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舊題材,只是因為我對舊社會的生活比較熟悉,對我舊時鄰里有較真切的了解和較深的感情。我也愿意寫寫新的生活,新的人物。但我以為小說是回憶。必須把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經過反復沉淀,除凈火氣,特別是除凈感傷主義,這樣才能形成小說。②
……記憶具有場所的選擇性:它們的自然習性就是尋求特殊的地點。為何會有這種天性?部分原因是場所能夠為種種記憶提供便捷的連結點;另一原因是場所能夠促生各類情境,使回憶可在情境中進行自我調配。或者更準確地說,場所是為了記憶的內容而凝結的情境;而它們本身用來定位我們的記憶。③
1980年,文化大革命結束后不久,汪曾祺曾暗自回憶思忖:“是誰規定過,解放前的生活不能反映呢?……舊社會的悲哀和苦趣,以及舊社會也不是沒有的歡樂,不能給今天的人一點什么嗎?”④同年八月,他開始寫《受戒》,一則描寫解放前江蘇農村所發生的小和尚剃度與初戀的故事。汪曾祺自述他被另一次“百花齊放的氣候”所感召⑤,在長達三十多年的中斷之后重返小說寫作。抗日戰爭期間,汪曾祺師從沈從文先生在昆明的西南聯大學習,之后他于1947年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在接踵而至的毛澤東時代,汪曾祺三十年間卻只發表了三部短篇小說。他在反右運動中被貼上右派標簽、又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譴責聲討,這使他停止創作小說并將自己的創造力集中于樣板戲的寫作。由于那些樣板戲作品隱含著他與“四人幫”之間的關聯,汪曾祺1980年重新開始創作小說時依舊跟當局之間存有潛在的問題。然而在后毛澤東時代,隨著鄧小平所推行的政治與社會改革不斷深入,他的境況得以改善。汪曾祺回憶這段歲月時,將其喻為吹遍全中國的一縷和煦清風。⑥
汪曾祺最初并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找到哪家雜志愿意刊登《受戒》。不同于毛澤東時代出版的文學作品普遍都是譴責中國“封建”社會的罪惡,汪曾祺的故事所勾勒的是1949年以前美好而懷舊的生活寫照。在其散文《美學感情的需要和社會效果》中,汪曾祺描述了當他告訴友人們自己想寫故事的計劃之后眾人的反應:
他們感到很奇怪:你為什么要寫這個作品?寫它有什么意義?再說到哪里去發表呢?我說,我要寫,寫了自己玩;我要把它寫得很健康,很美,很有詩意。這就叫美學感情的需要吧。創作應該有這種感情需要。⑦
《受戒》的與眾不同之處,不僅在于從正面的角度描繪前毛澤東時代,還在于對佛教寺院生活的刻畫,這并非毛澤東時代的通俗作品會涉及的常見題材。這則故事也不是旨在傳播某種宗教寓意。恰恰相反,它將僧侶們描繪成喜歡打牌、賭博和浪漫女性的普通人,雖然也顯示出他們受過良好培養、擅長誦經與舉行宗教儀式。盡管如此,汪曾祺描摹佛教文化的決定,反映出了一種在后毛澤東時代被視為可接受的拓展題材的努力,以及一種不甘把政治置于小說中心的傾向。他因此表達出面對政治控制的反抗情緒,這類情緒在其1984年的一副和尚自畫像中同樣可見一斑。
此外,汪曾祺的小說反映出一種尋找中國當代文學新方向的嘗試。自從毛澤東時代終結、鄧小平上臺之后,政府當局允許、甚至鼓勵“傷痕文學”的出版,這一文學題材呈現的是種種關于“文革”苦難的悲情故事。但是,汪曾祺表達出對于聚焦往昔悲傷的不情愿,例如他在《橋邊小說三篇后記》中論證小說應該力求除凈“火氣,特別是除凈感傷主義”⑧。
與汪曾祺及其友人們的懷疑態度背道而馳的是,《受戒》在雜志社編輯李清泉推翻其他編輯對發表該文的反對意見之后,便登載于《北京文學》同年十月號刊。盡管被某些評論家指責為“缺乏教育意義”和“太過脫離現實生活”⑨,總體上這篇小說還是頗受好評。它同樣也受到讀者們的熱烈追捧,次年經由民眾投票榮獲《北京文學》年度獎。此外,《受戒》隨后在香港和臺灣再版時,被不少評論家列為過去百年內百篇最佳小說之一。《受戒》曾兩次被譯成英文,第一次是1990年胡志揮題為《一位年輕和尚的愛情故事》的譯本⑩,另一次是1995年方志華的譯本《受戒》。11
看完這篇小說以后,許多知識分子對于能夠深情地閱讀和回想中國傳統的過去表達出欣喜與自由之感12。例如,梁清濂在《北京日報》發表的《這樣的小說需要嗎?——讀短篇小說〈受戒〉有感》一文中,提及閱讀這部不以政治主題為中心的小說時的激動之情:
因為這篇小說實在太特別。它沒有寫政治,沒有革命,只寫了解放前的一個和尚廟里的生活。它距離建國以來的文學正統較遠。這樣的作品見諸公開的刊物,好象還是第一次。但,讀了這篇小說,人們都說好……作者以他豐厚的生活,給我們創造了一個歡樂的世界,美好的世界,允許發展人性的藝術的世界。對于我們這些多年來,一切都離不開呆板的條條框框的人,見到這樣的世界,不能不說是感到一股清風,不能不引起一種對自由的響往和對美的快感。13
與梁清濂一樣,青年作家們都用驚奇和興奮來評價汪曾祺,“小說竟可以用這種方式寫!”14
汪曾祺寫完《受戒》以后,開始創作《大淖紀事》,故事背景設置于其故鄉江蘇高郵的一個湖畔。憑借這篇小說,他榮獲了1981年的《北京文學》獎以及該年度最佳短篇小說獎。根據其子汪朗的回憶,汪曾祺仿佛找到了自己的生命之路15。隨后的二十年間,他繼續創作了一百多篇小說和二百多篇散文,主要涉及自己1949年前與故鄉高郵以及“第二故鄉”即戰時的云南昆明相關聯的經歷。其中的代表性作品包括《故鄉人》(1981)、《昆明的雨》(1985)、《昆明的果品》(1985)、《昆明的花》(1985)、《故人往事》(1985)和《翠湖心影》(1984)。這些作品同樣廣受讀者青睞,并屢次轉載收錄于汪曾祺的作品合集,例如《云煙渺渺——汪曾祺與云南》(2000)、《五味:汪曾祺談吃32篇》(2005)。并且,除了這些小說與散文以外,汪曾祺還創作了許多追憶昆明與高郵地方文化的繪畫作品,并加以題詞,例如《昆明炭梅》。
汪曾祺的寫作聚焦于其青年時期的故里,不僅書寫個人的過去,而且將自己的寫作納入前現代(premodern)的鄉土文學傳統之中。但是,與大多數鄉土文學不同,他將一種獨特視角寄寓于故鄉(the native land),并以此來強調記憶的心理運作與語言的形式實驗,從而徹底地改寫了該傳統。筆者聚焦于汪曾祺的《受戒》及其后毛時代的文章,探究他對往昔故鄉的重構。根據皮埃爾·諾拉的“記憶之所”(lieu de mémoire,sites of memory)理論16,筆者認為,在眾多集體記憶已被“文革”與毛澤東時代的終結所摧毀的這一歷史時刻,汪曾祺與尋根作家們開始將鄉村書寫為前現代文學與文化傳統之所在。另外,筆者借鑒王德威的術語“想象的鄉愁”(imaginary nostalgia)17,用“記憶的想象之所”(imaginary sites of memory)一詞來描述汪曾祺對這類文本生成場域的建構。
許多學者把尋根文學中的先鋒性和實驗性要素理解為外國文學通過譯介對當代中國文化產生沖擊的證據。然而,盡管汪曾祺和尋根作家們均受外國作家們的影響,只有通過語言創造性地重塑記憶之所的場域,他們才能以過去的回憶恢復文化傳承的空間感知,這種文化延續性在許多方面已被破壞殆盡。再者,雖然李陀、梅儀慈等學者傾向于關注尋根運動的“離心”(centrifugal)性與邊緣性,汪曾祺及尋根文學的作家們實際上是由非正統文化與正統文化之間的矛盾關系所造就的。當他們的作品被描述成“后現代”和反正統時,這些作家不僅把語言實驗作為對過度政治化的寫作形式的一種反抗,而且把語言實驗作為建構民族文化多元概念的一種手段。
汪曾祺關于解放前的鄉愁書寫和美術作品,與毛澤東時代及后毛澤東時代早期較為政治化的文學大相徑庭。藉由對1980年代中期尋根作家們產生的巨大影響,這些作品在集體記憶之當代性重構的形成過程中,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不但眾多青年作家敬仰汪曾祺,將他奉為導師及“汪氣”創始人,而且汪曾祺也為他們的作品撰寫大量序言和導論。此外,這些年輕人還寫文章研究汪曾祺及其寫作風格,例如王安憶的《汪老講故事》(2001)。
像王安憶一樣,這些年輕一代的作家開始書寫往昔失落的故鄉,并且將鄉村視為中國解放前的文化傳承之所在。例如,被廣泛引用的《文學的根》(1985)一文中,韓少功指出鄉村“凝結”的傳統文化里可以找到“文化的根”,就像藏在“地下的巖漿”18。韓少功的這篇文章聚焦湘西的農村并追索“浩蕩深廣的”楚文化在何處消逝。與之相反,其他尋根作家則廣泛描繪了形形色色的村莊,略舉數例如下:李銳的銀城、古華的芙蓉鎮、莫言的高密東北鄉、賈平凹的商州以及王安憶的小鮑莊。
隨著生根(rooting)或者“定位”(situating)的進行,汪曾祺和那些尋根作家在鄉村所寫的作品,成為各自記憶的“連結點”(point of attachment)19,他們將其寫作置于有關故鄉之文學的文本傳統之內。唐小兵在其論文《超越懷鄉病:對魯迅〈故鄉〉的細讀》中概述了這一傳統,并將自己對魯迅《故鄉》的閱讀思考置于其中:
故鄉的意象或概念最能夠凸顯感知的主要結構,它不斷激起憂郁的鄉愁,并在達到形而上學高度的同時卻仍有一番寓意。該詞的字面意思是“古老的鄉村”(old country),這卻使存在主義中的時間性與只強調鄉土氣息、甚至常為田園牧歌式的景觀敵對起來。20
誠如唐小兵所指出的那樣,關于“強調故鄉的鄉土性”這一懷舊書寫,其起源可以追溯至漢朝以及司馬遷的《史記》,盛行于唐朝,“當時的詩圣們擅長把思鄉病提升為人類的原始渴望。”21唐小兵論述了故鄉書寫的前現代傳統,而王德威則繪制出現代及當代“鄉土文學”的譜系。根據王德威所言,這一傳統貫穿了前毛澤東時代與后毛澤東時代,而且在大陸和臺灣兩地都存在。王德威注意到魯迅是第一個將故鄉確定為現代中國文學的題材之一的先驅,并援引魯迅在現代中國小說典藏集中的序言:“一個作家著手寫作鄉土文學之前,他發現自己早已離家流亡,迫于生計居于他鄉。除了回憶父親的花園,一座不復存在的花園,他還能做什么?”22王德威由此引申魯迅的觀點,認為“鄉土文學”本質上是流亡作家所創作的“無根的”文學,那些作家都把小說作為緬懷失落家園的媒介。
雖然王德威認定沈從文是鄉土文學作家,但他也注意到在某些方面,沈從文與其他民國時期的鄉土作家存在根本性的分歧。相較于那些作家作品,沈從文所刻畫的湘西并不僅僅力圖逼真地描寫某個現實之地;他有意識地在流亡文學傳統范疇之內寫作,這一寫作傳統包括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以及屈原的《楚辭》。盡管沈從文指出近代文學中虛構的湖南和現今被諸如土匪、貧困等社會弊病蹂躪的湖南兩者之間存在著巨大的鴻溝,但他也敏銳地意識到,中國文學作品中想象性的湖南影響并塑造了自己對真實湖南的認知。由于沈從文認為他的鄉愁在某種程度上是文本建構或“幻想的”產物,因此王德威創造出一種新的說法——“想象的鄉愁”,來描述沈從文對鄉土的幻想:
他所重構的“故鄉”,不應僅僅看作是地理意義上的樂園,而且是拓撲意義上的坐標,是一種文本創造,務須以多種方式的解讀方能厘清它的輪廓。而他的鄉愁,與其說是原原本本的回溯過去,更不如說是以現在為著眼點創造、想象過去。這種“想象的鄉愁”是沈從文鄉土寫作中最復雜巧妙的組成部分之一,其持久的影響力在1980年代的鄉土小說中可見一斑。23
按照王德威的觀點,沈從文的“想象的鄉愁”借此成為民國時期鄉土小說和1980年代更具自覺性、實驗性以及互文性的尋根小說之間的紐帶。另外,金介甫(Jeffrey Kinkley)與王德威持相近觀點,他將沈從文視作一個關鍵人物,連接前毛澤東時代與后毛澤東時代關于“想象的鄉土群落”的鄉土寫作24。但是,與以上學者相反,林恪(Mark Leenhouts)則在對韓少功的研究中指出其所謂“民國時期鄉土文學的懷舊情緒”與80年代尋根文學“現代的、審美的主體性”之間的根本性分歧25。考慮到以上差異,林恪得出結論說,使用術語“鄉土文學”來形容1980年代的尋根作品并不恰當。汪曾祺在《汪曾祺自選集》(1986)自序中也做出類似區分,把自己的作品和鄉土小說相分離:“我不認為我寫的是鄉土文學。有些同志所主張的鄉土文學,他們心目中的對立面實際上是現代主義,我不排斥現代主義。”26因此,有關當代尋根寫作是否應被定義為鄉土文學的意見分歧,顯然源自于對“鄉土文學”和現代主義是否相互排斥這個問題缺乏共識。
除了林恪之外,許多學者也探討了尋根小說的先鋒性。李陀在《抵抗的寫作》一文中,將尋根文學潮描述為“次要的話語”,其可以“挑戰毛文體的集權化力量”的“開創性運動”27。他在論述這一令人不安的發現時,文章里充斥著形容詞的最高級,比如“最好”“最壞”“絕對正確”或者“完全錯誤”,李陀如是表達對“毛文體”的個人化否定。汪曾祺為了“通過寫作來抵抗寫作”,因此試圖改變寫作風格從而讓自己遠離1949年后絕大多數現代中國文學作品所銘刻的共產主義辯證邏輯28。同樣,在《〈中國尋根小說選〉序》一文中,汪曾祺點評道,除了聚焦鄉村之外,尋根小說的關鍵屬性是其傾向于語言的形式實驗以及相異時序格局。29
汪曾祺所精選的尋根文學的特征也可用以描述其自身的寫作。伴隨著某種強烈的地域觀念,其作品的特點在于語言的形式實驗。他不僅有效轉變時間的框架與敘事的框架,而且將文言與當代民間土語及方言相混合,還打破了的散文、小說、詩歌、音樂和繪畫的體裁界限。汪曾祺的鄉土寫作在融合文言文與方言、試驗不同的時間架構等方面都反映出沈從文對他的影響。但是,不同于沈從文對與儒家文人相關聯的小品文的輕視,汪曾祺的小說則是以更強的類散文風格(essay-like style)為特征。他與沈從文的另一差異在于其通過文本性和記憶,不僅呈現、甚至創造出一種故鄉的幻象。沈從文的作品關注前現代文學中想象的湖南和被社會弊病荼毒的當代湖南兩者之間的鴻溝,然而,汪曾祺與尋根作家們對現實主義地敘述描寫現代性所導致的鄉村的種種苦難并不感興趣。相反,他們旨在重構故鄉以及過去的文本傳統并使之充滿生機。正如金介甫的點評,“倘若沈從文是懷鄉(nostalgic),那汪曾祺則是‘新懷鄉’(neonostalgic)。”30
考慮到汪曾祺小說的實驗性和他所激發的先鋒派尋根運動,更不必說汪曾祺自己關于使用“鄉土”一詞來表征尋根文學的疑慮,單獨列出汪曾祺作為現當代鄉土文學譜系中的關鍵人物看似是自相矛盾的。盡管如此,本文還是沿用王德威、金介甫、以及大陸學者諸如丁帆、劉紹棠等人探討汪曾祺小說與當代尋根文學時的術語“鄉土”。筆者決定這樣做是因為即便他們改寫傳統,汪曾祺和尋根作家們顯然還是在關于故鄉的鄉愁流亡文學傳統之內進行寫作。實際上,汪曾祺的小說經常被大陸學者歸類為鄉土小說。
再者,雖然眾多尋根文學作家在某些方面自詡為一場旨在廢黜毛主義政治話語核心地位的去中心化或“外圍的”開創性運動的組成部分,這些作家還致力于重新連接更早時期的文本傳統。他們不但渴望重建一系列民族文化傳統,而且立志找回“民族的文化精髓”31。例如,尋根作家李杭育在《“文化”的尷尬》一文中談及尋根小說作者們矛盾的立場:
假如我不當作家,這個矛盾就不存在了,我可以毫不惋惜地打發掉這個并不可意的民族意識……一方面,很清楚地知道我所承受的民族意識有多么糟糕,一方面又不得不頑固地捍衛它,生怕除此而外我就什么也沒有了。32
李杭育的評論反映出尋根作家“尷尬的”處境、他們在“文革”之后力圖重建中國文化的追求、他們關于非正統和正統文化的矛盾態度。尋根作家們廣泛援引神話傳說、道家思想、近代詩學、傳奇、甚至像《儒林外傳》那樣的話本小說,進而共同編織一段色彩斑斕的文化織錦。不過,他們這么做是由于“民族意識”緊迫感的激發。例如,韓少功在《文學的根》一文中解釋自己對鄉村書寫的興趣:“鄉土是城市的過去,是民族歷史的博物館。”33他將鄉村與過去連接在一起作為民族與文化原真性的象征,事實上是反諷地回應毛澤東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將城市喻為“外來的、反動的”而將農村喻為“民族的、革命的”34。盡管強調“農村在國家建設中的恢復性力量”,韓少功和其他尋根作家在全世界及儒家意識形態中表達“突出民族主義意識形態”這一觀念。35
尋根者們聚焦鄉村并將其作為重構民族文化身份的必經之所,表現出對地域的迷戀,與當代法國學者皮埃爾·諾拉將地域視為“記憶之所”(lieu de mémoire,sites of memory)異曲同工。諾拉在《回憶與歷史之間:記憶之所》中斷言,當代法國人承受著有關過去的錯亂感,所以他們轉向歷史的“記憶之所”,并將其作為幫助他們連接民族集體記憶和“歷史連續性”的手段36:
我們關心的“記憶之所”是記憶在特定的歷史時刻結晶并隱藏自身之處,是與過去決裂的意識和記憶已被撕碎的感覺兩者緊密聯系的轉折點——但記憶是以被撕碎這種方式來構成在特殊場域記憶之化身的問題,歷史連續性在那些記憶場域中依然存在。37
諾拉對歷史與集體記憶做出區分,歷史是一項關于過去的科學研究,集體記憶則是“一種無關過去的記憶,它不停地重新發明傳統、將自己祖先的歷史與英雄、起源、神話中未分化的時代相連接”38,他聲稱由于缺失了通過民族傳統與過去產生“未分化的”(undifferentiated)持續性連接,人們開始對記憶念念不忘:“我們如此多的談論記憶,正因為它所剩無幾。”39
與諾拉所描述的當代法國的現狀相類似,汪曾祺與其他尋根作家同樣全神貫注于記憶被“撕碎”之后,中國某一歷史時期連接鄉村的集體記憶和文化根源。毛澤東時代終結的初期,遺留下了一種意識形態的真空狀態,由于經年累月對傳統習俗的破壞、不斷重復的殖民戰爭與內戰、以及現代的種種革命,這種真空很難被傳統文化所填補。因此,汪曾祺和年輕一代作家將他們的文學植根于鄉村的土地,那是他們很多人“文革”期間曾經生活和工作的地方。鄉村于是成為個人記憶之所,成為集體記憶與“結晶并隱藏”的早期文本傳統相互關聯的地點。
盡管汪曾祺和尋根文學的其他作家力圖重新連接前現代的集體文化記憶并挑戰毛話語,他們這樣做卻面臨著諸多障礙。可以肯定的是,1980年代見證了政府限制的放寬,例如,胡耀邦親自挑選的社科院中國文學研究所所長劉再復,實際上已開始質疑毛澤東嚴格強調對一切形式的文化生產進行政治和階級斗爭為中心的文學指導方針40。然而,作家們顯然不確定他們在強調“文化”超越政治的重要性這條路上能走多遠,這一點在汪曾祺為自己作品的意義的辯護、對差點被禁止出版的《受戒》的批評中都顯而易見。
此外,回顧五四反傳統和毛主義革命的歷史,知識分子們探尋文化根源的努力包括恢復并重新連接到幾十年來一直被攻擊為“封建”的過時的傳統。以湖南作家韓少功為例,他描述了自己試圖將地理概念上的家鄉與其家鄉前現代時期的楚文化的相互連接過程中所面臨的挑戰:
至于歷史悠久的長沙,現在已經成了一座革命城,除了能找到一些辛亥革命和土地革命的遺址之外,很難見到其他古跡。那么浩蕩深廣的楚文化源流,是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中斷干涸的呢?41
面對從無形的過去中產生的斷裂之感,尋根作家們富有創造力的文學實驗的靈感,至少部分源自某種必然性,而非完全來自1980年代早期所譯介的外國文學。鑒于真實歷史遺跡的缺失,尋根作家們力圖通過語言創造性地再現并想象在現實中已被極大程度地破壞殆盡的一切。
魯迅1919年在重訪出生地紹興兩年以后,創作了《故鄉》,蕭紅《呼蘭河傳》與沈從文《邊城》的寫作時間則是遠離各自原生地超過十年。汪曾祺離開家鄉四十年之后才動筆構思《受戒》,盡管他曾在完成《受戒》一年之后于1981年重返高郵,在80與90年代還曾多次重訪故里。汪曾祺卻沒有任何理由假設他所描寫的寺廟依然存在。誠如汪曾祺傳記作者陸建華的觀察,高郵附近眾多寺廟都在“文革”期間被洗劫一空。但是,汪曾祺和其他尋根作家還是竭盡全力地去虛構再造消逝的一切,通過文本想象憂郁的鄉愁以及設定對往昔的本原渴望之所在;而且他們的努力對創造力與文化復興的爆發大有裨益,使80年代成為當代中國文化史上最振奮人心的時期之一。■
【注釋】
①FitzGerald,Carolyn,2008.“ Imaginary Sites of Memory:Wang Zengqi and Post-Mao Reconstructions of the Native Land”,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vol.20,no.1(Spring 2008),pp. 72-128.該論文包含“制造記憶的系譜學:對故鄉的重新想象”、“一間寺廟內凝固的文化:在語言中尋根”、“記憶的時代錯誤:反復迭代的沉醉”和“湘行二記”四個部分,因篇幅所限,譯文選取了原文的總論及第一部分,略有刪節,特此說明。
②⑧汪曾祺:《〈橋邊小說三篇〉后記》,見鐘敬文、鄧九平主編《汪曾祺全集》卷三,462頁,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以下版本相同,不另注。
③Casey,Edward.1987.Remembering:A Phenomenological Study. 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89.
④⑤⑥汪曾祺:《關于〈受戒〉》,見《汪曾祺全集》卷六,338、339、339頁。
⑦汪曾祺:《美學感情的需要和社會效果》,見《汪曾祺全集》卷三,284頁。
⑨陸建華:《汪曾祺的春夏秋冬》,169頁,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⑩Wang Zengqi. 1990a.“The Love Story of a Monk.” In Story after Supper.Tr.Hu Zhihui.Beijing:Chinese Literature Press,p.75-103.
11Wang Zengqi. 1995.“Buddhist Initiation.”In Zhihua Fang,ed.and tr.,Chinese Stories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New York:Garland Publishing,p.173-201.
12關于《受戒》不同的批評討論,請參見陸建華《汪曾祺的春夏秋冬》,168—170頁,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13梁清濂:《這樣的小說需要嗎?——讀短篇小說〈受戒〉有感》,載《北京日報》1980年12月12日。(原文實際刊登于當月11日第三版,譯者校)
14汪曾祺:《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見《汪曾祺全集》卷六,59頁。
15汪朗:《寫了個小和尚的戀愛故事》,見《老頭兒汪曾祺:我們眼中的父親》,167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
16Nora,Pierre.1989.“Between Memory and History:Les lieuxde mémoire.”Tr.Marc Roudebush.Representations 26 (Spring):7-24.
17Wang,David Der-wei. 1993.“Imaginary Nostalgia:Shen Congwen,Song Zelai,Mo Yan,and Li Yongping.”In Ellen Widmer and David Wang,eds.,From May Fourth to June Fourth:Fiction and Filmin Twentieth Century China.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07-132.
183341韓少功,《文學的根》,載《作家》1985年第4期。
19Casey,Edward.1987. Remembering:A Phenomenological Study. 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89.
2021Tang,Xiaobing. 2000. Chinese Modern:The Heroic and the Quotidian. 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75.
22Wang,David Der-wei. 1993.“Imaginary Nostalgia:Shen Congwen,Song Zelai,Mo Yan,and Li Yongping.”In Ellen Widmer and David Wang,eds.,From May Fourth to June Fourth:Fiction and Film in Twentieth Century China.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09.
23Wang,David Der-wei. 1993.“Imaginary Nostalgia:Shen Congwen,Song Zelai,Mo Yan,and Li Yongping.” In Ellen Widmer and David Wang,eds.,From May Fourth to June Fourth:Fiction and Film in Twentieth Century China.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07.
24Kinkley,Jeffrey.2003.“Shen Congwen and Imagined Native Communities.”In Kirk A.Denton,ed.,Columbia Companion to Modern East Asian Literatures.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425.
25Leenhouts,Mark.2005. Leaving the World to Enter the World:Han Shaogong and Chinese Root Seeking Literature. Leiden:CNWS Publications,2.
26汪曾祺:《〈汪曾祺自選集〉自序》,見《汪曾祺全集》卷四,94頁。
2728Li Tuo. 1993b.“Resisting Writing.” Tr. Mary Scoggin. In Liu Kang and Tang Xiaobing,eds.,Politics,Ideology,and Literary Discourse in Modern China. 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274.
29汪曾祺:《中國尋根小說選·序》,李陀主編,3—5頁,香港三聯出版社1993年版。
30Kinkley,Jeffrey.1993.“Shen Congwens Legacy in Chinese Literature of the 1980s.” In Ellen Widmer and David Wang,eds.,From May Fourth to June Fourth:Fiction and Film in Twentieth Century China.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84.
31Yeh,Catherine Vance.2001.“Root Literatureof the 1980s.”In Milena Dole?elová and Oldrich Král,eds.,The Appropriation of Cultural Capital:Chinas May Fourth Project.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52.
32李杭育:《“文化”的尷尬》,載《文學評論》1986年第2期。
34Mao Zedong. 1943. “Talk sat the Yan an Forum of Art and Literature”(毛澤東《在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 In Kirk Denton,ed.,Moder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Writings on Literature,1893-1945. 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480.
35Chen,Nancy.2001.China Urban:Ethnographies of Cont-emporary Culture. 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1.
36關于諾拉有關民族認同的概念化以及各種不同思想的深入探討,請參見胡泰慧心的文章。(Tai,Hue-TarnHo. 2001.“RememberedRealms:PierreNora and FrenchNational Memory.”The AmericanHistoricalReview 106,no. 3 June:906-922.)她指出,諾拉的民族記憶概念不如尋根小說那樣多元化。盡管如此,筆者還是借用諾拉有關法國記憶的著述,因為它們為討論當代中國記憶實踐提供了有效術語及理論框架。
3739Nora,Pierre. 1989.“Between Memory and History:Les lieuxde mémoire.”Tr. Marc Roudebush. Representations 26 (Spring):7.
38同上,8頁。
40Kang Liu. 1993.“Subjectivity,Marxism,and Cultural Theoryin China.“ In Liu Kang and Xiaobing Tang,eds.,Politics,Ideology,and Literary Discourse. 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44.
〔卡羅琳·菲茨杰拉德,美國奧本大學(Auburn University)外國語言文學系副教授;秦燁,蘇州大學文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