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英文版發表一年之后,荷蘭學者普實克就在《通報》上發表了《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根本問題——評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的批評文章。在這篇近六十頁的長文中,普實克集中批評了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表現出來的政治偏見和研究方法上的“主觀的”的、非“科學”的研究態度。普實克除了在基本的學術立場和學術方法上,對夏志清進行批評之外,還就夏志清對魯迅、茅盾、郁達夫等人具體作品的評價,做出了批評。
普實克認為,盡管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一再強調文學史研究“要寫得有價值,得有其獨到之處,不能因政治或宗教的立場而有任何偏差”①。但在普實克看來,《中國現代小說史》的絕大部分內容是滿足其“外在的政治標準”的。他還從《中國現代小說史》的章節設置和命名上指出,夏志清用“左翼和獨立派”“共產主義小說”“遵從、違抗、成就”的字眼來概括現代文學史的某一個時間段的內容,足以看到他“用以評價和劃分作者的標準首先是政治性的,而不是基于藝術標準”②。在指出夏志清的政治偏見和政治性標準同時,普實克毫不掩飾自己的政治立場。他的政治立場是與夏志清完全相反的,他持有的是一種對“左翼”同情的立場:
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們把新文學于其中發展起來的這一時期稱為旨在掃除封建主義余孽和反抗外國帝國主義的革命時期是完全爭取的。他也就不得不承認,中國人民是懷著如此強烈的義憤在進行這場關系他們民族存亡的斗爭,以至于任何作家既不能保持冷漠,也沒有時間和閑情逸致去從事他所提倡的“無個人目的的精神探索”③。
普實克對中華民族近代以來備受帝國主義列強欺凌壓迫的命運,有著很深的同情。有了這樣理解之同情,他自然也會認同中國人民的“反帝反封建斗爭”。除了對中國在“情感”上的同情之外,普實克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批評家,他的政治立場與中國共產黨的理論主張相近。共同的思想立場和政治信仰,也使得普實克對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下的“左翼文學”作家,有了更多的認可和稱贊。他認為,只有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工農革命,才能夠讓中國人民在與帝國主義和封建勢力的斗爭中取得勝利。正是因為對現代中國的歷史命運有了這樣的歷史判斷后,普實克才對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對左翼作家和左翼文學采取輕薄而不嚴肅的態度深感不滿:“極令人反感的是,他竟然使用了最低級的詞句來描寫這位女作家(丁玲)的私生活,而且他所敘述的純系流言蜚語?!薄爱斔枋鲥X鐘書一篇短篇小說中的情節時竟然風馬牛不相及地扯到魯迅……這一針對幾位最有建樹的中國作家的嘲諷本身就足以證明,夏志清對于得體的尺度毫不顧忌?!雹?/p>
政治立場和思想背景上的不同,也直接導致了普實克和夏志清在對“文學的功用”認識上,產生了巨大的分歧。普實克非常重視文學的“社會性”,文學應該表達一個國家民族、社會的思想感情,并且在特定的歷史時期,文學應該準確地反映這一時期的“歷史意義”,作家“應該對他的生活和創作向他所從屬的社會負責”。正是基于對于文學的“社會性”功用的重視,普實克才指出夏志清因為缺乏對文學的社會作用的認識與理解,才導致他對那些主張擔負起社會、歷史使命的作家采取一種非難、諷刺的態度。而在普實克看來,對于這些作家采取的態度應該是,“揭示一下使他們選擇這一文學道路的必要性,描繪一下決定中國現代文學特征的歷史背景?!雹?/p>
面對普實克對自己的批評,夏志清寫了《論對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科學”研究——答普實克教授》的文章做出回應。他對普實克批評自己因“政治偏見”而貶抑“左翼作家”的看法并不表示認同。他認為作家就應該秉持著“文學良心”,去抵制或弱化、轉化“那些淺薄的改良派和宣傳分子的力量,因而這里的標準與其說是政治的不如說是文學的”⑥。就此而論,夏志清是不贊同普實克過分強調文學的“社會性”的看法的。夏志清認為,文學不該成為歷史的婢女,社會的附庸,文學應該有自己的獨立性。這種獨立性就是文學的“良心”。而作為文學史家“應憑自己的閱讀經驗去作研究,不容許事先形成的歷史觀決定自己對作品優劣的審查。文學史家必須獨立審查、研究文學史料,在這基礎上形成完全是自己的對某一時期的文學的看法”⑦。除了認為文學史家在評價文學作品、書寫文學史時要摒除那種“先入為主”的觀念,以獨立的精神和姿態,去面對文學史中紛紜復雜的創作和現象之外,夏志清還借用勞倫斯的名言:“勿為理想消散光陰,勿為人類但為圣靈寫作”,來重申自己對于那種執著于“無目的的道德探索”文學的鐘愛,認同那種緣自作家真實性情、具體表現人物心理深度的作品。他在文中承認自己可能有“教條的偏狹”,但他不認為這種“偏狹”是一種“政治偏見”,“我對一些拙劣作品的‘偏狹’,就不應該被視為政治偏見,而是對文學標準的執著,我的‘教條’也只是堅持每種批評標準都必須一視同仁地適用于一切時期、一切民族、一切意識形態的文學?!雹嘣谶@里,我們可以看到,夏志清和普實克的分歧,又表現為如何看待文學與民族階級,文學與普遍人性的關系。文學是帶有階級屬性的,還是文學要表現普遍人性的,這是夏志清和普實克在文學觀念上的核心分歧。夏志清堅持文學要表現普遍人性的觀念,反對普實克主張的文學要有階級性的看法。他認為文學應該尊重、同情每一個人,應該去表現各種不同的生活樣態。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在文學表現的視野中應該是平等的。這種平等不應該因為階級的不同,而受到任何的損害。環顧多數的中國現代作家,在夏志清看來卻不能很好地堅持這種“人人平等”的姿態,他們“只是把他的同情心給予窮人和被壓迫者,對于任何階級、任何地位的人都可成為同情和理解的對象的想法,在他們是陌生的”⑨。在這個意義上,夏志清對“左翼作家”張天翼的《小彼得》有著較高的評價,認為張天翼憑借著自己的“道德意識”,超越了階級黨派的界限,“對于人的執拗意志的令人阢隉不安的批判。”⑩而普實克則堅持他帶有“歷史主義”色彩的“社會階級論”,認為文學是有階級性的,文學是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特征和社會結構的反應。由此他認為“中國新文學的革命性變化的總特征,我們應當說,它是類似于中國社會和文化其他領域所發生的革命性變化的一個過程。統治階級的封建文學被打倒、被消滅了,取代其地位的是反映人民的生活、為人民利益服務的文學”11。
普實克還以魯迅為例,說明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的主要缺點是未能準確分析作家、作品的主要特征,并作出適當的評價。他認為,夏志清對魯迅的批評主要是基于一些“非本質”的“枝節問題”,而未能從“聯系”的觀點,對魯迅的作品“進行系統的分析”12。夏志清對魯迅的小說《肥皂》評價很高,認為這小說中的諷刺極為精彩,并且也沒有此前的傷感和疑慮。而普實克則認為《肥皂》盡管在塑造人物、諷刺藝術等方面很好,但至多就是個“軼事性”的作品,沒有概括出當時中國社會歷史的特征。夏志清在回應的文章中認為,普實克不看重《肥皂》,主要的原因是“這篇小說沒有嚴厲對封建社會進行控訴,而只是對之做了一些看起來無關緊要的嘲笑吧?看來,普實克認為非個人的喜劇調子與魯迅小說的嚴肅目標是水火不相容的”13。夏志清的這段回應道出了普實克與他在評價魯迅上的本質區別。在普實克看來,魯迅創作中的優秀部分都是“始終把無限復雜多樣的現實生活經歷融合為一體,概括于一圖,并同時以當時的進步思想觀點給予一個是非的評價”,“對舊中國‘窮苦和卑賤的人們’懷著同情”,表現出了一個“具有革命傾向的知識分子,一名馬克思主義的信奉者”對于現代中國社會歷史、政治階級的“革命態度”14。
夏志清與普實克除了在政治立場和文學觀念上相對立之外,他們在文學史的“研究方法”上亦有著明顯的不同。普實克在《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根本問題——評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一文中,就指出了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所使用的研究方法是“非科學”的:
他未能把他在研究的文學現象正確地同當時的歷史客觀相聯系,未能將這些現象同在其之前發生的事件相聯系或最終同世界文學相聯系。他沒有采用一種真正科學的文學方法,而是滿足于運用文學批評家的做法,而且是一種極為主觀的做法。15
而夏志清并不認同普實克對自己的批評。他首先對普實克提倡的所謂的“科學”的研究方法表示出了極大的懷疑。他認為“科學”的方法對于文學史家而言,除了能夠記錄一下簡單而明確的事實,就在別無其他的用途了。對夏志清的文學史研究產過重要影響的艾倫·泰特也反對文學研究中的“科學”態度,“科學確切說是泰特眼中的怪物,歷史的禍首,科學意境摧毀人類共享的家園,打破古老的有機體的生活方式,而且為工業主義和資本主義鋪平了道路……科學助長了烏托邦思想,即詩歌反對的那種人類可以臻至完善的虛妄想法。”16在泰特看來機械文明和工業化、城市化的一個最為直接、最為嚴重的后果,就是它將最終導致人類的解體。人類文明的解體給文學帶來的影響,也是具有“決定性意義”的。面對人類傳統精神的土崩瓦解,文學應該重建人類的精神信仰,以此來對抗科學理性對人類精神的沖擊。夏志清以“重建精神價值”的視角考察中國現代文學,認為中國的現代作家多數都是理性主義者,缺少宗教信仰,“成了西方實證主義的信徒,因此心靈漸趨理性化、粗俗化了?!?7因此,在中國現代小說中才罕有那些對于人的心靈深度和精神世界深入刻畫的作品。而對許地山、沈從文、張愛玲等為數不多的具有“重建精神價值”的作家,夏志清給予他們很高的評價。他認為許地山的《玉官》“確實是一篇小小的杰作。這是在唯物主義泛濫的時代中不可多得的一個重申精神力量的寓言”18;稱贊沈從文對現代中國文學和現代生活的批判,“中肯”、“有見地”,“對人類精神價值的確定”也是“切中時害”19的。
普實克還批評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缺乏對五四新文學與中國傳統、西方作家之間的關系進行系統研究20,夏志清則認為,文學史家最基本的職責是評析鑒賞某一時期里的作品的優劣、好壞與成敗,而不是去追溯文章源流,考辨不同作品之間的相互影響與關聯。在他看來,《中國現代小說史》“最主要的任務是辨別與評價。只有在我們從大量可得的作品中清理了線索并將可能是偉大的作家與優秀作家從平庸作家中辨別出來”21。
普實克還對夏志清對解放區文學和1949年以后的“當代文學”做出的“最壞的評價”,進行了批評。他認為,夏志清對解放區文學的優秀作品,出于政治的偏見而視而不見,低估了解放區文學創作所達到的“高水平”。即便是在談論解放區文學中的丁玲和趙樹理時,夏志清也“忽視了作家所抱的意圖”,進而“不可能對他的作品做出公正的評價”22。由此,夏志清以“新批評”派的“意圖謬見”理論反駁普實克的批評。在維姆薩特看來,“就衡量一部作品成功與否來說,作者的構思或意圖既不是一個適用的標準,也不是一個理想的標準?!?3據此,夏志清在評價文學作品時,依據“意圖謬見”的理論,注重的“文本”自身所傳達出來的內容,反對將“文本”之外的其他因素“附著”到對“文本”的評價中來,反對“根據作品可能的意圖而無視其客觀內容來評價文學作品”,借此也再次明確了他衡量作品的基本標準,好的、優秀的作品“在于它的實際表現,它的思想、智慧、感性和風格”24。
二
與回應普實克對自己的批評不同,夏志清與司馬長風之間的論爭,是肇始于夏志清在《現代中國文學史四種合評》一文中對司馬長風的《中國新文學史》上卷和中卷的批評。夏志清批評司馬長風對五四新文學所開創的“為人生的文學”傳統的貶低。司馬長風認為五四新文學從“文學革命”開始,激烈地“反傳統”,一味地盲從模仿西方文學,使得新文學成了“翻譯文學,沒有獨立的風格,也缺乏創造的原動力,而且這使中國文學永遠成為外國文學的附庸的事實”25。新文學這種過度模仿西方文學的做法,在司馬長風看來不僅是割裂了新文學與“傳統文學”的聯系,同時,也破壞了“中國文字固有的美”。司馬長風反對五四新文學對“舊傳統”的激烈地否定。他認為新文學對傳統文學進行批判的同時,還要對傳統文學采取去偽存真、去粗取精的提煉,這樣才能做到“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將傳統文學進行“創造性轉化”。這才是新文學的正確出路。在司馬長風看來,經過了這樣一番的“創造性轉化”之后,就能擺脫那種“半生不熟,似驢非馬的中國造的西方文學”的窘境,創造出為外國人稱頌借鑒的“新鮮的異族情調”26。夏志清對司馬長風這種“折衷”的做法,很不以為然。在他看來,五四新文學在“初創期最大的特色是對中國固有文學傳統的激烈抨擊”27。夏志清還認為在中國舊有的文學傳統中除了一部分活的傳統28還有借鑒的價值,其他的部分均無大的價值和意義。同時,夏志清還批評司馬長風“崇洋媚外”,“但如專為討好外國讀者,或者博取國際聲譽,把中國的情形寫成‘新鮮的異國情調’,實在可說是作家人格的喪失。”29關于司馬長風提出新文學因盲目過度地模仿西方文學,“毀壞了中國文字固有的美”的說法,夏志清認為文字是“活”的,不是一個一層不變的僵死的狀態。正如“一代有一時代之文學”一樣,文字的美也在代代相變;而且,文學的創作不僅要講究文字的美,還要與對人生有切近的關懷;而文學是否應該“為人生”,也是夏志清與司馬長風兩人之間論爭的核心所在。
司馬長風認為五四新文學雖然口口聲聲是在反對“文以載道”,但就其實質而言還是一種新的“載道文學”。在他看來,周作人是這種新的“載道文學”的始作俑者30,緊隨其后的是茅盾、鄭振鐸等人。這些人都是主張“為人生的文學”的。司馬長風認為“為人生的文學”的關鍵問題就在一個“為”字,“一‘為’人生,文學便被貶成了手段?!薄坝谑恰疄槿松奈膶W’,多成畸形的文學,實是對文學的摧殘。換言之,破壞了文學獨立的旨趣,使文學變成侍奉其他價值和目標的妾侍。其他的價值和目標,都是一種‘道’。妾侍文學就是‘文以載道’。文學革命時,打倒了載孔孟之道的文學,結果出現了載馬列之道的文學。因此,我們說,新文學是‘反載道始,以載道終’?!?1由此可見,司馬長風是反對將文學創作進行“工具化”“功利化”的理解。他的主張是一種超凡脫俗的“純文學”態度。他更是以周作人對“為人生”派文學的反思來為他的主張作證,“人生派說藝術要與人生相關,不承認有與人生脫離關系的藝術。這派的流弊,是容易講到功利里邊去,以文藝為倫理的工具,變成一種壇上的說教。”32對于司馬長風就“為人生的文學”所作出的批評,認同中國現代文學“感時憂國”精神的夏志清是斷然不能同意的。夏志清認為不存在一個完全脫離社會、人生的純而又純的“純文學”。文學或多或少都會與人生相關,而且優秀的文學作品也都必須有著對人生的切近而細致地體察,表達出作家對人生的真實看法。針對夏志清的批評,司馬長風在回應文章中更明確指出了“我反對‘文以載道’,不論什么道,是只就文學與道的關系而說,并未涉及任何‘道’的內容,也并未涉論對各種道的具體態度”33。僅就夏志清與司馬長風論爭的焦點而言,夏志清多少是誤解了司馬長風的觀點。因為,文學與道的關系最直接的判斷就是“載道”與否的問題,而不涉及“道”的內容以及對于“道”的態度問題,更不涉及對于具體文學作品優劣的評判問題。亦有學者指出,夏志清與司馬長風論爭的切入點不同,“夏氏講的是個別的作品,而司馬長風所關注的是作為集體概念的‘文學’?!?4
因為堅持“純文學”的主張,所以司馬長風對于遠離各種“道”的“美文”推崇備至。而作品有無“詩意”“抒情性”則構成了其衡量一部作品是否“美文”的主要價值標準。他曾在《中國新文學史》中提出過,他衡量文學作品的“三大尺度”,“(一)是看作品所含情感的深度與厚度,(二)是作品意境的純粹性和獨創性,(三)是表達的技巧?!?5依據這樣的標準司馬長風對新文學中的一些散文家的散文作品多有稱贊。他稱贊朱自清的“美文”《匆匆》,“含有淡淡的詩味,在當時曾成為青年男女的口頭禪?!?6而夏志清則反唇相譏“假如收到《匆匆》這樣拙劣的文稿,目今有眼光的副刊編輯,我想都會把它丟進字紙簍去的”37。對同一個作品,兩位文學史家,卻有著截然相反的看法,除去這里面的“意氣之爭”,更主要的是由兩人迥然而異的文學觀造成的。司馬長風評價文學的標準是側重“唯情論”的,而夏志清認為好的、優秀的文學作品基本上都是有“道德意味”的、富于“人道主義精神的”、是“諷刺的寫實主義的”的作品,可見,夏志清評價文學的標準則更具“載道”的色彩。
夏志清還在具體的文學史分期上,與司馬長風有一定的分歧。司馬長風在《中國新文學史》中,將從1917年開始到1965年為止的這段時期的文學發展分為五個時期,即誕生期(1917—1921)、成長期(1921—1928)、收獲期(1929—1937)、風暴期(1938—1949)、沉滯期(1950—1965)。而夏志清認為,司馬長風將“三十年代”文學稱為“收獲期”不妥。同時,夏志清借反思自己在寫作《中國現代小說史》時受到資料限制,而對一些優秀的作家、作品缺少研究,指出“司馬先生是絕對反共的,但他同很多人一樣,認為抗戰開始,新文學就走下坡路。他把1938—1949這11年稱為‘凋零期’,實在措辭不當,也抹煞了該期的成就”。“司馬先生寫的是《文學史》,而非‘小說史’,抗戰期間話劇大有發展,值得討論的劇作家可能更多,稱之為‘凋零期’,實在是不通的?!?8對此,司馬長風認為雖然用“凋零”會讓人產生顧慮或誤解,但他仍然堅持“凋零并非死滅,只是應該豐收,弄成歉收而已”39。
夏志清還批評司馬長風寫作文學史時,缺少一種“嚴肅”的態度,“司馬先生評介的大半作家,卻并未給我‘全讀’或‘多讀’的印象”40。除此之外,夏志清還認為,司馬長風因為缺少西方文學批評史的背景,而沒有形成自己獨立的批評理念,對一些作家的評價沒有自己的眼光和創見,主要是跟著李健吾的視野和定見走。對此,司馬長風不僅再次強調自己對李健吾的文學批評的敬慕,還又羅列了李健吾的文學批評的幾大優點41。在這些話的字里行間亦可見司馬長風對夏志清的嘲諷與批評。司馬長風認為雖然自己很推崇李健吾的文學批評,但是,自己的文學視野并未因此就受到限制而變得狹窄。他評論過的小說家、詩人、散文家、劇作家的數量,也遠遠超過了李健吾。對于夏志清說自己對多數作家的作品,未能“全讀”“多讀”,司馬長風則認為,做“專而深”的研究才該“全讀”,就寫“通史”而言,“主要目標在評介代表性作家的代表性作品,‘全讀’固然絕無可能,‘多讀’雖是可欲的原則,但有時也并非絕對必要……不過在寫通史的場合,就必須有斟酌損益的手腕,要詳人之所略,略人之所詳,突出必要的人和事,不能動不動就開列書單,故示淵博;因此也不能用作家專史的尺度,來批評通史?!?2
三
以上我們簡要概述分析了夏志清與普實克、司馬長風就中國新文學史寫作所進行的兩次爭論。在他們的爭論中,主要涵蓋了文學史寫作中的思想背景、政治立場、治史方法等三個方面的內容。從思想背景而論,夏志清的背景主要是以英美文學、英美文學批評的“大傳統”為構成的,普實克的背景主要是以馬克思主義為基礎的,司馬長風主要以“唯情論”的“純文學”主張為其文學史敘述的基石;在政治立場上,夏志清與司馬長風都是持“反共”立場,而普實克秉持的則是社會主義立場;就治史方法而言,夏志清是以“新批評”派的“文本細讀”和“道德意識”為分析作品的基本方式和價值標準,目的是要“重建精神價值”,普實克則是采取一種“科學主義”的態度,將文學放置到一個更為廣闊的社會歷史、政治階級的背景中去考察評價,司馬長風并沒有如夏志清、普實克那種明確而系統的文學批評方法,其主要的興趣還是在對文學語言、情感的關注上。造成夏志清與普實克之間的爭論、分歧的最主要原因是他們在“文化意識形態”上的沖突,這里面既有文學觀的沖突,也有政治立場的對抗。再加上他們寫作、論爭時,正值美蘇冷戰正酣之際,他們之間的論爭也就帶有了一重“世界向度”,以致有學者認為“普、夏之爭已經大大超出了‘中國現代文學’的框架,它是東西方知識界以中國現代文學為個案所展開的‘文學意識形態’論爭?!F代文學’所描寫的雖是中國現代化轉型中的國內矛盾和問題,但這些問題因為兩位國際學者的參與而實際已經被‘國際化’了”43。而夏志清與司馬長風論爭的焦點則不在政治立場上,他們兩人均是“反共”的。如果說,夏志清與普實克的論爭帶有更多的文學“外部”的色彩,那么,夏志清與司馬長風的爭論則更多的是在文學的“內部”進行的。他們的核心就在于如何看待文學與“道”的關系問題。夏志清認同的是“諷刺的寫實主義”和普遍的“人道主義”文學觀,因此他對“為人生的文學”基本上是持贊同的態度,盡管對這種文學觀,他也有所批評和保留。而司馬長風則反對任何的“載道”文學觀,反對將文學當作任何“道”的工具,反對文學的“功利化”。他主張文學與“道”相脫離的“純文學”。盡管司馬長風與夏志清在政治立場上的見解和態度基本上是一致的。但是,他還是以“文學非政治化”的姿態去淡化政治在文學史研究中的影響44。在這點上,他與政治態度旗幟鮮明的夏志清還是有一些區別的。他們除了在在文學觀上的相異之外,他們之間的論爭更多地帶有情緒、意氣之爭。就彼此書中的一些細枝末節的問題、就為學著述的態度等問題,多有或明或暗、夾槍帶棒地諷刺嘲笑之舉。這些言行,雖然有失文學史家的風范,但這并不構成他們之間的實質性的差異。■
【注釋】
①⑥⑦⑧⑨⑩131718192124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劉紹銘等譯,317、328、332、329、330、161、346、322、64、146、326、330—331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②③④⑤111214152022[捷]雅羅斯拉夫·普實克:《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根本問題——評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李燕喬等譯,212、216、213、215、41、228、233、240、220、220頁,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
16[美]雷納·韋勒克:《近代文學批評史》第六卷,楊自伍譯,317頁,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版。
2336[美]維姆薩特、比爾茲利:《意圖謬見》,見趙毅衡編選《“新批評”文集》,234頁,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2526313335394142司馬長風:《中國新文學史》(上卷),2—3、6—8、274—275、100、196、285、287—288、291頁,昭明出版社有限公司1980年版。
2728夏志清:《人的文學》,177、178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29373840夏志清:《現代中國文學史四種合評》,見《新文學的傳統》,16、15、18—19、20頁,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
30周作人在《人的文學》一文中,提出了所謂“人的文學”就是“對于人生諸問題,加以記錄研究的文學”,“人的文學,當以人的道德為本”;在《平民的文學》中,周作人也指出,所謂“平民文學”就是以真摯的態度去寫普遍的生活,“研究平民的生活”“將平民的生活提高,得到適當的一個地位。”見:《人的文學》《平民的文學》,見《周作人自編文集·藝術與生活》,止庵編校,4、5、12、13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32周作人:《新文學的要求》,見《周作人自編文集·藝術與生活》,止庵編校,18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3444陳國球:《文學史書寫形態與文化政治》,220、23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
43程光煒:《〈中國現代小說史〉與80年代的“現代文學”》,載《南方文壇》2009年第3期。
(張濤,吉林大學文學院、吉林大學歷史學博士后流動站。本文系吉林大學基本科研業務費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1990年代重要文學現象與文學論爭的歷史重構與價值重估”階段性成果,項目號:2015QY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