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與尋夢

紀塵與林虹都是來自廣西賀州的女作家。近十年來，兩位作家在文壇上都有不俗的表現。紀塵曾在《鐘山》《上海文學》《芙蓉》《作家》《大家》等大型文學刊物上發表小說，其中中篇小說《九月》獲首屆“華夏作家網杯”一等獎。林虹曾在《作家》《詩刊》《民族文學》《黃河文學》等刊物發表小說、詩歌和散文，她的散文《江山交付的下午》獲得2014年度華文最佳散文獎。從表面看，兩位女作家的文字風格有較大的反差。紀塵的文字骨感、凌厲而具有穿透力，林虹的文字溫婉、內斂而綿密多情。紀塵的作品像色彩濃烈的油畫，具有視覺沖擊力的色塊撲面而來。林虹的作品像著墨清淡的國畫，水暈墨章中流淌出云煙渲淡。讀紀塵的作品，像進入了冷熱分明的冰火兩重天，或嚴寒，或酷熱，毫不含混地推向極端，沒有折中的可能。讀林虹的作品，則像走進了霧氣彌漫的南風天，有一種潮濕、粘膩、眩暈、混沌的感覺。但剝開兩位作家風格迥異的文字，我們看到的都是女性堅強的生命內核，而解讀這一生命內核的關鍵詞是行走與尋夢。

對紀塵來說，不管是生活還是寫作，行走都具有重要的意義。行走是她的存在方式，行走為她開拓寫作的沃土，行走也是她作品重要的精神內涵。《海市蜃樓》中的一段對話就是一個關于行走的寓言：

“你為什么要不停地走呢？”

“我也試過在某個地方呆下來，但每次不超出三個月，我就又不行了，非走不可。行走對我而言，就像是種本能。”

“我這一生只在兩個地方生活過。”

“難以想象！我以為你也走了很遠的路。”

“我看上去很累嗎？”

“不，是你看上去與這里的一切無關，就像個陌生人。”

我沉默了一下，說：“不好意思，我都忘了問你的名字。”

“叫我‘行者’就得了。”

這段話讓我想起魯迅的散文詩《過客》。那個沒有姓名，不知所來，不知所去，拒絕回轉，拒絕休息的過客對老翁說：“我只得走了。況且還有聲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我還是走的好。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腳早經走破了。”《海市蜃樓》中的“行者”跟“過客”一樣，行走是他們生命的本能、生命的形式，也是生命的意義。只有在不斷探尋又永無終點的行走中，才能確證自身的存在價值。

紀塵的行走是彰顯女性精神獨立的行走，《愛與寂寞》中有一個并不引人注意的細節，紀塵在寂寞的旅途中想起母親教的俄語單詞，想起了不曾出門遠行的母親那失落的表情：“母親會說俄語，卻從未有機會獨自在遠方行走。出遠門的是父親。那個嚴肅的、只教我唐詩宋詞的男人，總是經常坐火車去這去那——他甚至到過天安門。”“直到現在，我依然記得母親當時那微微失落的表情，雖然她哼出的蘇聯歌曲聽起來很是歡快。”行走曾是男性的權利，廣闊的天地和迷人的遠方也曾是屬于男性的世界。如今紀塵帶著堅強和自信，帶著對遠方的渴望上路了。《喬麗盼行疆記》是紀塵行走新疆的記錄：“這一個半月里，我經歷了一次次的長途穿越：東、西、南、北。整個旅程疲累又飽滿。”“新疆，是一個進行著悄然活動的古老的謎，它巨大、從容、包容。它完全有能力承載下你的快樂和憂傷，希望和落寞。”《愛與寂寞》是紀塵從西伯利亞到敘利亞行走八十天的旅程的記錄，這段旅程一波三折、始料未及：“隨著橫跨亞歐大陸的軌道無盡延伸，我一路從西向東，從東向西，再自北轉西穿越茫茫西伯利亞，然后抵達莫斯科。”“由于無法取得周邊國家簽證，一個清冷的早晨，我從那座天氣陰霾的東歐城市飛抵另一個遙遠而炎熱的國家——黎巴嫩，之后再從黎巴嫩斜穿至敘利亞和約旦。”紀塵作品中女性行走的姿態和精神比那些旅途中經歷的神奇的景色更迷人。《蔗糖沙灘》中，祖祖輩輩都生活在山上的盲羊人哈娜向往山下蔚藍的大海：“水——那每天都能看到卻又陌生的茫茫領域，對我而言，它就是全世界：山是她的孩子，樹是她的孩子，所有死去和將死去的人都是她的孩子。”即使父親和哥哥都死于大海，她還是義無反顧地下山了，獨自走向那片茫茫的領域，走向完全陌生又有無限可能的生活。而那個神秘的中國女人永遠在路上，“對她而言，每一次離開都是一次亡命之旅。”“她曾去藏區找過活佛，去蒙古找過撒滿，在耶路撒冷的基督受難路上徘徊。她總是這樣一次次離開，為著一個個看似不同其實相同的理由。”當她第一次出現在海灘“就令所有的人驚訝——她看上去就仿佛來自任何一個地方，或者說，她根本不屬于任何一個地方”。因為倔強、執著的行走姿態，哈娜和中國女人身上都投射出獨特的魅力。在浮木客棧工作的女孩子中，瘦小的哈娜顯得與眾不同。而在海灘所有的女人中，神秘的中國女人更顯得無與倫比、光芒四射，當她“從大海走來，被天藍色泳衣包裹的軀體在蒼茫的天水間出以的形象令人窒息：孤獨的、野性的、豐饒的、荒涼的、冷漠的、熾烈的……”這是一種從靈魂深處噴射出的美，是一種具有征服人心力度的美，是一種在路上的女人才具備的獨特的美。

紀塵的行走既是身體的行走，也是精神和靈魂的行走，她在《愛與寂寞》中寫道：“為什么在過去的幾十天里，自己會在意一雙燈火下捧著碗的雙手白天是怎樣把握耕具，是什么促使我寫下‘已忘了如何書寫/自己的名字/日復一日。我/只呼吸海水和鹽’這樣的句子，而一個擦身而過的陌生人，又何以令我雙目濕潤……”紀塵所追問的為什么，答案就在她行走的足跡中。行走是用腳步丈量世界，用眼睛觀察世界，用心靈感悟、思考世界。紀塵行走的收獲不僅有神奇的景觀，還有豐饒的精神世界，因此她才會感嘆：“經歷了俄羅斯那令人震撼的大自然的壯美，也經歷了由于失誤和誤會而被以色列和敘利亞拒絕入境的困境。當然還有一些由此衍生出來的詞：家園、戰爭、友愛、仇恨、豐饒、貧瘠，以及——愛與寂寞。”紀塵在行走中珍視眼前鮮活的風景和生命，一個個萍水相逢的背包客讓她想起杰克·凱魯亞克的詩：“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做夢都想回家的巴勒斯坦難民讓她理解了家的神圣：“我一直記得女孩說出‘家’時的樣子：一臉虔誠。就仿佛那不是一個字，而是一種神圣到再不需要任何強調和解釋的信念。”名叫哈桑的男人在巴爾貝克神廟的談話讓她感悟了愛與信仰的關系：“如果有愛，如果人類彼此相愛，那么，我的神也就是你的神，那么神便只有唯一的一個。”每天都在孤獨中默默祈禱并等待愛的敘利亞女孩麗娜讓她震撼：“‘等待’——這個讓我們惶惑、焦灼、失落的詞，此刻卻讓我感到震撼，因為它竟能如此單純、扎實與持久。”紀塵行走著，感悟著，思考著，帶著女性堅強的行走拓展了文學的寬度，帶著女性敏銳的感悟提升了作品的溫度，帶著女性智慧的思考延展了文學的深度。

紀塵的作品顯示出對行走的執著，林虹的作品則顯示出對夢的偏愛。可以說夢是林虹敘事的關鍵環節，她的一些小說，甚至有意地模糊夢與現實的界線，讓我們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夢嬰寧》中的夏云從疲憊的生活現實中出逃，湖心山莊發生的一切讓她感覺如在夢中。而當我們為夏云恍然如夢的體驗揪心的時候，小說的結尾，夏云從夢中驚醒。那么，湖心山莊的一天是真還是幻？《清澈》中的“張”覺得霧氣彌漫的黃姚像微微搖晃的紅酒，有夢境的感覺。而一覺醒來，他真的無法分辨自己在黃姚古鎮經歷的一天是真實還是夢境。夢就像南風天的霧氣一樣在林虹的小說中滲透、擴散，夢的氛圍幾乎籠罩著她所有的小說。

林虹小說的主人公似乎都在夢與現實的夾縫中穿梭前行。在他們的青春年華，都有一段詩一般美好的經歷，那是一個已經如流水般逝去的美夢。而與過去的詩意和美好相映襯的是現實的冰冷和殘酷。美夢的逝去時時刺痛他們現實中敏感的神經，現實的殘酷又總是勾起他們對美好過去的追憶和留戀。但他們沒有在殘酷的現實中輕易妥協，也沒有沉溺在美好的回憶中著迷迷糊糊的下墜，而是在夢想與現實的夾縫中掙扎，繼續尋夢。《暗地》中的曉岸無法接受LILY和葉叢以美貌交換物質的生活。在充滿物欲的都市生活中，她堅守著自己的理想，希望能遇到屬于自己的愛情，就像當年遇到藍正。如果說曉岸在一定程度上是帶著純真和傲氣追夢，《那夜》中的程諾則是個卑微的追夢者。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從一個熱血青年走到了抑郁中年。他懷疑時間是否真的流逝了，他想不通一段似火燃燒的愛情怎么就走到了一潭死水的婚姻。他心痛，他不甘，可他又無力擺脫現實。卑微的他只能從網絡詩歌論壇上尋找時光的倒流、青春的重現，從夢中艷遇的秦朝歌女翡翠身上尋找情感的寄托。與曉岸和程諾的繼續追夢相比，《夢嬰寧》中的夏云是以出逃的方式尋夢。兒子調皮、夫妻爭吵、工作不順，使夏云心里“時不時有出逃的念頭”。她以出差為由來到湖心山莊，一個人坐在觀景臺上細品著清香的菊花茶，這久違的美好和寧靜對她來說是一種奢侈。深藍的湖水和朦朧的暮色讓她回憶起聶魯達的詩和美好的初戀。與事業成功、充滿魅力又溫柔體貼的“蘇”的邂逅喚醒了她內心柔軟的感情。她感覺自己像在夢中，也有意在這個夢中放縱一下自己。與夏云的渴望出逃不同，《清澈》中“張”的出逃是無意間的夢幻體驗。習慣了都市快節奏的“張”本來對古鎮靜止緩慢的美沒有興趣，卻被“我愿意為你等候千年”的廣告詞吸引而來到了黃姚。夢一般的回南天，夢一般的黃姚，夢一般的徐伊伊，讓一切都慢下來。在徐伊伊展眉微笑的一瞬間，“張”發現并頓悟了一種緩慢的美：“她的氣質，就在那眉里慢慢暈開來，像水墨暈在宣紙上的那種慢。張突然就被這種慢吸引了，人生不滿百，那么急著回去干嘛呢？日理百機，日理千機，日理萬機，最終，還抵不過這些千年就存在的青磚呢。”這無意識的體驗讓“張”從長期麻醉的快節奏生活中逃了出來，享受著古鎮寧靜緩慢的美。他不再像一面“永遠鼓漲的旗，迎風獵獵而搖”，而像那個安于寧靜，十年如一日給妻子畫眉的張敞。他不再是那個看似沒心沒肺、油滑世故的商人，而是想起歷盡艱辛背水泥供自己讀書的父親就淚流滿面、內心柔軟的中年男子。林虹小說中人物尋夢的執著顯示了隱藏在他們內心深處的理想主義，顯示了他們面對殘酷現實的不甘與渴求。這份執著使林虹波瀾不驚的文字帶上了沉穩的力度。

紀塵執著的行走和林虹執著的尋夢使她們的作品具有了一種內在的力量。行走和尋夢都是對自我的尋找和救贖，但在紀塵和林虹的作品中，尋找是遙遙無期的行走，救贖是沒有結果的掙扎。《愛與寂寞》中，紀塵在靜修圣地瑪目撒陷入沉思：“這些從世界各地而來的人們，我不知道他們究竟尋找什么或已尋找到什么，正如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尋找什么或已尋找到什么。”“這個世界，人類抵達的地方已太多太多，但我們的精神之國，信仰之國，究竟要如何才能真正抵達，才可發現那上帝賜予的智慧的本質？”顯然，紀塵行走的目的并不是簡單抵達遠方，而是尋找自我、尋找精神之國和信仰之國。行走的目的是尋找，但對于堅持尋找的“行者”來說，唯一的選擇就是帶著尋找的焦灼一次次上路，一次次走向遠方。《蔗糖沙灘》中的哈娜、中國女人以及外國人可以說是三個“行者”，因為對行走的執著，他們之間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共生關系——他們仿佛都是被一場大水突然席卷而來，都竭力想在這片濕漉漉的沙灘尋找一個安穩的著陸點”。但他們都沒有找到安穩的著陸點。中國女人甚至一次次主動放棄安穩，選擇漂泊。因為對她來說，接受一種放棄自我的安穩，不如繼續進行堅守自我的孤獨流浪。林虹筆下的人物在殘酷的現實中掙扎尋夢的努力最后都成了一個必然破碎的新夢。《暗地》中的曉岸雖然邂逅藍正并相愛，但她心中純美如夢的愛情很快就被混亂不堪的現實擊得粉碎，只能帶著夢碎的心痛和無法治愈的傷痛悄悄離開。《那夜》中的程諾從夢境到現實都追隨著翡翠，以至于混淆了蚊子、翡翠和穿翠綠毛衣女孩的界限，結果被女孩騙走了錢包里所有的錢，還被人誤以為是流氓。《清澈》的結尾，夏云在夢中驚醒，她睡在家里而不是湖心山莊，在她身邊的人是丈夫、孩子，而不是“蘇”，殘酷的現實沒有改變。雖然林虹筆下的人物不愿從新夢的眩惑中醒來，但現實提醒他們，可能連追夢和出逃本身都是一場虛幻，在夢與現實的夾縫中掙扎并一次次帶著靈肉的傷痛跌入殘酷的泥坑似乎成了一種命定的輪回。對他們來說，掙扎不是勇士的戰斗，沉落也不是悲壯的失敗，他們真正體悟到的是個體的渺小和卑微。他們渴望理解和溫情，他們又折磨著彼此，他們都愛過、痛過，不甘過，卑微地掙扎過，誰能看到并體恤他們內心的傷痕？

紀塵和林虹的作品中都有一種濃得化不開的落寞與孤獨。女性成長的過程就是自我尋找與救贖的過程，但行走與尋夢、尋找與救贖都注定是寂寞的。“行者”是寂寞的，尋夢者也是寂寞的。在《愛與寂寞》中，紀塵在貝加爾湖畔聽懂了亙古的潮汐沉靜而緩慢的傾訴：“這個星球，只是由孤獨和水組成，而所有的物種，他們身體里的鹽分也終將與古老海洋的鹽分，合而為一。”落寞與孤獨并不是軟弱，只有堅強勇敢又獨立的靈魂才敢于面對自我尋找與救贖中的孤獨。紀塵與林虹的作品并不完美，但她們的文字是真誠的、勇敢的。在她們的文字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女作家的勇氣和力量。■

（劉鐵群，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