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中國社會中,兩種看似矛盾的現象奇異共存:一方面,年輕人從身體到精神都未老先衰,社會中對私人領域的探討焦點再次從愛情轉移到婚姻;另一方面,大眾文化的熱門現象之中,“青春”和“愛情”卻常常“怒刷存在感”。以《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以下簡稱《致青春》①為例,這部講述青春與愛情的網絡言情小說,于2007年在晉江文學城連載時,就以3815萬積分②展現了超高人氣。隨后的紙書在七年間總印數達300萬冊,電影更是斬獲7.19億票房。更值得注意的是,此后《匆匆那年》《何以笙簫默》等大量網絡言情紛紛循跡而行,個個成績驕人。這些文化現象不由令我們追問:小說七年長銷,一代代年輕人為什么都在懷念青春?電影一朝滿座,一批批都市人又怎樣一起重述愛情?
從青蔥無憂的學生時代,寫到步入職場、社會,是辛夷塢的最大特色,也是《致青春》獲得高度接受的原因之一。作品在晉江連載時原題《致我們終將腐朽的青春》,出版時因政策要求,更名為《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但不論是“腐朽”還是“逝去”,都暗含著“結束”,或曰“死亡”。而“終將”二字則宛如最后的審判,宣告這一結束必然來臨,而所有人都只能身陷無法回避的宿命之中。
從所有精力被兌換成考分的中學生,到“一切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都是耍流氓”的社會人,兩個坐標之間,是被懸置了的大學四年。這個時空是一個烏托邦式的異度空間,它可以盛放青春、愛情,然而時間一到,一切都終將腐朽、逝去。
我們如此急迫地要去處理“愛情”,焦慮的背后,是今日的語境下,“愛情”已經不能在“婚姻”中獲得不朽,甚至,原本缺一不可的兩者,已經漸行漸遠。“愛情”在啟蒙話語中作為確立自我主體的標志,與個體意志息息相關。“婚姻”則關聯著家庭,是整個社會、集體的基礎。從愛情到婚姻,是個人與集體進行對接的一種方式。以愛情為信仰的20世紀80年代,堅持“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實則是相信個體與集體能夠達到有效的互動、平衡,秩序仍舊存在著協商與改變的可能。但是80年代末期啟蒙理想的坍塌,則讓這種信任徹底崩盤。
將“愛情”與“婚姻”一分為二,不再奢求帶有愛情的婚姻,個體已然喪失了任何協商的幻想,舉起雙手走向婚姻,服從秩序安然生活。但在此之前,那份仍然屬于個體的“愛情”,又該如何面對?不同于其他作品或以校園為背景,以純美之愛照亮主體的覺醒,或是以職場為開端,以冷面冷心應對各取所需的法則,《致青春》則將兩者相互拼接,并把接口處的斷裂作為文本最核心的呈現內容。于是前半部校園之中,便出現了內在的緊張感:青春與愛情,是該享受揮霍、不留分毫,還是該將它們兌換成未來可用的籌碼?
青春是有限的,這沒錯,但她就更不能在猶豫和觀望中度過,因為她不知道若干年之后的自己是否還能像現在一樣青春可人,是否還有現在這樣不顧一切的勇氣,那為什么不就趁現在,趁她該擁有的都還擁有的時候,竭盡所能地去愛?
對鄭微來講,她敢愛敢恨的瘋狂也就有了理由:除了此時此刻的飛揚青春,其他的人生只剩下蒼老和世故。青春就像一張今夜舞會的門票,為了邀請到那位男伴一同入場,放下自尊又有何妨,奉獻童貞又有何妨,為了在這個一生一次、過期不候的舞會上牽著喜歡的人,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再不相愛就老了”,更何況,對于鄭微來講,青春不再、勇氣漸失的未來,就算她仍然留著自尊與童貞,又有什么是值得交換的呢?即便有所收獲,她又能像今天這般酣暢淋漓地享受嗎?多少姑娘從妙齡等到大齡,最后卻不得不承認鄭微的明智,“對于我這個年紀的小龍女來說,誰當楊過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誰當尹志平”③,誰是真愛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個人來開啟這段痛并快樂著的體驗。
在這一場獻出一切去追尋的青春愛情里,與其說鄭微賭輸了、不值得,不如說她從來就沒有想過要贏。進一步說,從潛意識中,她是渴望去輸的。否則,她為何不選擇從性格、感情到外貌、家庭都更匹配的許開陽,而是選擇了孤僻敏感、拒人千里的陳孝正?
渴望絕境,是當代年輕人的內心折射。中國年輕一代大多如鄭微一般,在物質充裕的環境、樹立理想的教育之中長大,但是邁入成年門檻后卻漸漸發現,改革開放三十年后的中國社會,已經從激烈變革、勇者淘金,轉變為秩序既成、順者得益。他們有高等教育、健全福利,固然距離金字塔底層相去甚遠,但仰望頂層同樣遙不可及。物質生活完全寬裕,但精神世界卻嚴重匱乏。他們是饜足的平庸者,但在理想主義榜樣和啟蒙主義語境下成長的他們,又不甘于這種平庸。既然前方沒有高山,那我寧愿墜入巨坑——如果從巨坑中爬起,也算另一種成功。
鄭微對陳孝正莫名的愛戀,始于陳孝正為了搶救模型,把她“像扔垃圾一樣推了出去”④,這對于從小養尊處優的玉面小飛龍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但正是這場“要求道歉”的拉鋸戰,讓鄭微興致盎然,這種“虛假的正義”激活了她生活的意義,最終讓她在這種受挫受虐的快感中移情于陳孝正。鄭微與陳孝正的地位是不平等的,她毫無保留地將物質、精神與身體全部奉獻,陳孝正享受著這種奉獻,鄭微同樣享受著這種奉獻。她獻出一切、一無所有,因而天然正義,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上,成為愛情中偉大的犧牲者。在這種不對等的、注定失敗的戀愛中,鄭微以丟出自己所有的籌碼,為自己的青春與愛情賦予了意義。
和鄭微分享了同樣邏輯的還有阮莞,同樣是青春美貌,還更加聰慧可人,但依舊是陷入和軟弱小男友的糾纏中不能自拔。直到阮莞另嫁他人,懷有身孕,面對趙世永再見一面的請求,還是不能拒絕,她為之流淚,“以為自己已經忘了他,可在接到他電話的時候,我才忽然又覺得自己的血是熱的,才覺得我的心還會跳。”⑤無論鄭微還是阮莞,她們本質上是難以忍受平凡的,然而她們面臨的又是一個啟蒙理想失落的現實,于是愛情的幻境,成為她們尋找主體價值與人生意義的最后一片土壤。幸福讓人感到虛幻,痛苦才讓人感到真實,她們內在呼喚著被拋棄,這從她們選定戀人的那一刻起就彰顯無遺。甚至,哪怕被拋棄都不夠,從《同桌的你》到《匆匆那年》,連觀眾都能輕易發覺,劇中人的青春都在忙著打胎⑥。
然而《致青春》更加決絕,阮莞用自己的死亡,成就了不朽的青春。阮莞之死給鄭微帶來了極大的震撼,讓她所有的“折騰”都顯得不值一提,終于令她的青春陷入了最為巨大的絕境。在極端的絕境之中,鄭微選擇叩開林靜的房門,在林靜的撫慰和溫暖中重回平靜。半夢半醒之際,從陽臺歸來的林靜給了鄭微眉心一個輕輕的親吻,鄭微終于落下了與悲傷無關的一滴淚。
不管她追問多少次“你愛我嗎”,也不管他給過多少次肯定的回答,都比不上這云淡風輕、無關欲望的一吻。這一刻,鄭微終于愿意相信,身邊這個男人,他畢竟還是愛她的,不管這愛有多深,不管這愛里是否夾雜著別的東西,然而愛就是愛,毋庸置疑。⑦
自此,鄭微漫長的青春期才真正畫上句號。在啟蒙理想之中,與個人主體性同構的“愛情”,是對于平凡生活的一種超越和升華,然而到了“后啟蒙”時代,在已經沒有另類選擇的社會中,任何道路都是指向同一方向的坦途,“愛情”對于人們的意義,從走向崇高,變為拯救陷落,甚至當陷落也不可能發生時,就要制造陷落。絕境是良藥,它讓不甘于平凡的人們猛然發現,平凡也沒有什么不好,它是歷經絕境之后追尋的最終結果。鄭微從平順的生活墜入一個又一個感情的絕境,最后終于在克服絕境中完成了對平凡的認同與歸順。成熟的愛情已經不是想象之中,是對于平凡生活的一種超越,而是平凡生活的一種保證,甚至,就是平凡和瑣碎本身。
大概是我太小題大做了,不過鄭微,我跟你不一樣,我的人生是一棟只能建造一次的樓房,我必須讓它精確無比,不能有一厘米差池——所以,我太緊張,害怕行差步錯。⑧
在秩序既成的社會中,要想在層級的天花板下上演“屌絲的逆襲”,就必須將自己所有的籌碼都交換最劃算的東西。陳孝正十足理性,他的人生不存在“此時此刻”,所有的當下都是明天的前奏,都已經安排好如何為明天鋪路。他的青春用來換成績,婚姻用來換綠卡,尊嚴用來換升遷,人格用來換金錢。和不瘋魔不成活的鄭微相比,如果愛情意味著憑空為自己尋找絕境,那么在陳孝正這里,愛情也就意味著麻煩。
鄭微與陳孝正,看似完全對立,實則是絕大部分當下人的一體兩面。同樣的溫飽無虞,同樣的不甘平庸。鄭微選擇在精神的領域中,追問個體的價值,乃至在直面荒蕪之后,為自己創造絕境、重寫意義。而陳孝正,則選擇在物質中不斷攫取,對物質的欲求背后,是精神的徹底中空,他回避意義,因為他知道那里是一片荒蕪,而他也不準備對荒蕪做任何努力。更何況,整個社會也在用它的物質壓力,逼迫人們忽視精神的中空。
瓊瑤故事中,俊男美女大多是豪門公子、大戶千金,衣食無憂的他們,談論起理想可以拋家舍業,談論起愛情可以奮不顧身。即便偶爾有個平民,也視金錢如糞土、愛情大過天。“我即天下”,男主角們是阿哥、王爺,女主角們是格格、郡主,不談戀愛,簡直天誅地滅。
而到了亦舒筆下,則需要撥開生活的愁云慘霧,才能看見愛情的瑰麗朝陽。女人需要工作奮斗、自立自強,但這些努力的背后,是為了更有底氣來談論愛。縱觀亦舒的言情,無非是在剖白這樣一份心跡:當你有財富的時候,我能夠拿出美貌,當你有權力的時候,我能夠拿出事業,當你有野心的時候,我能夠拿出關系……你一手好牌,我也一手好牌,因此,唯有你拿出真愛的時候,才能換得我的真愛。亦舒筆寫的是最世俗的現實,心懷的卻仍有一份不容玷污的愛情。
但當熒屏上的影視劇已經從《康熙王朝》《孝莊秘史》,變成《步步驚心》《宮鎖心玉》,網絡言情中宮斗、宅斗當道,人們的普遍心態已經不是“我即天下”或“我有天下”,而是將自身投射為歷史當中的無名之人,我們是庶民、是宮女、是小人物。活下來已經如此不易,還有什么工夫來討論愛情?
陳孝正對愛情“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相比于鄭微對在愛情中重尋自我主體與生活意義的沖動,這才是真正于愛無所求。正因無所求,也就不必有。鄭微再敢愛敢恨到離經叛道,終究還是帶有一些古典色彩,她仍舊需要愛情,仍舊愿意“折騰”。但是陳孝正已經不愿意折騰,他不需要愛情,不講究意義,更遑論主體意志與個人獨立。這是“啟蒙的絕境”,“人們很清楚那個虛假性,知道意識形態下面掩藏著特定的利益,但他們拒不與之斷絕關系”⑨,齊澤克在《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中不無悲憤地揭示道。而整個網絡文學與草根狂歡,就蕩漾著這種兩害相權、苦中作樂的氣質。
“后啟蒙”的時代中,自我主體的建構,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這種危機,就呈現為傳統言情模式不再能夠說服讀者。而以《致青春》為代表的網絡言情,則將愛情的界限不斷放低,乃至全盤反寫:愛情不再是走向崇高,而是拯救陷落,甚至制造陷落。因而,執著于追尋啟蒙時代幻象的年輕一代,經歷陷落的絕望繼而回歸平凡、認同平凡,并將所有精力從頭頂的天空轉向手中的飯碗。平凡生活被重新賦予了意義和光彩,“茍安于此”多么迷人,它是“折騰”得汗水淋漓之后那杯甘甜的鴆酒,是嚴寒中的青蛙終于躲入的溫熱湯鍋。大眾在網絡中、影院中為故事里的青春和愛情的“絕處逢生”感動,仿佛那就是他們的坎坷前世,終于換來了此刻的安然觀賞,他們認同于斯,并為自己現在的平凡順當感到光榮與驕傲。■
【注釋】
①《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后文簡稱《致青春》,辛夷塢所著都市言情小說,2007年4月4日起在晉江文學城(http://www.jjwxc.net/)連載,2007年8月由朝華出版社出版全文,后多次再版。本文所引原文,采用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后文不再另作說明。
②原連載地址已于2009年被晉江文學城編輯鎖定屏蔽,僅能獲取積分等基本信息。但相較于同網站、同時期、同題材的顧漫《何以笙簫默》2610萬分,匪我思存《佳期如夢》5043萬分,考慮到該分數是鎖定時截止的積分,還是相當高的。
③大臉撐在小胸上:《武俠,從牛A到牛C》,天涯社區天涯雜談板塊http://bbs.tianya.cn/post-free-1246825-1.shtml,2008年5月17日。該帖用現代眼光探討金庸武俠,以此句一炮而紅,至今共獲得245萬余點擊,4萬余回復,并由重慶出版社于2009年12月出版。在金庸小說《神雕俠侶》里,楊過是小龍女的真愛,尹志平是一個“闖入者“,先趁人之危強奸了小龍女,后被迫自殺。
④⑤⑦⑧《致青春》,36、236、244、92頁,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
⑥蔡小彌:《你們的青春都在忙著打胎》,http://movie.douban.com/review/7235448/。“青春片打胎忙”的話題,最早在豆瓣小組“八卦來了”被討論,這篇總結性影評發布后,雖然沒有形成文化事件,但是卻被各個網媒廣泛轉載并認同。此后電影版《何以笙簫默》的海報,甚至打出了“抱歉,我不墮胎”作為回應和宣傳。
⑨斯拉沃熱·齊澤克:《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季廣茂譯,40頁,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
(薛靜,北京大學中文系2014級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