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大國崛起”與“個人圓滿”的雙重“YY”

《回到明朝當王爺》（以下簡稱《回明》）是月關的成名作，于2006年11月8日至2008年1月17日在起點中文網連載，2007年榮登起點中文網年度月票榜榜首。讀者普遍認為，“起點歷史類文中，《回明》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從此以后起點歷史文成績好的大致都是這個套路?！雹僭趯W院派的網絡小說研究中，《回明》也被許多研究者列為“歷史穿越小說”的重要代表作②。

重要的不是“歷史穿越”的那個時代，而是講述“歷史穿越”的時代?！痘孛鳌分兄魅斯哪切┍苊饨璧摹熬S新”舉措，其實正是1980年代以來中國的主流思路。在“崛起”的背景下，這種思路被以“YY”③的形式呈現在“歷史穿越”的夢幻想象里。《回明》的時空旅行還展示了當下個人道德與成功之間的矛盾沖突，作者借助“歷史外掛”與YY敘事去應對這一沖突所帶來的焦慮。

一、回到明朝去“維新”

《回明》中鄭少鵬化身成為秀才楊凌之后，“想在這個時代做出一番事業，用自己的努力避免后世的諸多悲劇”（第321章）。與“春秋戰國穿”、“漢（三國）穿”“唐穿”“宋穿”不同的是，“明清穿”“民國穿”是以近代中華民族的屈辱史為背景的，這些小說里主人公要處理的就是如何避免近代的民族屈辱的問題。

中國經濟起飛所帶來的巨大自信，是國人重新定位自我，展開全新的歷史想象的內在動因。在主流歷史敘事里，晚明以來的中國歷史是按照“落后—挨打”的脈絡展開的，這種悲情敘事背后其實是激進的“富強—崛起”的訴求?！按髧绕稹钡淖院栏惺墙⒃诎倌昵韪猩系模搬绕稹敝?，人們很容易以一種挑剔的眼光去審視自己的祖先，修正、粉飾自己的“前史”。在網絡文學生產機制將文學的想象力釋放出來之后，“穿越”的時空旅行可以將人們送達“屈辱的”歷史彼岸，直接替祖先“修復”那段民族歷史創傷。

《回明》共十一卷，除了第一至三卷主要講楊凌入宮的故事，為以后的行動做鋪墊之外，其他每一卷都有幾個決定歷史走向的重大事件，這些事件都對應著中國近代史上的“屈辱”：第四卷下江南，鏟除貪官——為政治改革、發展商業做準備；第五卷開展海外貿易、第六卷打擊倭寇、第七卷降服海盜，打敗佛郎機——均為發展海洋戰略，對應著晚清以后西方勢力自海上用堅船利炮打開國門的“屈辱”；第八卷平定蜀地動亂——其中有對民族政策的思考，對應的是數百年來的邊疆民族問題；第九卷鏟除劉瑾、第十卷剿滅白衣軍——進一步為改革清除阻力；第十一卷平定寧王叛亂，瓦解蒙古，開發遼東——對應的歷史記憶是滿洲入關，最后一個漢族政權的覆亡?！按┰健敝?，楊凌為“明朝”選擇了一條“維新”之路?！芭e重若輕不露聲色的達到變革目的，這才是以四兩撥千斤的高明政治謀略。逆天造勢，在不具備社會條件的時候去搞大躍進，抑或在改革條件剛剛露出一點苗頭，還薄弱的禁不得一點風雨的時候就去拔苗助長，只會把自己鬧得身敗名裂、甚至被尚占主流的舊勢力扼殺了那小小的萌芽。楊凌現在正在做的，就是小心呵護培養那個小小的改革萌芽，為它創造產生的土壤，當這些條件成熟時，它就會催生文化條件、政治條件的演變，然后改革才能應運而生?！保ǖ?70章）如果我們暫時跳出歷史背景設定而且不糾纏于“維新”的具體內容，就可以發現這段話背后的深層意思，小說中主人公用來“避免后世悲劇”的漸進式改革的“維新”之路，其實就是1980年代以來中國“崛起之路”的“歷史表述”。在主流話語里，新時期的“轉折”就是建立在對“大躍進”“文革”之類“逆天造勢”的實踐的否定之上的，人們以“不爭論”④的姿態“摸著石頭過河”，最終實現了“崛起”。在“崛起”之后，“不爭論”所要回避的核心問題——“道路之爭”的勝負不言自明。以《回明》為代表的“歷史穿越小說”之所以能夠引起思想共鳴，很大一個原因就是其借助歷史時空中的“維新”成功地表述了“崛起”的“道路合理性”。

二、“權臣”/“君子”：成功與道德的沖突

在“回到明朝”去“維新”之前，鄭少鵬經歷了“九次死亡、八次轉世”，值得注意的是，鄭少鵬的九次死亡，是溫州富商、副市長、當紅歌星這一類當代成功人士的意外死亡。這些“成功人士”在個人道德品行方面都有“不圓滿”的地方（溫州富商拋棄結發妻子，副市長貪污腐化，當紅歌星內心壓抑扭曲），等到他們真正醒悟，意欲改過自新的時候，這個社會卻終結了他們的生命。這不禁讓人疑慮：在當今時代，那些頂著“成功”光環的人，究竟有多少人在個人道德上也是“圓滿”的呢？

個人成功與道德圓滿之間的尖銳沖突，是這個“崛起”的時代無法調和的矛盾，也是當下中國人最大的現實傷痛。鄭少鵬回到明朝去“維新”，在修復民族歷史創傷的同時也要修復個人道德撕裂的創傷，但二者依然是有主有次的。在《回明》里，個人德行可以為“民族崛起”的偉業讓路，“維新”成功才是首要的。楊凌用了一些不太光明正大的手段自保，還與禍亂朝廷的奸臣“八虎”合作，借助他們來打擊東廠，排擠文官。最終他抓住了實權，開始“維新”大計。在這個過程中，楊凌被塑造成了一個務實的“權臣”形象。

在與《回明》一同引領“明朝熱”的《明朝那些事兒》⑤里，作者當年明月也刻畫了很多“權臣”，突出代表就是張居正。從政治作為和個人生活方面來說，張居正都與楊凌有些相似。在刻畫張居正時，作者首先強調“張居正，是一個人，一個真實的人”⑥。然后講述了作者自己的人生經歷，樹立了“良心”“理想”的大旗，使張居正的形象完成了從“真實的人”到“理想主義者”的“升級”。至此，張居正的那些“私德”問題和做事的非常手段，都自然而然地被讀者理解、同情。這種理想主義的“權臣”讓幻想著“做大事”的普通人倍感親切，在他們眼里，張居正（楊凌）們的勝利，是可信而且可愛的。不過，在《明朝那些事兒》里，當年明月在為權臣申辯的同時，還濃墨重彩地書寫了一位君子，這就是被認為是“明史第一人”的王守仁——這位精彩絕艷、舉世無雙的傳奇人物，與其說是“完美的君子”，不如說是“不世出的圣賢”。當年明月評價于謙的時候說過自己對明史人物的排序：“明代有很多厲害的人物，我曾給這些人物做過一個排行榜，而于謙在我看來，應該排在第二名……而于謙不但才能過人，品德上也幾乎無可挑剔，所謂德才兼備者，千古又有幾人！”“如無例外，于謙本應排在第一，可惜的是，在他之后，還有另一位高人橫空出世，此人不但文武兼備、智勇雙全，而且五花八門無一不通、三教九流無一不曉，且善始善終，堪稱不世出之奇才。對這位仁兄，英雄的稱呼似乎已不適用了，因為在很多人看來，有一個更適合他的稱呼——圣賢?！雹咚拇嬖跇酥局腥A文明史上確實存在著比“權臣”更高的人性“標桿”，但對當下讀者來講，卻只能產生“心向往之，但不能至”的感覺。這些年來，無論是“草根說史”還是類型小說（從金庸的《神雕俠侶》開始），王守仁一直是最受當代中國人追捧膜拜的圣賢，在這位主張“天理即人欲”、善于“權變”、并且能做到“知行合一”天才人物身上，投射著普通人“成功與道德不可兼得”的現實焦慮，這也是包括《回明》等穿越小說需要處理的社會核心焦慮。

三、“歷史外掛”與緩解焦慮的YY敘事

和大多數穿越小說一樣，《回明》緩解焦慮的方式是“開歷史外掛”⑧。在“歷史穿越小說”里，“歷史外掛”就是穿越者從現代社會帶過去的現代意識和經驗，包括對歷史走勢的“提前判斷”等等，這些意識和經驗能夠讓穿越者在“歷史時空”中呼風喚雨，使讀者獲得一種類似于游戲作弊的快感，通過YY敘事大大緩解投射到歷史時空里的當下的焦慮。

首先，“歷史外掛”表現在楊凌對“歷史大勢”的了解和把握上。他認為發展資本主義是誰也無法阻擋的歷史趨勢，而且“維新”道路是彼時的歷史情境下最合理的道路。“真理在手”的他甚至可以使用一些非常手段，即便背上“奸賊”的罵名，也能被讀者理解、同情甚至贊美。在“歷史外掛”的光環下，“權臣”成為洞察“歷史大勢”的智者，甚至超越世俗而成為歷史理性的化身。這種形象，顯然就不能再以個人道德的眼光和標準來審視了。

其次，《回明》的“歷史外掛”具體表現為現代知識和經驗。在“維新”之前，楊凌時常與大臣們就治國之策發生爭論，特別是在經筵上的“舌戰群臣”，老臣們所遵從的傳統治國之道、道德準則，在具有現代意識的楊凌那里都成了腐朽落后的“道德文章”（《第107章經筵之談》）。正如在游戲中“開外掛”能讓玩家獲得作弊、僭越的快感一樣，“穿越者”的現代意識和知識帶來的優勢，很容易讓讀者產生“碾壓”的快感。通過對“歷史土著”（即原本生活在那個歷史時空里的人）的調侃、嘲諷，作者將“君子”/“權臣”的矛盾成功地轉換為“文明”/“愚昧”的沖突。

最后，《回明》的“歷史外掛”還表現為“穿越者”對自己“命運”的“未卜先知”。在“穿越”的最初一段時間里，楊凌知道自己只有兩年的壽命。要“避免后世悲劇”，他的機會只有一次，必須審時度勢，借勢而為。因此他就必須與強大的奸臣勢力合作，堅決打擊那些品行優秀但思想保守的文官。為了減少阻力，盡快實施“維新”，他的變革計劃也不得不平衡各方利益。

“歷史外掛”的設定，使得“君子”/“權臣”的選擇變得簡單、合理起來。在“歷史外掛”與YY敘事帶來的快感面前，當今時代投射到“歷史穿越”時空的巨大焦慮被很好地緩解了。

《回明》以歷史時空里的“維新”來表述當下的“崛起”，又以“權臣”/“君子”的設定揭示了當今時代個人道德與成功之間的沖突。借助“歷史外掛”與YY敘事的快感機制，“歷史穿越小說”既修復了民族的歷史創傷，又很妥帖地緩解了個人道德與成功之間沖突帶來的核心焦慮，實現了“大國崛起”與“個人圓滿”的雙重“YY”?！?/p>

【注釋】

①zzjulien：《從〈回到明朝當王爺〉淺談起點主流歷史文》，龍的天空論壇，http：//www.lkong.net/forum.php？mod=viewthreadtid=641952bid=28extra=page%3D1

②近年來較為重要的研究“歷史穿越小說”的論文，如《“異托邦”的想象——網絡穿越小說研究》（劉迪）、《穿越小說敘事研究》（劉丹）、《“壓彎的樹枝”——民族主義視野下的中國網絡文學》（胡疆鋒）、《穿越的悖論與曖昧的征服——從網絡穿越歷史小說談起》（房偉）、《論網絡小說中的穿越、重生、架空問題》（康橋）等均將《回明》作為重要代表作來分析。

③“YY”是“意淫”的漢語拼音首字母縮寫，在網絡中，“意淫”一般指美好而虛妄的空想。參考百度百科“YY”詞條，http：//baike.baidu.com/view/17290.htm？fromtitle=YYfromid=2173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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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不爭論”是“改革開放”后中國高層對實踐與意識形態問題（包括道路之爭）的基本態度?！安粻幷摗钡恼奖硎龀鲎脏囆∑?992年初的“南方談話”?！安桓銧幷摚俏业囊粋€發明。不爭論，是為了爭取時間干。一爭論就復雜了，把時間都爭掉了，什么也干不成。不爭論，大膽地試，大膽地闖。農村改革是如此，城市改革也應如此?！薄多囆∑轿倪x》第3卷，374頁，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⑤2006年3月10日，石悅以“就是這樣嗎”的ID在“天涯社區”的“煮酒論史”板塊發了一個名為《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的帖子，以每天三篇的定時更新，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此帖，作者的ID名稱也由原來“就是這樣嗎”改為“當年明月”。2006年5月22日，作者開通新浪博客，開始在新浪博客上連載該書，全書于2009年3月21日連載完畢，連載的同時該書也出版了實體書，共出版了7卷。本文所引的內容均來自新浪博客的始發稿。

⑥當年明月：《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150，當年明月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861fd501000bvx.html，2007年11月16日。

⑦當年明月：《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19，當年明月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861fd5010006d6.html，2006年11月23日。

⑧“外掛”本來是電子游戲的作弊工具，有時也稱“金手指”，在游戲里，“金手指”主要用于單機游戲，“外掛”主要用于網游。但讀者用它們來評論網絡小說時，二者并無區別。后來被讀者借來描述網絡小說中給主角帶來幫助的法寶，這些“法寶”可以是器物，也可以是主角的獨特經歷。

（李強，北京大學中文系當代文學2013級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