以及對真文青的期盼。
⑥中原五白,是網友龍的天空對五位網絡小白文作家的總稱,他們分別是我吃西紅柿、天蠶土豆、夢入神機、唐家三少和辰東。
⑦《間客》:2009年4月—2011年5月,連載于起點中文網,http://read.qidian.com/BookReader/1223147.aspx
⑧邵梁:《貓膩:商業小說出彩,是意外之喜,不是根本》,載《城市晚報》2013年1月20日。
⑨貓膩微博主頁簡介宣傳語,http://weibo.com/u/1769747100
⑩網友javiduk在評價貓膩小說《慶余年》時,認為《慶余年》是一部有情懷的作品,并提出“沒有情懷的作品,不是好作品”的觀點,http://tieba.baidu.com/p/524345581
11《朱雀記》:2005年8月—2007年2月,連載于起點中文網,http://read.qidian.com/BookReader/37287.aspx
12《將夜》:2011年8月—2014年5月,連載于起點中文網,http://read.qidian.com/BookReader/2083259.aspx
13《慶余年》:2007年5月—2009年2月,連載于起點中文網,http://www.readnovel.com/book/253018/
14范閑說:“我這一生陰晦久了,險些忘了當年說過自己要掄圓了活,經歷了這么多的事情,我才明白如果要活得精彩,首先便要活出膽魄來。”《慶余年》第五卷,第一百六十六章,http://www.xbiquge.com/3_3078/574.html
15《間客》第四卷,四十六章,http://free.qidian.com/Free/ReadChapter.aspx?bookId=1223147chap-terId=29029029
16《擇天記》第一卷,第三章,http://chuangshi.qq.com/bk/xh/357735-r-6.html
17莊庸:《貓膩作品:解讀“中國我”》,見《網絡文學評論》第二輯,花城出版社2012年版。
18狠狠紅:《“最文青網絡作家”貓膩的新旅途》,http://cul.qq.com/a/20140609/029667.htm
19許紀霖先生曾將改革開放后的中國思想界分為1980年代、1990年代與2000年以來三個階段。按照他的說法,1980年代是“啟蒙時代”,1990年代是“啟蒙后時代”,所謂later enlightenment,而2000年以來則是一個“后啟蒙時代。”這個后是“post”的意思。80年代,雖然人們對于啟蒙路徑的選擇存在爭議,但是在啟蒙的態度上具有高度的“同一性”。90年代,市場經濟雖然沖擊著啟蒙主義,但整個年代,啟蒙仍然是一個合法性命題。2000年以后,啟蒙似乎被消解了,人們邁入了一個“告別啟蒙”的年代。
20《間客》后記,http://free.qidian.com/Free/ReadChapter.aspx?bookId=1223147chapterId=32849060
21落寒幀:《致敬貓膩——“文青”大神的快意人生》,http://www.lkong.net/thread-1024431-1-1.html
(孟德才,北京大學當代文學2012級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