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多知名海外漢學研究者中,夏志清先生無疑是極具特色的一位。他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以下簡稱《小說史》)是其學術奠基之作,以闊大的世界文學的視野綜合論述了1917—1957年間中國現代小說的流變過程。該著作展現了夏志清先生獨樹一幟的批評視野和敢于與眾不同的學術自信,真正意義上做到了“成一家之言”,也做到了開時代之先。正是該部著作讓他成為文學史無法回避的重量級人物和對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居功至偉的大家。在文學史書寫已經成為文學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夏先生本人的學術成就也得到廣泛認可的今天,《小說史》中獨特的批評理念與方法已經深入影響到我國文學史書寫和中國現代文學批評的發展,值得我們進行更進一步的探討和研究。就目前來看,關于夏志清及其《小說史》的研究也已經難計其數,但在研究內容上更多地著眼于其對中國文學界、批評界的深遠影響,亦有不少學者探討了《小說史》中顯示出來的夏的批評思想淵源。研究者們關注了夏在《小說史》中構建的中國文學的獨特面貌,卻很少真正注意到其中與中國文學交相輝映的歐美文學的具體面貌。本文正是試圖從夏的所處的獨特的“第三空間”來看《小說史》與歐美文學之間千絲萬縷的緊密關系。
所謂第三空間,本文所指涉的主要有兩層含義:其一是文學批評與文學史書寫范疇中的概念,主要是指在單一的中國文學批評和單一的歐美文學批評立場之外的第三種批評立場,即一種具有融貫的世界性眼光的批評立場。與其說這一第三空間是獨立且平行于前兩者的,不如說是在綜合前兩者的基礎上又對它們進行了超越的。其二指個人空間,是知識分子(本文指夏志清)擺脫權力與政治束縛進行自我價值創造的私人精神空間,象征著對自由自主的追求。這第三空間的形成有其深刻而獨特的時代與個人原因,夏在這一空間下所進行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的書寫也呈現出了深刻而獨特的面貌。
一、比較視野下的文學闡釋
閱讀夏先生的《小說史》,常常欽佩于他那能夠融貫中西的廣闊視野,頗有錢鐘書先生著作中所顯示出的宏闊之氣,兩人能夠互為欣賞或許也有學術上之意氣相投的緣故。《小說史》中夏志清對中西作家、作品間的比較隨處可見,信手拈來。例如魯迅的諷刺藝術使他聯想到賀瑞斯(Horace)、班瓊生(Ben Jonson)、赫胥黎(Huxley)等世界名諷刺家;沈從文田園氣息中暗含的對現代人處境的關注讓他發現了與華茲華斯(Wordsworth)、葉芝(Yeats)、??思{(Faulkner)等歐美作家的呼應;張天翼的小說藝術由使他看到了與狄更斯(Dickens)作品的異曲同工;張愛玲的成就在他看來足與曼殊菲爾(Katherine Mansfield)、泡特(Katherine Ann Porter)、韋爾蒂(Eudora Welty)、麥克勒斯(Carson McCullers)相媲美……歐美的作家作品成為夏志清評判中國現代小說的參照,但也正是因為這些信手拈來的比較給夏志清及《小說史》帶來了不少爭議。由于這樣的比較前所未有,而更多地基于作者的個人閱讀體驗、直覺的感悟,似乎不具備足夠的縝密性和說服力。然而細析他所引用的作家作品,并非無目的地提及,而是有意識的比較,這些歐美作家作品要么和中國作家作品有共同的藝術追求,要么恰能“彌補中國作家的不足”。盡管我們無法對這些比較進行嚴謹的理論考察,但《小說史》在中西作家比較上的創見把我們帶入了一個更開闊、縱貫的文學世界。
以狄更斯為例。作為《小說史》中被引用次數最多的作家之一,從他創作的特色已經可以小窺《小說史》評判作品的藝術標準。關于狄更斯作品的藝術特色,王佐良曾在《英國文學史》中精辟地總結為“真實的細節與詩樣的氣氛的混合,具體情節與深遠的社會意義混合,幽默、風趣與悲劇性的基本人性的混合”①,夏對狄更斯的引用也大致在此范疇。他認為老舍的《趙子曰》有狄更斯的風味,而《趙子曰》的突出之處正在于“它的放浪的喜劇氣氛,甚至它的尖銳的嘲諷”②。張天翼的《春風》中丁老師教學的情形讓他聯想到《艱苦時光》中同樣深具諷刺意味的場景,更是把張天翼操縱口語幽默的才華比及狄更斯、本·瓊森以及海明威,認為他的幽默背后“具有一種諷刺性和悲劇性的‘視景’”③。在以往的文學史書寫中,張天翼似乎并不具有獨立、獨特的藝術地位,然而夏在此不失時機地指明其與狄更斯的精髓共通之處,無疑鮮明了張天翼的藝術特色與成就,也在現代文學史中為他開辟了獨立的藝術空間。同樣具有鮮明悲劇性諷刺的歐美作家還有赫胥黎、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契訶夫(Chekhov)等,《小說史》中都有相當程度的引用,嬉笑怒罵中卻具有嚴肅的道德意義、蘊含高度的人性真相,在夏看來,中國現代小說中如魯迅、老舍、張天翼、張愛玲等的作品都達到過如此境界。
當然,夏的品味并不僅僅囿于悲劇性的諷刺,他的比較亦非一味以西抑中,而是在把中西文學置于共同的空間之下的基礎上,以歐美文學為鏡,兩者的共通、不足與超越之處都得以展現。例如,老舍《駱駝祥子》中祥子為獨立生活的斗爭使夏感受到了其與哈代《卡城市長》在情感上的共通,故事結構之緊湊也與哈代一脈相承;而錢鐘書的《圍城》雖為中國現代文學中最偉大的一部諷刺文學,但它的諷刺不像狄更斯那樣“要求讀者沉溺這些角色的缺點”,而是“透過高度的智慧和素養去把這些眾生相刻畫出來”④。甚至在論及沈從文《夜》中的老人形象時,夏以為“相較之下,葉慈因自己老態龍鐘而表現出來的憤懣之情,以及海明威短篇小說《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中那個患了‘空虛感失眠癥’的老頭子,都顯得渺小了”⑤。無論是從思想傾向還是藝術特色,夏都希望通過與歐美作家作品的比較中重新挖掘中國現代小說的藝術價值。在比較視野的觀照下,《小說史》對張愛玲、沈從文、錢鐘書、吳組緗等人及其作品的評述為國內外的學者展現了一個面貌新鮮的文學時代。人們也因此知道,在那個硝煙彌漫、政治集中的世界之外這些作家還建構了另外一片溫情、閑散、充滿人情味兒的天地。盡管我們常說是夏志清成就了這樣一批作家,然而夏本人卻不同意此種說法,他認為這是這批因歷史原因被埋沒的作家應得的名聲,他們的成就擔得起這種榮譽,更應當被讀者和歷史認可,與其說夏是這些作家名望的造就者,不如說是他們才華的發掘者,是夏為這些作家及作品掃除了蒙在身上的歷史的塵埃,很多因政治原因被埋沒的作家作品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般得到了歷史的觀照。
夏能夠如此游刃有余地穿梭于中國文學與歐美文學之間,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他自身所具備的融貫中西的知識結構,尤其他本身的高水平的歐美文學素養。出生英文系的他留學美國后更是專攻英美文學,他在與哥哥濟安的魚雁往來中不斷提及自己所閱讀的各種書籍,從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的古典戲劇到華茲華斯的浪漫主義詩歌,從喬治·艾略特(Eliot)、簡·奧斯汀(Jane Austen)的現實主義小說到海明威、??思{的現代派風格小說……從古至今,從詩歌到小說,夏的閱讀所涉獵的范圍可謂深廣⑥。這樣廣泛的閱讀無疑為他在《小說史》中的中國文學與歐美文學的比較提供了極為豐富的資源,并奠定了深厚的基礎?!缎≌f史》最初是用英語寫就,對于活躍于美國學術圈的夏志清來說,其最初的用意在于寫一部供外國人參考的中國文學史,在一次訪談中,夏先生坦率地表示過:“講中國文學的時候,一定要引起洋人讀者的興趣。”⑦因此這是一種有意的比較,同時更是有益的比較。通過這種中西文學之間有意識的類比與互補,夏從有參照的、更鮮明的立場上闡釋了中國作家創作中的特色及世界性因素,從而不僅把中國文學、也把歐美文學共同推向了國際場域,擴大了世界文學的范圍,正如王德威說道:“與其說夏對歐美文學情有獨鐘,倒不如說他更向往一種世故精致的文學大同世界。”⑧錢鐘書先生更說過:“東學西學,道術未裂;南海北海,心理攸同。”⑨《小說史》正是在貫通了中西文學世界的基礎上,挖掘小說家們在藝術與人生觀上超越地域、超越民族、超越時空的靈犀之處,不僅豐富了中國本土的現代文學研究,更開辟了英語世界中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新空間。作為第一本嚴肅地研究中國現代小說的英語作品,他在真正意義上模塑了歐美文學批評界對中國現代文學的基本概念。繼《小說史》之后的文學史書寫與之前的文學史也表現出了與之前的極大趣味與追求上的差異,在夏志清的《小說史》之前,中國的現代文學史書寫一直受到意識形態的控制,確立了一種革命化的文學史敘述話語,比較重要的代表著作如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丁易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略》、張畢來的《新文學史綱》、劉綬松的《中國新文學史初稿》等,都帶有立場的狹隘性與明顯的政治邏輯。而《小說史》一反文學史書寫的強烈的社會功用,站到紅色意識形態之外、返回到文學本身來挖掘作品的價值。正是這種立場與方法的不同,于是我們看到了與眾不同的文學景觀。不僅國內掀起“重寫文學史”的浪潮,中外學者都在為如何進行文學史書寫而進行不懈的探索,很多學者在夏志清的啟發下對中國現代文學進行了更為有益而深刻的探索,例如夏先生的直接繼承者李歐梵和王德威,他們在中國文學“現代性”的問題上的探討都直接來源于夏志清給予的關于中國現代文學的啟示。又如德國著名漢學家顧彬所著《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也正是從夏所提出的中國現代文學“感時憂國”精神中所包含的現代性為出發點來進行文學史書寫的,其中洋溢著的對文學審美性的尊重、對人性的有力滲透無不與《小說史》一脈相承?!缎≌f史》這種以文本自身為橋梁,以宏闊的批評視野和世界性的眼光為優勢,成功將中西文學溝通起來,而他的這種溝通又恰好是當時的學術界(尤其是中國學術界)所匱乏的,因而理所當然地產生了振聾發聵之作用。中西文學在夏的批評體系中是一種一體化的存在,在強調世界文學的今天,這再次彰顯了夏在學術上的遠見。
二、人文關懷下的批評路徑
在《小說史》的序言中,夏志清直言從利維斯的《偉大的傳統》以及英美“新批評”處受惠不淺?!缎≌f史》中所引證的眾多歐美作家作品與《偉大的傳統》中所推介的作家作品有著明顯的一脈相承,對傳統與道德的熱衷,著重體現為鮮明地受到19世紀維多利亞時代以來文學價值觀的影響:從菲爾?。℉enry Fielding)、理查遜(Samuel Richardson)到簡·奧斯汀,再到狄更斯、喬治·艾略特、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等,由這些主力作家所構成的英美文學的偉大傳統深刻地滲透到《小說史》的書寫之中,渴望建立屬于中國現代文學的大傳統。
“道德視景”是(moral vision)在論述《小說史》的批評準則時不可回避的重要概念,有學者指出,“視景”(vision)同時有想象力的含義,因此夏所謂的道德視景亦可解作對文學的道德想象力⑩,這一概念極好地把文學與道德融合了起來。《小說史》是一部浸潤在生命實相中的批評文學史,通過對傳統、道德、人性問題的熱情關注,夏向我們展示了由中國現代小說家創造的與眾不同的、富有人情味的文學世界。而這是極大地受到了以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及利維斯(Frank Raymond Leavis)為代表的英國人文主義學者的深遠影響,是站在阿諾德“人生批評”的立場上,突出利維斯的“道德批評”,兩者在以文化為武器對抗歐美文明的機械化與衰退化上同氣相求。對文學道德意味的滲透在19世紀英國維多利亞文學中有著最鮮明的體現。英國維多利亞時期是小說極為繁榮的時期,該時期文學呈現的特征也頗具特色,既有英國式的幽默,又有嚴肅的道德與說教。在現實主義思潮的沖擊之下,該時期強調創作與道德、生活的聯系,作家直露地表現出使命感、道德意識和憂患意識11,狄更斯、喬治·艾略特等都是其中的重要代表。對道德的重視的確是英國文學的一個偉大傳統,但在利維斯之前,并未受到應有的重視。在《偉大的傳統》中,利維斯指出并深度闡釋了該文學傳統,他所謂的小說大家應該是“不僅為同行和讀者改變了藝術的潛能,而且就其所促發的人性意識——對于生活潛能的意識而言,也具有重大的意義”12。而在藝術、人性與生活的潛能中,道德又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藝術與人生是其文學批評的核心,而“道德視景”又是藝術與人生共同的核心,藝術形式與道德興味在作家和作品身上不是簡單的相加,而是相互的作用,是有助于彼此的領會與提升,利維斯所追求的正是對道德意味審美價值的挖掘,夏追隨的正是這些人文主義者的腳步。利維斯在《偉大的傳統》中極力推崇喬治·艾略特、亨利·詹姆斯和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且高度評價簡·奧斯汀的創作及其地位,都是從道德維度出發的,例如他在簡·奧斯汀身上看到她對于生活的獨特道德關懷構成她作品里的結構和情節發展原則,這也使她成為英國文學偉大傳統的第一人,夏正是在他最鐘愛的張愛玲那里看到了類似的取向,她們一樣地涉筆成趣、筆中帶刺,更一樣地關注道德與生活。夏對中國現代文學一個最直接的批評是相對于歐美如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托馬斯·曼(Thomas Mann)、喬伊斯(Joyce)、福克納等小說大師而言,中國現代文學無論在技巧還是內容上都顯得較為狹隘,“沒有提供比較深刻的、具有道德意味的了解?!?3用道德來衡量作品的藝術,也用道德來衡量作品的深度,在評述葉紹鈞時的一段話中已很能看出夏的批評取向,即“在努力表達他們個人所熟知的真實時,遠比別的作家更具有藝術與職業的責任感……對那包含著勇氣與懦弱,善良與孤離的人性采取不偏不激的看法”14。藝術的道德感與道德的藝術性的交融才是夏的理念所在。同時,無論是《小說史》還是夏的其他著作,都顯示出了一種與利維斯同樣的自信與銳氣,對利維斯的尊崇與模仿從價值層面延伸到了個人學術氣質層面。
夏在批評中又是運用何種方法來探索中國現代小說中的道德意味的審美價值的呢?文本細讀法又是第二個不可回避的話題。它通過專注于具體的批判和個案的分析來深入文本內部,去挖掘作品內在的藝術法則與價值?!缎≌f史》中有大量對作家作品內容的引用,如在談論魯迅的章節中,夏引用了魯迅《藥》《故鄉》《祝?!贰斗试怼贰豆陋氄摺返榷嗥≌f的內容,從字里行間尋找出魯迅道德關懷的意味。而這種細讀法在對他所推崇的張愛玲與錢鐘書的章節中表現得尤為淋漓盡致。夏對張愛玲的《金鎖記》的引用可謂毫不惜墨,曹七巧對季澤愛與恨、對兒女們變態性的壓迫與毀滅,以及她自己最終的人性喪失的悲劇后果……這些都帶有濃厚的道德意味,也以此來證實張愛玲對“道德上的恐怖”的描寫的充分性與深刻性?!皳铱磥?,這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15對該篇小說作出如此之高的、使人愕然的評價,也難怪愿意不惜筆墨了。又如對錢鐘書《圍城》的引用:為了說明《圍城》在探討人與人之間的孤立主題上的優越性,夏志清不惜引用了五六頁的小說原文來展現錢鐘書在把握與描繪人物的心理狀態與情感沖突時的廣泛性與深刻性,以及其于簡潔有力的文體中表現出的精致的細節和獨具匠心的意象,足見其以小見大的功力之深厚。文本細讀方法的運用是把文本看成一個獨立自足的整體,在文學史書寫中運用這種文本分析法,夏能夠真正實現與文本、語言、文字的溝通,文本自身的價值逐一顯露,這也使得夏一切的感知與評述顯得不是那么空穴來風。
文本細讀法是英美新批評派的分析文本的主要方法。新批評派崛起于20世紀40年代的美國學術圈,主要代表人物有燕卜蓀(William Empson)、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蘭瑟姆(J.C.Ransom)等,它強調把文學當作文學來對待,追求文學研究的專業化、民主化,即所謂“文學對自尊的屬性的追求”16,正是基于這樣一種從文本本身出發的訴求,新批評派的各位選擇以文本細讀法為主要手段。對新批評方法的直接繼承源于得天獨厚的條件,夏在美求學期間正是師從以上提及幾位新批評大家。在與哥哥的通信中,夏更是直接流露過對文本細讀法的認同:“二十世紀的creative writer大多代表各種attitudes,沒有什么系統的思想,把一首詩,或一個人的全部作品,從rhyme、meter各方面機械化地分析,最后總有些新發現,并且由此漸漸可脫離各批評家opinions的束縛,得到自己的judgement。我覺得這是正當criticism著手的辦法?!?7但是新批評派并非一個內部完全協調一致的文學批評團體,內部仍有較大的分歧,如伊弗·溫特斯、肯尼斯·伯克也以其細讀的文本分析方法而被歸于新批評派,然而他們強烈抨擊新批評的文學自主性理論,尤其與一些反對道德對文學的參與的新批評家相反(蘭瑟姆在其著作《新批評》中就把理查茲的心理批評、艾略特的歷史批評和溫特斯的邏輯(道德)批評看作一種非文學因素對批評的禁錮),溫特斯就“強調文學與道德是密不可分的,但這種道德必須與傳統習俗、說教和宣傳區別開來”18。溫斯特的觀點已經無形中與阿諾德、利維斯有所契合了。因此可以這么說,能把這眾多并不協調的聲音歸屬到一個派別可能并不完全在于批評的價值取向,而更多地在于細讀文本的分析技巧的使用。然而到了20世紀40年代末,斯坦利·愛德加·海曼對“新批評”派作了重新的反思與評價,他認為“新批評之新不在于把批評的研究僅限于詩歌本身,而是通過納入‘非文學技巧和知識體系’,諸如歷史、傳統、神話學、心理學、人類學和修辭學,來擴大批評的研究范疇”19,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新批評仍可以被認為是跨學科批評的一種。《小說史》書寫中蘊含的“新批評”理念毋寧說更契合于海曼對“新批評”的這一評價。這又是一種具有包容性的批評視野,文本書寫的本就是社會、歷史與人生,批評即使只關注文本本身也仍然無法與社會、歷史、人生撇清關系。而夏志清正是化矛盾為優勢,把“新批評”這一矛盾之處發展成為自己所用來一窺中國現代文學的重要原則,他關注文本本身,但也更關注文本中的社會與人生,是“在細剖文學形式的同時導出一種情感內容”20,即他并不滿足于純文本化的細讀,他在評述過程中還是流露著濃烈的歷史、人生關懷,在細讀文本之外,英國的人文主義價值觀時刻浸染其中,甚至流露出對中國傳統的“知人論世”的批評方法的運用與回歸。他關注作家的生活經歷與思想觀念與其文學創作之間的關聯,例如在“魯迅”章節中,夏就近乎完整地記錄了魯迅整個創作生涯中的思想轉變以及其帶來的創作體裁與風格的轉變??梢姡乃岢募兾膶W的眼光并非局限于純粹的文本世界,而是基于由作家個人與文本共同構成的相對純潔的文學世界,夏把張愛玲、沈從文、錢鐘書推到如此顯赫的地位正是因為他們是這個純潔的文學世界中的典范。然而,更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夏的道德人性批評中的民族因素。雖然夏極力贊賞與推崇的是歐美文學世界中對人生的宗教式的道德關懷,但選擇以道德視景作為評述文學作品優劣的一條標準,這本身也是中國“道德文章”文論特征的體現,盡管他所謂的道德并不等同于傳統“道德文章”中的道德。中國傳統道德批評通常以作家之道德觀來衡量作品中的道德觀念和道德實踐,而夏志清顯然發展了這種傳統道德批評,他關注作品本身的道德觀,這是一種更客觀、更普世的道德關懷。但無論如何,的確是歐美的文學觀念與思想方式構成了夏志清文學意識的主體,然而他更期望用歐美文學中體現出來的更為普世的社會、人生價值觀來建立起中國現代文學的“大傳統”。
如果說夏對歐美批評的使用是有意而為之,那么對中國批評的繼承則是無心之為,有種后天習得與與生俱來之意味。夏對中西批評方法的融合是微妙的,他取法于歐美批評又不囿于其方法,承繼中國傳統批評又有新面貌,他雖處處以歐美文學的藝術和精神標準來衡量中國現代文學,但他試圖以歐美文學之光來照亮仍舊處于灰暗狀態的中國文學的努力是既有世界性追求,又具民族色彩與希求的,而且事實證明,他的這種努力是極有遠見與價值的。
三、流散狀態下的文學建構
其實,無論是比較視野下的文學闡釋還是其獨特綜合的批評路徑,都顯示了夏志清作為一個具有雙重文化身份的知識分子的學術見識與責任感。他生于上海浦東,畢業于上海滬江大學英文系,之后又遠赴美國深造,主攻英美文學,拿到博士學位后便長期在美執教。其后改治中國文學,從此學術成就一發不可收拾。但總體而言,無論在國內還是國外的專業選擇都決定了夏志清的學術背景是歐美的,他的文學理念更是在現代歐美世界中形成的。當國內的文學正被革命與政治進行整改之時,夏志清卻在耶魯大學聆聽導師布魯克斯的理論教誨,接受英美“新批評”派的刺激與熏染,他自己也說過自己是西洋文學研究者,“我一向是研究西洋文學的,在研究院那幾年,更是心無旁騖地專攻英國文學?!?1但同時我們不要忘了,夏先生首先是個來自中國的西洋文學研究者。雖然他承認自己在研究之初對中國的文學的閱讀與了解并不多,但他的確具備一個中國學者對自己民族文學的敏銳洞察力,這也是他的得天獨厚之處。夏先生的成功之處就在于他充分發揮自身的雙重文化身份,建立起批評領域的第三空間。無論哪個時代,知識分子的命運沉浮背后都有深刻的社會歷史原因,個人與社會、歷史間的碰撞往往能擦出思想的火花。近現代以來,無論是中國還是世界都經歷了眾多的社會變革,這些變革在給敏感的知識分子帶來困境的同時也帶來了機遇。關于知識分子在現代遭遇的困境與機遇,薩義德在《知識分子論》中做了系統的闡釋,很可以為我們研究夏志清的身份對于其學術研究的影響帶來有益的啟示。
夏志清對政治的排斥在《小說史》中已經得到了充分展現,他毫不留情地批判了茅盾、丁玲等人具有強烈政治色彩和意識形態的作品,如果說茅盾等人顯示了知識分子在與國家政治糾纏中的處境之難——“他們已經把自己的道德權威讓給了他所謂的‘集體激情的組織’”22,即班達所認為的“知識分子之背叛”,那夏志清則相對地體現了知識分子的堅守和使命,即“不是追求實用的目的,而是在藝術、科學或形而上的思索中尋求樂趣”23?;蛟S也是本著這樣一種使命感,所以《小說史》中對作家的選擇和評判都建立在這樣一種價值觀之上,他強調自己的首要工作是“優美作品之發現與評審”24。夏志清當初出于對學術的追求的而出國留學,但之后國內政局發生巨大變化,國民黨敗走臺灣,很多無法認同新政權的知識分子都選擇離開中國大陸,而夏志清也是新政權的反對者之一,這樣一來,他也就失去了重返大陸的企盼,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是出走的、流亡的知識分子中的一員。尤其是從夏志清與其兄夏濟安的通信中,我們已經能夠隱約看到一代知識分子的時代縮影,一家人因為政治的變動而被迫分離,生活上遭受著物質與精神的雙重束縛與壓抑,然而這種看似尷尬的處境卻總能誕生獨有的、特殊的世界觀,“因為流亡者同時以拋在背后的事物以及此時此地的實況這兩種方式來看事情,所以有著雙重視角(double perspective),從不以孤立的方式來看事情。”25這也是我們為什么認為《小說史》中除了有明顯的歐美文學批評色彩,還有隱晦的中國傳統的內涵。一個成年人從一個文化圈轉入另一個文化圈,無論他如何投入其中,都不可能徹底擺脫原有文化的影響。就知識層面而言,如此一來便容易形成觀念與經驗上的并置與對照,從這種并置與對照中,常常能夠得到更理性、更普遍的思考與看法。夏志清及其《小說史》就是這樣的典型,尤其體現在之前分析過的比較的視野與世界性的眼光。在決計寫《小說史》之前,夏對中國現代文學的了解并不深入。可一旦做出計劃,他便把耶魯大學所藏的中國現代文學作品全數翻看過了,之后又到哥大、哈佛等藏書更為豐富的地方進行閱覽。但在此期間,他的閱讀又不僅僅局限于中國現代文學,還盡可能閱讀西洋的小說名著和相關的小說研究書籍,如阿爾德立基的《現代小說評論選》、利維斯的《偉大的傳統》等,英美“新批評”派的血液就此注入了夏的文學觀念之中,再加上之前深厚的西洋文學研究基礎,這使得夏志清能夠具備比較文化研究的眼光。但無論是這種充滿洞見的比較還是對道德、人生的關注,《小說史》在批評中對歐美傳統人文主義與中國傳統批評的結合,并且綜合運用了人類學、社會學、符號學等眾多現代批評理論,博采眾長,體現了其堅實的文學批評功底和世界文學的眼光。這種世界文學眼光的產生在對夏志清而言可以說是必然的,他的知識經驗和學術背景決定了他的大氣寬廣的風格,而他因政治而被迫流散的生存狀態更使他有足夠的勇氣與機會擺脫政治,形成一個個體性與世界性兼備的全新的學術空間。
雖然不可否認《小說史》中仍然有著較為強烈的反共的非理性色彩,但作為一部現代中國文學史,尤其是相對于之前大陸地區的文學史書寫而言,《小說史》無疑展現了文學史書寫的另一種可能性,即其更學術性、世界性的一面。夏先生認為現代中國文學有一種深切的“感時憂國”的精神,而王德威卻認為夏以歐美經典為參照來評介現代中國文學,并對現代中國文學的總體表現持保留態度,這也顯出了一種“感時憂國”的心態,他和他所評介的作家其實分享了同樣的焦慮:“在‘現代’文學的競爭上,中國作家已經落后許多,如何積極迎上前去,是刻不容緩的挑戰。但夏與這些作者不同的是,一反后者專注家國一時一地的困境,他亟欲從歐美先進的模式中找尋刺激?!?6可以說,他試圖從歐美學術界尋找刺激的愿望與新時期中國知識分子從歐美思想界尋找刺激的愿望是一樣迫切的。夏在訪談中明確表示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還是要靠華人學者”27。這是一個知識分子渴望把民族文化推向世界舞臺的學術擔當和巨大努力。夏對作品、作家的關注充分顯示了他對文學文本及文學作者在文學批評、文學史書寫中的主體性給予了充分的重視和發揮,同時,他以一個極具個性和批判眼光的批評家的姿態來改寫中國現代文學史,他的《小說史》“開宗明義地標榜自己鮮明的文學趣味,毫不含糊地揭示自身的文學觀念的審美精神,在革命化的左翼潮流之外,開創了一種獨特的文學史的敘述話語”28。這也是充分發揮了一個文學知識分子在文學史書寫、文學批評中的主體性,形成對以往中國現代文學史政治書寫的一種瓦解和對中國現代文學人文書寫的一種全新的建構,即把中國現代文學及文學史書寫從政治的附庸中解放出來,投入到文學為藝術、為人生的初衷之中,同時也是對中國現代作家及文學史撰寫者的一種解放,他們不該再是政治的傳聲筒或權力的囚徒,而應該是具有個性、自信與主體性的文人學者;文學史也不該再是政治的口號和附庸,而應該是一種客觀的評審和藝術真正價值的呈現。這種對藝術、人生的推崇成了一個處于第三空間下、流散狀態的文人學者尋求精神庇護和存在感、追求自立自主空間的重要途徑,但他的這種尋求又并非是狹義和自私的,而是把作家、民族和世界都納入其中的。
當然,我們須再次強調,作為夏志清先生的第一部中國文學學術著作,《小說史》的確有其立場上的狹隘與評述上的偏見與不足,外加受制于當時的閱讀條件,這種不完滿是必然的。夏本人作為一個在美華裔學者的身份也讓他在能夠發揚自我文學洞見的同時也必然地存在著一些評述盲點,例如他為沒有把蕭紅列入《小說史》而感到分外遺憾,因為當時圖書館沒有她的書。但是,夏志清先生在特定的時期對中國乃至世界學術界所作的貢獻是有目共睹和不可磨滅的。作為一個具有特殊身份的知識分子,夏志清充分把握和利用了這種特殊性帶來的機遇,他敢于為學術界帶來不同尋常的回應,“回應的不是慣常的邏輯,而是大膽無畏;代表著改變、前景,而不是故步自封?!彼?,他就真的把我們帶入了世界文學的領域,進入一種普遍存在的空間,探索中歐美人類共通的道德、情感與藝術世界。憑借一個知識分子的學識、關懷與擔當,夏志清先生不僅挖掘了中國現代文學的普遍性價值,中歐美文學在《小說史》中形成了交相輝映的藝術世界,在以世界性的視角照亮了中國文學,也照亮了世界文學!當然,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的書寫最后到底會走向何種天地,這仍然是眾多文學史家要繼續探索的重要議題,這樣才有可能不斷挖掘出文學領域中歷久卻彌新價值所在?!?/p>
【注釋】
①王佐良:《英國文學史》,289頁,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
②③④⑤1415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劉紹銘等譯,145、199、383、174、61、287頁,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
⑥參見王洞、季進:《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卷一(1947—1950)》,臺北聯經出版公司2015年版。
⑦李鳳亮:《批評的偏見與真誠——夏志清教授訪談錄》,見《彼岸的現代性 美國華人批評家》,115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⑧26王德威:《重讀夏志清教授〈中國現代小說史〉》,xxiv頁,見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
⑨錢鐘書:《談藝錄·序言》,1頁,中華書局出版社1984年版。
⑩祝宇紅:《夏志清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及其批評譜系》,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7年第2期。
11李賦寧:《歐洲文學史》第2卷,263—264頁,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
12F.R.利維斯:《偉大的傳統》,袁偉譯,4頁,三聯書店2009年版。
132124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作者中譯本序,xlii、xxxiv、xlvii頁,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
161819薩克文·伯科維奇:《劍橋美國文學史·第8卷:詩歌和文學批評1940—1995年》,楊仁敬譯,276、321、292頁,中央編譯局2008年版。
17王洞,季進:《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卷一(1947—1950)》,98頁,臺北聯經出版公司2015年版。
20季進:《文學史:認知與建構》,見季進《彼此的視界》,188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22232529薩義德:《知識分子論》,單德興譯,12、12、54、54頁,三聯書店2002年版。
27季進:《另一種聲音:海外漢學訪談錄》,43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28彭松:《歐美現代中國文學研究的向度與張力》,73頁,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
(姚婧,蘇州大學文學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