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經過十余年發展,大規模利用網絡傳媒方式,生產、傳播、銷售小說作品,已成為中國獨特的現象。人們驚嘆“網絡小說”飛速發展,也產生了諸多困惑:網絡并非首倡于中國,為何網絡小說卻獨成風景?網絡小說到底是文學現象還是文化現象?網絡小說是否有真正的文學性?如何針對網絡小說形成新的認識、評價標準和理論概括?這些問題如果僅做宏觀理論總結,恐怕很難說服讀者和研究者。比如,很早就有研究者將網絡文學定義為“賽博空間的新民間文學”①,然而,這些年網絡小說與研究表現出的,卻是資本運營強化對網絡文學生產的控制,消費意識與官方意志結合后,網絡文學民間色彩的淡化與刻意遮蔽。關注網絡小說,應“有變”又“有常”,既要看到網絡媒介對文學的沖擊與改造,也要看到文學形態的傳統延續性,及中國文化語境的巨大制約性。以下,我將以網絡小說《青囊尸衣》為例探討這些問題。
為什么選擇這部小說?首先,該作品有巨大網絡傳播影響?!肚嗄沂隆纷钤缭谔煅木W站“蓮蓬鬼話”欄目連載,被稱為天涯社區歷史“最火爆”的小說,作者“魯班尺”,開貼日為2007年7月20日,開貼僅5個月,就獲700余萬點擊量和4萬回復,截至2015年5月上旬,累積點擊量達7400余萬,22萬回復?!肚嗄沂隆防m集《鬼壺》和《殘眼》影響也非常大。《鬼壺》2009年7月20日開貼,2500余萬點擊量,10萬回復;《殘眼》2014年5月10日開貼,點擊量920余萬,回復11萬,再加上各種網站轉載,《青囊尸衣》總點擊量已過億。這種驚人的傳播影響,讓研究者不容忽視。不容忽視,并不是簡單地贊成或否定,而是老老實實地承認影響,并探索其背后的因素。
其次,《青囊尸衣》又是一部雖有巨大影響,卻被評論家和主流媒介“忽視”的作品。不僅研究網絡文學的專家很少提及,且傳統媒體也很少關注該作品。作者魯班尺曝光率低,身份不詳,亦非作協會員,相比身為千萬富豪,頻頻亮相電視節目,占據報紙頭條,并已進入主流領域的“網絡作家”,魯班尺卻彰顯網絡文學的“草根性”和“匿名性”。這種情況要涉及作品生產方式?!肚嗄沂隆肥恰疤煅纳鐓^”王牌作品,并非起點、縱橫中文這類收費網站首發推動,由于沒有收費訂閱模式,這種專欄連載主要靠點擊量和回復積攢高人氣,并與實體出版形成互動?!肚嗄沂隆返纳虡I因素不如收費網站作品明顯,但文學自主性和思想自由度更強,更具民間原創性。商業網站推出的小說,有很多優秀之作,也有大量“小白文”,只追求情節刺激性,缺乏整體嚴密構思、高超想象力、優美文體意識,缺乏深刻思想和鮮活生動的人物,更匱乏現實指向性與批判性。
最后,《青囊尸衣》還是一部有重要啟示意義的網絡小說。從通俗類型角度而言,這是一部集盜墓、巫醫、驚悚、懸疑特征的網絡類型小說,但仔細考察,這又是一部有理想寄喻的“孤憤之作”,是一部既能在內在氣質聯系傳統文學,又能傳承民間精神和網絡民主氣質的“新民間故事”。那些看似荒誕不經的“人與尸”的故事,不僅文筆流暢簡潔,故事曲折生動,人物栩栩如生,想象力奇特,知識含量豐富,文化底蘊深厚,且作者也借助這些故事,蘊含對中國現實與歷史的強烈諷刺,甚至在政治意識上屢屢大膽突破禁忌,表現出對自由美好人性的向往,對民族國家文明形態的深切思考。
二
《青囊尸衣》主要講述文化大革命末期,江西婺源農村赤腳醫生朱寒生,如何從墓穴得到華佗所著《青囊經》與《尸衣經》,濟世救人、驅鬼斗巫的故事。故事核心在寒生、吳楚山人、劉今墨等心懷正義與善良的民間醫生或俠士,與京城首長、孟主任、黃建國等貪婪的政治權貴之間,圍繞風水圣地“太極暈”之間的殊死斗爭。續集延續“民間”對抗“政治”的思路,為阻止京城政治人物尋找“祝由壺”復活偉人,尋找長生不老的藍月亮谷,寒生、沈才華、有良等青年繼續與惡勢力進行戰斗。小說的歷史背景,巧妙地被放置在“文革”末期到改革開放的時代之中。我們看不到宏大敘事慣有的進步故事,反而看到歷史荒誕的聯系性和雜糅性。高貴者和權力主宰者,如京城首長、黃主任、孟主任、黃建國、鱉老、陽公、宋地翁,甚至歷史曾經的統治者,如黃巢,都受到辛辣嘲諷,民間小人物和奇能異士則受到頌揚。小說利用網絡小說的形式,隱秘地實現了作者對歷史和現實的再認知,即統治者愚蠢貪婪,民間有真性情和真人性。
解讀這部小說,我們首先要了解,作者魯班尺的網絡民間虛擬身份:
魯班尺,又名行者,匿名著書,身世不詳。喜孤身徒步旅行,常年行走于滇藏川黔山區一帶。近年來,曾有人在滇西北香格里拉碧塔海中的島上見過他,此人是一個黝黑的中年男人。小島之上有一座噶瑪噶舉派的寺廟。魯班尺,像謎一般的人。
從傳播角度來看,以筆名示人,掩飾真實身份,古已有之,如《金瓶梅》作者蘭陵笑笑生,大多寄托作者不得已的苦衷,避免政治禍患與人際紛擾。現代文學生產體制下,筆名則更多寄托作者思想和藝術追求,如魯迅、莫言,并以此形成文化品牌效應,也有利于作者形成流行文化形象,如20世紀90年代初,大陸的言情小說作者雪米莉,其實是三位男作者,筆名讓讀者容易將之認同為時髦女性,從而有利作品銷售。而網絡文學異軍突起的今天,網名則更多表現作者平等姿態與自由表達渴望,網名更容易與讀者溝通、交流,但也較少能形成經典符號魅力與高級文化象征,如我吃西紅柿、唐家三少等。魯班尺的自我形象塑造,流浪式旅行,宗教情懷,邊地風情,謎一樣的身世,都讓魯班尺有別于一般網絡小說家,兼具“浪漫邊地”營銷魅力“叛逆隱士”文化符號意義,及“網絡寫手”草根性想象。盡管我們還不能印證這些作者設計的形象,到底有多少真實性,但僅就故事而言,就有重要的差異性。作者不愿將自己打造成中產雅皮士式的網絡成功人士,也不是沉溺幻想的大玩家,這值得我們深思網絡作家的內在差異性與網絡文學本質。
通過作者回帖來看其創作意圖,也與一般網絡小說有很大區別,該書的實體出版遭禁,更驗證了這本“談鬼論尸”的小說,有著怎樣的批判鋒芒:
2006年3月間,一個綿綿細雨的日子,我默默地站在宜昌三斗坪壇子嶺上,眺望著煙波浩淼的長江三峽,耳邊回蕩著黃萬里先生“三峽永不可建”的聲淚俱下的千古哀嘆,于是決心寫一篇祭文,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只能寓意于鬼話之中。縱觀當今靈異論壇,惟天涯“蓮蓬鬼話”矣。由于“蓮蓬鬼話”風格與眾不同,互動性強,誤入其中竟流連忘返起來,更于今年7月嘔心瀝血作《青囊尸衣》。我一個人孤獨的沿著茶馬古道西行,堪比當年艾蕪《南行記》里的蒼涼。星漢寥寥,雞聲茅店,青囊尸衣悵然而獨行。夜色溶溶,異鄉難眠此間。低頭俯看只影更孤單,一身孑孑,人跡板橋,懸壺濟世蒼涼竟如斯……②
《青囊尸衣》原計劃寫三部,一二部(青衣及鬼壺共九本)已在天涯連載完畢,其實重點是在第三部,主角是有良。由于前兩部因涉及眾所周知的原因,實體書只出了前三本便夭折了,甚為遺憾。尺子樂觀的估計,總會有解禁的一天?!肚唷返哪承┲嗅t偏方雖令人作嘔,但畢竟都有據可查,尺子不過是夸張些罷了。書中個別情節惡心了點,卻也是道出人間百態,抒發常年漂泊流浪為城管所追殺的無奈,僅此而已。③
《青囊尸衣》的“楔子”,頗似舊小說開頭,有說書人的架勢,但第三人稱的全知敘事視角,僅僅出現在開頭就消失了,小說正文則依照第三人稱限制性視角,即寒生的視角展開故事。第二部則主要以血嬰沈才華的視角展開。除了引發懸念的功能外,我們還注意它的“敘事原始”作用,即在小說開端,設計一個奠定小說整體基調的時空氛圍,即以一千七百年時空變幻為注腳,一個簡潔的電影鏡頭式手法,交代“青囊尸衣”的來歷,所付下的暗語,則是權力和醫者仁心的斗爭。在千年時間速度流之后,以“悠悠歲月,滄海桑田,此事早已湮沒在漫漫塵世之中了”做結,表現了小說整體的思想內涵追求:
楔子 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是夜,傾盆大雨,許昌城北死牢。飄忽不定的油燈光下,一個清癯白須的老者將一個布包交給牢頭,輕聲道:“此可以活人?!蹦抢晤^悄悄將布包揣入懷中。1700年后,有游人至江蘇沛縣華佗廟,廟門前一副對聯曰:醫者刳腹,實別開岐圣門庭,誰知獄吏庸才,致使遺書歸一炬。士貴潔身,豈屑侍奸雄左右,獨憾史臣曲筆,反將厭事謗千秋。的是,當年三國神醫華佗將其畢生心血凝著《青囊經》,臨終前夜傳于牢頭,那人竟不敢接,華佗無奈將其付之一炬,致使該醫經失傳至今,令人扼腕嘆息。
悠悠歲月,滄海桑田,此事早已湮沒在漫漫塵世之中了。
這三部小說,都各自有核心推動力(某件寶物),進而將眾多小故事串聯起來,這種“串珠式”結構,頗類似傳統民間故事,如第一部以“太極暈”的發現與爭奪為中心,又串聯起京城權力斗爭、明末野拂寶藏、孫立人部下的故事、苗疆巫術斗法、梅小影與湘西老叟的故事、雪山活佛預言等;第二部則以風后冢,可逆轉陰陽的祝由鬼壺為中心,串聯起東北祝由巫術派的故事,有良與妮兒的愛情,沈才華與金剛鸚鵡的探險,緬甸果敢內部權力斗爭,農安縣蠕頭蠻的故事,野人山戰死的國軍將士鬼魂的故事等。第三部則以尋找長生不老的藍月亮谷為中心,綴連著有良的鬼門十三針的故事,黃巢復活的故事,鬼城豐都的故事,蟬妖薛道禪的故事等。
這種方式也是“盜墓小說”常見的手法。然而,有所不同的是,盜墓小說大多以不同寶物串聯,每個小故事都可單獨成立,又互相有聯系,但內在人物性格較類型化,缺乏發展變化,以寶物為中心,卻極少枝蔓而出,衍生復雜人物和深刻思想及現實批判的能力,如《鬼吹燈》《盜墓筆記》基本如此。這些小說的重點大多放在曲折離奇的故事,層出不窮的寶藏和法寶道具。《青囊尸衣》的結構,頗類似《水滸》,以“聚義”為核心,串聯主要人物,次要人物隨出隨入,但都各有面貌,栩栩如生,不是簡單功能化或類型化,每個小故事雖也能單獨成篇,但都服從“反抗社會、替天行道”的俠義思想。
比如,《青囊尸衣》中,劉今墨出現很早,一直作為主要人物寒生的“幫手”,有明顯敘事功能,而巫師陽公與官員黃建國則作為主要阻礙功能出現,但這幾個人物各有性格特色,也各有思想深度,如劉今墨融合心狠手辣的江湖大豪與真性情的赤子與一體:他酷愛飲酒,卻遲遲才懂得愛情;他曾為權力迷失,卻幡然醒悟;他功夫陰狠,卻對鬼嬰沈才華有著深沉的愛。而同樣是壞人,陽公的瀟灑不羈,博學多識與他喜食人腦漿、唯利是圖的惡習同在,英俊多情的黃建國,貪婪的政治野心與造福天下,結束“文革”的使命感并存,權欲支配下的心靈卻依然有割舍不斷的愛情與親情。這些人物,都比《鬼吹燈》的幫手“胖子”等類型化人物要更豐富復雜,也更具魅力與內在深度。
三
《青囊尸衣》是“人與尸”的新民間故事,是一部醫術與巫術之書,也是一部有關“旅行”的小說。小說空間范圍廣泛,涉及很多中外地域性風俗風物,如苗疆落洞女與祝由巫蠱術,貴州趕尸術,東北“老仙兒”,西藏苯教傳統,江西風水堪輿術,甚至是緬甸煉尸術,泰國降頭術。每一處自然景觀,都熔鑄著作者對大自然的熱愛,對文化傳統的獵奇,并與小說人物、情節很好地結合在一起。這些傳統文化冷知識、怪異的神鬼傳說,既不是被啟蒙思想家所貶斥的“封建迷信”,也不是尋根小說帶有純文學探索意味的原始文化,而是將之作為一種知識體系,民間傳統價值,鑲嵌在文本中,借以表達自由的文化想象力。
如果從巴赫金的小說時空體角度而言,這部小說表面類似“道路時空體”,不同的道路,充當事件偶然性突發地,時間起始之點和結束點,人物在道路相遇,發生故事,又在道路探索中,主要人物經歷考驗,最終成長為英雄。當然,每部小說都有一個核心空間點,即太極暈、風陵渡、藍月亮谷,以維持故事的緊湊。但小說敘事中,兩股勢力對峙非常明顯,即民間力量與政治權貴的斗爭。時空特點上,又接近于拉伯雷時空體,表現為民間力量的強大,對專制權威的嘲弄,有著非同尋常的空間規模。而那些出現在小說的空間,往往是民間化的自然,彰顯愛情、性愛、友誼與人性善的力量,聯系巫術、鬼怪、恐怖、戲謔、尸體和對政治權威的破壞。正如有學者指出,拉伯雷的小說,始終貫穿時空關系的系列組合,這是肉體盛宴,凡肉體所能輻射到的領域無不結成毗鄰關系,這種關系在后來的官方話語的阻隔下分崩離析,老死不相往來。拉伯雷就是要恢復這種古老關系。這種古老毗鄰關系主要有七大系列:(1)解剖和生理角度的人體系列,(2)人的服飾系列,(3)食物系列,(4)飲酒和醉酒系列,(5)性系列(性生活),(6)死人系列,(7)大便系列。它們在官方構建的高雅世界里怪誕不經。但在拉伯雷看來,這七個系列符合肉體的邏輯,符合詼諧的民間精神④。
《青囊尸衣》不同于一般盜墓小說,它是一部“重口味”狂歡小說。在“人與尸”的怪異想象中,我們沒有感到恐怖,而是看到神奇詭異的文化想象力,及大無畏的民間力量。這里“人與尸不分”,人死后尚可以別樣形態存于人間,且擁有非凡能力,尸體成了表現作家想象力和民間力量的另類符碼,如頑皮的皮尸,美麗的玉尸,復仇的蔭尸,與常人無異的肉尸,流出治傷圣藥汗青的汗尸,還有神奇的詐尸、毛尸、僵尸、走尸、草尸、血尸、斗尸、醒尸、石尸、綿尸、甲尸、木尸、菜尸——諸多肉身設計,讓人驚嘆不已。小說將粗俗的屎尿屁的戲謔、粗野的性愛故事,民間肉身狂歡,與奇詭的醫術、巫術、鬼魂、神物融為一體。這里有“人中黃”的惡作劇,神奇功效的童子尿,放臭屁的醫學闡釋;也有瘋狂尸磷蟲,成精的白化巨鼠,關中地臍四神獸,戴月經帶、酷愛拔人毛發的血蝙蝠;更有肉尸梅小影與湘西老叟的性愛故事,蠕頭蠻邢書記與和紳愛妾郭可兒“超越時空”的性愛。這里甚至有還魂的黃巢與愛妃再續前緣;美女肉尸明月附身丑陋火葬工,卻遭老光棍調戲;峨眉老尼與茅山道士糾纏不休;女扮男裝的老祖,先愛上小姑梅小影,后鐘情于武林高手劉今墨;被移植了豬睪丸的紈绔“官二代”孟紅兵,愛上了母豬;緬共高層黨員鱉老成了無性陰陽人;德高望重的費道長,為得到靈胎,不惜男人產子;風水師吳道明愛上無名老尼,獻上六十年童子身;因貪婪而被種蠱毒的農安縣黨委領導班子成員,光著屁股被村民追殺;京城首長借人鬼交媾套取鬼壺秘密,不料陰差陽錯,被女鬼控制了身體……
但是,荒誕不經、粗俗不堪的“人與尸”故事背后,卻還有很多“正能量”的東西,如各類文化與歷史知識,美麗的地理風景描述,善良正直的人類情感,如侏儒女巫小翠花,為劉今墨跳崖殉情;老右派吳楚山人受到“文革”迫害,念念不忘尋找走失的妻女;農村青年寒生,勵志懸壺濟世,拒絕京城首長高官厚祿的誘惑,隱居江西鄉野;邪派高手劉今墨,曾為虎作倀,但在寒生感召下,棄惡從善;香港風水師吳道明,深愛無名老尼,在陽公的威逼下,道明與老尼殉情;小隊長朱彪,性格懦弱,眼看情人沈菜花慘死,在她死后,終于鼓起勇氣,與狠毒的孟主任同歸于盡;肉尸明月,被黃建國所誘惑,醒悟后不惜性命,救了寒生。
同時,荒誕不經和粗俗,并沒有帶來期待的恐怖感,反有另一種強大功能“笑”。讀者在滾滾的笑聲中,不僅看到人性的恣意豪放,對道德束縛的蔑視,更看到高貴者的丑陋虛偽,正統歷史的虛假,意識形態話語的非人性。小說也寫了很多令人不寒而栗的惡人惡行,但這些東西,卻常打著光明正大、理直氣壯的名義。孟主任逼死沈菜花,又陷害菜花的情人朱彪;京城首長的兒子,為登上領袖之位活埋首長;首長被寒生治好病后,卻恩將仇報,以寒生的父親為人質,妄想控制寒生;農安縣的領導,挖出變成蠕頭蠻的人,以“農安蟲人”為名搞展覽撈錢;黃建國為成為政治領袖,心狠手辣,親手活埋爺爺,威逼利用明月,對京城首長奴顏婢膝,先是不擇手段娶首長的女兒東東,后是不惜充當首長的男寵。小說還寫了很多法術界的敗類,如鱉老、陽公、宋地翁、楚大師等,他們為達官貴人服務,殘害良善,天良喪盡,生吃活人腦,下蠱毒人,綁架暗殺,無所不用其極。
《青囊尸衣》第三部《殘眼》中有一個絕妙情節。蠕頭蠻邢書記以革命理論找人辯論,胡攪蠻纏,但邏輯上言之成理。小說并沒有將之變成丑角,而是一方面顯現他的迂腐可笑,不合時宜,諷刺現實政治不合時宜的理論錯位;另一方面,邢書記敢恨敢愛,仗義幫助有良,與那些掌握政治大權,滿嘴仁義道德,內在卻自私自利的政治偽君子,如首長、宋地翁等,形成鮮明對比,又在隱含層面,暗喻當下社會的話語扭曲。所有話語方式,都只剩下自私的利用價值,而話語本身的正義和理想色彩,已成為軀殼,被人利用。邢書記和楚大師辯論,挫敗了楚大師占據月亮谷的企圖。幾個人操持不同話語,邢書記是“文革”末期話語方式,楚大師是西化主流話語,寒生是民間語言,郭可兒是數百年前女鬼的思維,薛道禪則是武則天的面首薛懷義精魂所化的蟬妖。幾個人的交流,看似自說自話,其實在滑稽場面下,隱含作者對當下中國文化現實的深刻隱喻:
楚大師哈哈一笑,隨即說道:“‘藍月亮谷’不屬于任何國家和政府以及個人,它是大自然給予人類的一種恩賜,塵世中的每一個人都相應擁有一份權利,這是天賦人權,任何人都不可以剝奪的?!背髱熣裾裼修o。
“此言大謬”,關鍵時刻邢書記開口:“楚大師這番話完全違背馬克思列寧主義無產階級專政學說理論,‘天賦人權’是資產階級混淆階級斗爭,麻痹人民群眾的精神鴉片。什么是國家?國家是一個階級壓迫另一個階級的暴力機器,只有無產階級的權利,哪兒有資產階級說話的份兒?楚大師人人都有去‘藍月亮谷’權利的言論根本就是反動、倒退和別有用心的,是不可忍,孰不可忍!”邢書記這頓文革言論說慷慨激昂,驚世駭俗,竟將楚大師噎在那了。
“相公,你真是太有才了?!笨蓛簾o限敬仰的抬頭說道?!翱蓛?,以前在縣委禮堂做報告的時候還要厲害呢?!毙蠒涀院赖幕卮?。
“嘻嘻嘻……”薛道禪聞言尖聲笑將起來,邢書記的一番話激起了他的辯論欲望,于是上前說道,“請問邢書記,你的官職是……”“東北一個產糧大縣的縣委書記,一把手?!毙蠒浢镆暤赝!霸瓉硎俏黄咂分ヂ楣?,但不管怎么說也不能算是無產階級吧?”薛道禪雖然閱遍四書五經、歷朝歷代的典籍,但馬恩列斯毛的著作卻從未涉獵過?!巴荆h委書記首先是一名共產黨員,無論職位高低都是人民勤務員,都是為人民服務的公仆,所以當然是無產階級的一員?!毙蠒浺荒樥龤?,擲地有聲。
薛道禪晃了晃腦袋說:“孔圣人云,‘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唯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有此虛空豈可占山為王,應普天下共惠之?!?/p>
可兒神情緊張的看著邢書記。邢書記大義凜然地說:“呸,你竟然連早些年已經被徹底批臭的‘孔孟之道’又從垃圾堆里翻出來了,難道還幻想著讓地、富、反、壞、右以及牛鬼蛇神堂而皇之的復辟么?我們必須要消滅一切牛鬼蛇神……”
薛道禪前些年一直躲在衡山藏經閣苦讀佛教經典,對文化大革命知之甚少,邢書記這套理論,里面還夾雜洋人的東西把他造懵了。最終,他詫異地望著邢書記的脖子,不解地問道:“‘蠕頭蠻’不也是牛鬼蛇神么?”
對基層黨的官員的諷刺,在話語錯位中令人捧腹,正如有學者所言:“傳統中國和毛時代的學者通常認為,中國社會對政治領袖提供并培育一種令人深信不疑的道德框架,以此作為社會和經濟幸福的絕對前提的期待程度上,幾乎是獨一無二的。因此,中國面臨的一個核心問題是,傳統智慧中的這個主要方面是否依然有效。如果還有效,那么人們現在就必須斷定:中國社會—包括國家的基層干部——將是一個主要的不穩定的潛在根源。如今,甚至連基層干部中也少有人把政治領導層看作道德準則權威?!雹蒴敯喑咴凇肚嗄沂隆分?,以一種民間姿態,隱隱地實現了當代文壇至今無法“正面表達”的政治諷刺性。前兩部小說中,兩個京城首長形象,明顯有歷史政治人物的暗示。但是,這種暗示絕不等于樂觀的網絡技術神話,或者說,恰恰相反,是在資本、技術與國家政府,知識分子合謀的數字烏托邦的背面,作者以匿名姿態,反抗的勇氣,共享的魄力,追求心靈的自由表達。歷史與現實,政治與文化,高雅與粗俗,在隨意雜糅中,給我們帶來民間的反抗精神與無畏人性力量。
四
網絡文學的一大特點就是“衍生性”,這符合網絡交流快捷、互動性強、經驗轉換虛擬性等特點。不僅網絡文本大多具超長度(超長度已不是現代文學追求的史詩化,而是網絡交互速度、文字數字化、文本消費指向導致的),且網絡文本主體外,還存在大量“衍生性文本”。社區式網站點擊回帖方式,不同于豆瓣、貼吧、微信等交流式平臺,也不同于收費型網站打賞、訂閱等方式,點擊回帖與整個正文同處一個交流平臺,讀者既是正文閱讀者,也是衍生性文本閱讀者(盡管并非情愿,如網絡出現無回帖的,讀者整理的全正文“整理版”小說),更重要的是,讀者和作者都在一個平臺,利用文字交流互動,這一方面破除了傳統作家的神秘感和儀式性,導致創作的平等互動;另一方面,經驗交流的互動性,又是在虛擬中發生,龐大的交互性文字,極有可能溢出文本限制,展現讀者本身在現實生活,受到意識形態壓抑和條件限制,難以表達的欲望訴求。甚至可以說,衍生性文本與正文的相互呼應,我們似乎更能窺見難以言明的大眾情緒。整個回帖方式,好像“圍爐夜話”的網絡直播現場,故事的講述者和傾聽者,都平等地交流經驗。現代文學曾被認為是個人化的神秘創作,而“十七年”和“文革”文學的黨派文藝,文學的意識形態性被推向極致,以至于出現集體創作的情況。而網絡共同參與創作的方式,似乎符合麥克盧漢對數字烏托邦的樂觀想象,而奇怪的是,在網絡回帖方式中,這種參與并沒有取消創作者的主體性,卻很好地生產附屬文本,并推動文本消費。比如說,讀者的方式有續寫、舉例、仿寫、圖片解釋、評論、重寫、和作者之間的問答等。但不能忽略,所謂平等互動,并非真回到前現代故事講述語境,而是具有不可回避的虛擬性,這種虛擬性,不同于紙質媒介引發的文字想象,而是在大量信息雜糅交錯中,將種種現實矛盾暴露于網絡,這也可以看作回帖式文本的一大特點,高回帖率的帖子,已將交流平臺變作一個類似QQ群性質的交往社區。
以此考察《青囊尸衣》,它的回復主要有幾大類,一是作者和讀者對故事情節、細節、人物設置方面的討論,讀者對文本謬誤提出質疑,挑剔情節錯漏,對人物設計不合理提出修改方案,這是讀者參與創作的方式;二是讀者對正文本的評論和模擬,評論有的是追捧,有的是批評,有的則是對正文的戲擬與仿寫;三是讀者的自我訴求表達與讀者之間的交流,訴求可能與文本有關,也可能無關,它是圖片、灌水、謠言、政治表態、經濟廣告、個人文學創作等。具體而言,如:
故事設計:寒生對以后故事發展應起到的作用,因為他僅僅是有醫術,沒武功,沒心計,只有善良的心,而身邊的人都有自己的打算,就是說寒生跟身邊人好像沒有什么利益沖突(除了孟家),那他如何帶動整個故事發展,畢竟小說名字叫“青囊尸衣”,主角成了配角的感覺啊!?。、?/p>
細節漏洞:有一點需要更正:盧太官應是隸屬于中國遠征軍孫立人將軍麾下38師,官銜為中校團長,而不是杜聿明長官的中將副司令,特此更正。⑦
自我推銷:我叫賈晉蜀,山西偏關縣人,現著有作品《蒼原上的狼嚎》、《有根據頌——一個溫暖的序曲》、《夢之旅》。從2005年開始至今,一直在全國各地賣自己的作品。⑧
現實救助:昨天1月13日下午,我在云南省昆明市翠湖小西門旁邊的巷子里賣書,被七八個城管當場暴打一頓,又被強行按塞上車,在車里又被暴打了一頓,城管又將車開到北二環路加油站附近的一座小山上,把我拖下車,七八個人又是一頓暴打。我絕不會自殺,我相信正義力量。如果我死了,一定是五華區城管或警察干的,或他們相互勾結干的?、?/p>
人際矛盾:不是我吵,是有人向我挑釁,我忍無可忍,本來我是好心,和尺狂活躍一起這里氣氛,難怪,嫉妒《青囊尸衣》的瀏覽量與回復量的人,肯定會不歡迎我們,在者,我和尺狂在這里給別人帶來什么麻煩,只是回帖多些,但是我們從來不做大記號,不發大圖。⑩
讀者創作:等待成一朵蓮/將前世今生的思念都沉淀/你象蓮上的微風一現/掀起我心海里波濤狂癲/等待成一朵蓮/靜靜伴著你共度良辰歲月/紅塵滄桑不再染指心間/縱有悲喜也是在轉瞬間/等待成一朵蓮等待成一朵蓮/兀自開落在繽紛大千/晨光里風姿無限它挺立在水面/向晚時轉瞬人也不見花也不見。11
社會批評:1.礦難在檢討中繼續,樓價在控制中上升。2.中國的新聞比小說還要精彩。3.開發商買不起人民群眾的房子就讓法院強制執行,那么人民群眾買不起開發商的房子是否也可以要求法院強制執行?12
有研究者指出,網絡文本經過重重轉帖、援引和拼合,往往成為多作者的無主文本,傳統作者話語在多重聲音干涉中依稀難辨。作者與讀者的區分日益模糊,產生了基于電腦網絡交流的“寫讀者”(wreder)。作品不再只是作者的聲音,讀者也可發言甚至與作者平起平坐,深刻地介入對話關系建構,它的出現意味著,電腦讀寫產生新型的話語結構與文學主體形態13。然而,“寫讀者”并未真正出現在《青囊尸衣》,或者說,“寫讀者”只是超前的理論預設,并不完全符合中國網絡文學生產現狀。相反,我們看到了讀者與作者的對話,讀者與讀者的對話,也看到網絡對口語表情與書寫感覺造成的隔絕,更看到讀者利用網絡傳媒虛擬性的身份偽裝,以借此表達復雜個人訴求,特別是針對公共空間的多樣訴求,以及有關個人生命安全、尊嚴、反腐敗和政治批評。這里既有現實矛盾,也有讀者的自我娛樂,而將諸多現實問題和社會批評放在小說的回帖,無疑反映了讀者希望借助《青囊尸衣》的火爆關注度,引起交流關注的焦慮。這些焦慮是現實中國問題復雜的曲折反映,也必然是其他傳媒方式無法自由釋放的。而且,這些讀者互動交流始終在《青囊尸衣》的衍生性文本發生作用,并沒有威脅作者身份,眾多“尺迷”和“筒粉”的數字狂歡,無論文本還是聲畫,無論是否與主體相關,都只是豐富了帖子關注度,延長文本關注時間長度和內容含量,并未使魯班尺淪為寫讀者。這里還有中國讀者閱讀慣性和文化心理的作用,也與中國網絡文學的特殊現實語境有關系。中國的網絡文學讀者,還部分保留傳統的對文學創作的“文字敬畏”(盡管文字在慢慢數字化),但在文學帖子中,大多以粉絲形態出現,并未沉溺于對作者權威的侵蝕,他們追求的是,作者給他們帶來的思想和情感的“代理人”效果,形象和文本價值示范性,更多地想通過回帖平臺,塑造自由表達真實想法的公共空間。
五
如果在通俗小說框架中看,《青囊尸衣》是類型小說,但深究之,《青囊尸衣》又是以“玄怪”為外衣的政治諷刺型“新民間故事”。但問題是,新時期之后,大陸逐漸放開文學市場,港臺的武俠、言情、兇殺、科幻等類型通俗小說非常盛行,但大陸本土通俗文學為何遲遲得不到發展?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新世紀后網絡的出現才得到宣泄。
通俗文學是高雅文學的土壤,具有現實性、民間活力與讀者接受度,而通俗文學常經過文人的提純和雅化,從而走向主流高雅空間。從曲詞的發展、小說的興盛,都能看到文學話語場域的流動。進入現代以來,現代文學得以生根發芽,依然得力于通俗文學“白話形態”。如胡適提倡白話文:“吾每謂今日之文學,其足與世界‘第一流’文學比較而無愧色者,獨有白話小說(我佛山人、南亭亭長、洪都百煉生三人而已)一項……此三百年,中國乃發生一種通俗行遠之文學。文有《水游》《西游》《三國》之類……當是時,中國之文學最近言文合一,白話幾成文學的語言矣。使此趨勢不受阻遏,則中國乃有‘活文學出現’?!?4《水滸》《西游記》等白話通俗文學,經過五四現代意識改造,才真正成了“文學正宗”,但南亭亭長、我佛山人,這些曾被胡適盛贊的白話小說“通俗先驅”,如今又有幾人知曉?這無疑暴露出了現代文學體制建構的話語等級與內在區隔問題。
然而,盡管民間通俗文學不斷受到高雅文學的話語征用,但現代文學的主流意識不斷增長,會出現主流雅文化與民間通文學的不斷博弈過程。如五四初期對白話文的提倡,抗戰文學對民間文學形式的吸收,延安文藝對中國民族氣派的追求,樣板戲的民間文藝氣息等,都是主流文化主動吸收民間文學因素的例子。這種情況也導致政治意識形態對民間的滲透改造,如陳思和說:“封建時代,由于國家意識形態與知識分子的道統合二為一,統治者的意志主要通過知識分子來傳播,除非一些特殊情況,民間文化往往處于自生自滅的狀態。但本世紀以來,尤其中下葉以來,由于文化的三分天下不能圓通以及農民對知識分子傳統的拒絕,國家意識形態不得不倚重民間文化來溝通信息,這就引出了另一組矛盾:政治意識形態對民間文化的滲透改造以及引起的一系列的沖突。”15但與此同時,一方面,雅文化對通俗民間文學的復雜性抱有警惕,如陳思和對民間文學“藏垢納污”的反思,又如趙毅衡指出,話本小說無論怎樣喧嘩,依然是一個秩序井然的世界:“俗文學實際上是使中國成為一個禮教國家的強大動力?!?6另一方面,新時期之后,知識分子在現代文學范疇內,越來越追求文學內在性超越,文學場域自主性,如“純文學”概念。這也導致民間文藝因素,越來越難以被主流文藝吸收。這種情況在中國,還導致主流文學的自我反思不足,滿足于官方意識形態與知識分子的結合模式,既喪失活力,無法引發大眾共鳴,又難以突破,形成現實批判和形式創新。很多理論家看來,民間只是傳統意義的一種資源,或者說,民間不能自我表達,必須被納入知識分子話語抵抗體系。對民間藝術,魯迅的態度很有代表性,一方面,魯迅熱愛民間文藝,如目連戲,民間文學及其精神成為重要精神資源;另一方面,魯迅卻對鴛鴦蝴蝶派小說和晚清黑幕小說等類型通俗小說大加批判。究其根本,則在于這些民間故事還保留大量前現代痕跡,即故事重點并不在借助故事傳達現代意識,改造人心與國民性,而在于本雅明說的故事復述、轉化與浸潤。故事經驗本身就是意義價值。這是五四啟蒙作家不能忍受的。而中國后發現代,面臨救亡任務的全球化處境,加劇了創傷焦慮,進而加劇意識形態功利性的合法意義。這種心理暗示,一直持續到20世紀90年代末。文壇不斷求新求變,大家也理所當然地認為,小說就是追求創新,哪怕故事乏味無比,甚至根本不講故事。而民間故事,那些與作者個人體驗緊密相關,但未經現代文學規訓的東西,只能以《故事會》《今古傳奇》這類粗糙簡陋的形態存在。
例如,莫言等小說家身上,我們還可看到民間資源的作用,但進入90年代,特別是新世紀,主流文壇的長篇小說創作,越來越趨向“史詩化”,追求大跨度時空景觀,歷史風云滄桑變幻,文化符號的深刻厚重,如《古爐》《天香》等作品。異質性“民間氣質”,則變得更稀薄了。新時期以來很多標榜“民間寫作”的知識分子化小說,他們的民間沒有現實規定性,變幻成精神幻象與浪漫話語虛擬,其目的在于標明遠離官方與文學秩序,與現實政治拉開距離的價值選擇。他們筆下的民間是清高自傲的知識分子自我把玩,精神世界是封閉的,我們很難找到現實影子和政治關懷。從尋根小說到新生代小說的邊緣斷裂。我們都能看到這種思維。而“底層寫作”思潮中,我們依然可以看到這種“虛假”的民間資源借貸。
可以說,“民間故事”的不發達,可看作中國文學現代性發育的某種癥候。政治主流話語與知識分子的結合,以一種道德話語閹割了民間精神。這既是全球化普遍現象,又有特殊的中國意識形態特質。在現代性充分發育的社會,民間因素不斷以異端姿態,成為主流文化敞開自己、容納活力的方式,如美國街舞和黑人靈歌、街頭涂鴉、同性戀亞文化、虐戀亞文化、南方女巫傳說等,而像《青囊尸衣》這類充滿政治諷刺的“民間故事”特異性還在于,以網絡的形式贏得令官方和主流文壇瞠目結舌的關注度,這無疑暗示主流審美和思想吁求與大眾審美心理與政治渴求之間,存在著巨大阻隔與無法溝通的焦慮。
但是,網絡文學卻以新媒介傳播方式,讓我們看到了新民間文學生產的可能性。網絡怪異地打破了壁壘森嚴的“區隔”。按布爾迪厄的說法,區隔是追求精神資源稀缺性,樹立文學符號榮譽的有效手段:“文學把傳統的文學寫作貶值為載道文學,把謀求讀者大眾認可的我能學寫作貶斥為商業文學或者通俗文學,通過對文學場所強加的這種區隔,把它們合法地排斥在文學的神圣殿堂之外,另一個方面,文學家與統治者,在某種程度上,至上在形式上,也變成了對立關系,這樣,從權力觀點看,文學盡管仍然擁有某種程度符號權力,但作為社會主流話語的他者,作為反話語,在現代社會已變成屠龍之技,基本失去了效用?!?7網絡空間內,文學回帖是較早的網絡文學傳播方式,和后來收費訂閱方式有所區別,它的讀者參與度更高,也更開放自由?!肚嗄沂隆愤@類“新民間故事”,不是由主流文壇專業作家創作,經文學體制培養的“民間”,也并非簡單受到收費網站文化定義,具強烈消費性和政治保守性的網絡文本,而是社區型網站,以回帖方式出現的,具民間意義的文化思想表現形態。作者身份匿名,作品發表于共享性公共交流平臺。這種網絡文學的特異性還在于,它不僅是新媒介引發的文學形式革命,更是新媒介帶來的文學自由表達空間的可能性。
在此,對中國文學而言,網絡新媒介帶來的文學空間的突破意義,遠大于媒介的科技意義。這也是中國網絡文學屬于通俗文學的秘密所在。網絡空間內,由于交互速度快,傳播速度快,信息容量大,平臺公共參與性強,渠道眾多,強大的官方意志,很難對此進行有效規訓。盡管網絡監管日漸嚴密,但相對影視、紙質出版而言,網絡依然是相對自由公共空間。主流精英文學,由于紙質媒介的局限與意識形態規約性,很難適應網絡書寫方式的變化,這也為通俗文學提供了可能性。即便《二號首長》這類紙媒意義的通俗官場小說,對宏大敘事的消解,對政治人物的辛辣諷刺,對主流意識形態的對抗,強烈的個人主體色彩,對現代民族國家文明形態的向往,都遠不如《青囊尸衣》這類“網絡游戲之作”。通俗文學又能最快最好地鏈接大眾,取得經濟效益支持。因此,正如李敬澤所說:“網絡文學剛出現時,很多人宣稱這是全新的文學,是橫空出世的‘將來的文學’?,F在,有了足夠的作品放在那里,網絡文學作家和相關從業人員也有了冷靜的自覺,于是,對網絡文學的前世今生大致有了共識——它就是通俗文學,其基本形態就是類型小說?!?8而這種網絡通俗小說,也天然地具有對主流意識形態與正統文學的反思與疏離。
例如,西方文化背景下,網絡文學始終是精英化,時髦而充滿絢技式的后現代文學語言,與科幻、科技、未來、亞文化等元素相關。如上世紀誕生的賽博妄言小說(cyber-punk fiction),雖不是直接的網絡文學,但也與網絡科技有關,它指的是人的一種對科技與文化的鮮明的前衛態度,他們熱情地擁抱新事物,隨時反叛既定的結構與權威,以便獲得新的經驗并將新的技術訴諸應用19。然而,中國大陸的網絡小說,大多與科幻故事相差甚遠(也有《三體》這類優秀之作),甚至沒有科技元素和先鋒精神。很多批評家歡呼的后現代主義在中國網絡卻結出了“通俗之果”。這再次驗證中國社會多層重疊,現代性、前現代性與后現代雜糅的文化事實,也再次暴露中國文化語境內部,呼喚現代性完整發育的訴求。中國的網絡僅是傳播媒介,還沒有,或者說目前并沒有涉及文學本體關注點轉移。人們借助網絡形態,傳達更豐富的情感和思想形態,而這些形態,有些甚至相當現代。如《青囊尸衣》雖是通俗文學,但表現出的文學思想,卻有相當強的現代性特色,如對個人價值的充分肯定,對革命意識形態的反思,而這恰是主流文學中發育不全的東西。
作為通俗類型文學,網絡小說更接近民間故事,不太追求隱喻風格,主題哲學思考,及語言的難度,而是將關注力放在故事上。然而,本雅明曾說,講故事的藝術行將消亡,古代的故事,其作用更在重述性傳播,轉化與浸潤,借以傳達人類永恒經驗。而現代小說則以陌生人視角,現代出版傳播途徑中,以陌生經驗引領讀者進入新體驗世界,進而產生情感和思想共鳴20。晚清梁啟超大力提倡小說,欲以熏、浸、刺、提等功效,以新一國之民,其目的還在于塑造獨立自主的現代主體,進而塑造現代民族國家,如瓦特所說:“個人主義斷定,整個社會主要是受這樣一種思想的支配,即每個個體既內在地獨立于其他個體,也內在地獨立于以傳統這個詞所表示的對過去的思想和行為模式的各種各樣的忠誠——傳統的力量總是社會性的,而不是個體性的。”21獨特的自我,必然要求小說在經驗上形成與傳統、他人與環境的巨大分裂。現代書籍讓我們變成了孤獨的人。那些圍著篝火,躺在甲板上講故事的人和聽故事的人都不見了。現代書籍易攜帶,保留某些神圣閱讀儀式感,作家隱身書籍,把自己變成隱秘的傳達者,讀者則在文字延宕效應里,破譯作家的思想與情感。
然而,中國網絡小說的特異性在于,一方面,隨著現代社會發展,我們同樣經歷著故事經驗匱乏的現代體驗;另一方面,我們的現代轉型社會,又出現了豐富復雜的個人經驗,急需故事性的表達。這些故事既有傳統傳承經驗,如《青囊尸衣》的陰陽八卦,風水堪輿;也有現代社會體驗,如城鄉遷徙、權力壓抑等。同時,由于后發現代的境遇,我們的現代性發育經歷救亡壓倒啟蒙,宏大優先于個體的差序性體驗。這也造成個體意識不足的問題。這都使得中國網絡小說,既具通俗文學追求消費性與大眾性的類型特征,又有現代主義的個人化渴望,如自我實現、道德再造與現代民族國家的個體化想象。人們對故事的消費,只是具有民間通俗故事的外在形態,卻較少本雅明意義上故事功能和主題。我們怪異地發現,《青囊尸衣》的網絡故事,存在大量現代因素,如個人主義意識(個人尊嚴、自由、權利、幸福、熱愛自然、反抗政治壓迫,個人欲望合法性等),如民族國家意識(作者對緬甸國民黨殘軍非常同情,沈才華送數萬戰死緬甸的抗戰國軍英魂回家的情節,尤為感人),它用荒誕不經的故事,重述了“文革”以來的新時期歷史,如港臺經濟和文化意識對大陸的影響,改革后金錢至上對社會的腐蝕,中國社會的價值混亂情況,政治權威事物道德優勢喪失等。如果從符號隱喻的角度看,這些受到歡迎的“人與尸”的故事,不僅是惡趣味心理作怪,還有某些深層次的社會心理暗示。當革命宏大敘事消失后,人心無法找到價值感,那些死去的幽靈,那些負載著過去傳統價值的鬼魂,就會“借尸還魂地”活過來。
六
批評家南帆指出,網絡文學的“內部研究”遠未展開。盡管網絡文學面世的字數如此之多,影響如此之大,可是,還沒有哪一個作家如同王蒙、莫言、王安憶那樣得到批評家的完整研究22。網絡批評的重要問題在于新媒介導致的知識恐慌,輕易地丟棄原有的批評武器。當我們滿心歡喜地期待網絡文學的后現代形式實驗,它卻轉過身來,回歸到民間故事傳統,在通俗文學外殼下,表達出很多我們認為已過時,或已完成了的主題。其實,這更是一個契機,讓我們跳出當代文學史慣性思維,跳出現有文學格局來反思自身。在文學外在政治規定性依然強大的今天,文學的使命終結了嗎?那些新時期以來的文學進化論,到底多大程度反映了生活真實和大眾心靈訴求?甚至包括網絡文學的命名,依然是文學進化論的產物,批評家歡呼新媒體的勝利,才發現批判的武器,依然不能替代武器的批判,我們竟無法按原有深度模式,找到可以安置理論的文本。這也成為另一些否定網絡文學的批評家的理由。有的批評家則持另一種觀點,即網絡小說是商業文學,不需要深度與優美形式,它必須服從快感機制,核心就是“爽”。這其實是為營利性網站辯護,也低估了作者通過網絡表達內心訴求的意愿。為什么不能既好看,又有形式感和思想性?網絡小說大致屬于通俗文學,又與精英文學有聯系性,無論新批評、接受美學、社會學理論、類型學、文化研究、意識形態分析,還是傳播學研究、媒介學理論,都會對網絡小說研究產生影響。如果說,網絡小說研究有方法論難度,就在于這些方法更加綜合了,而不存在誰無效的問題——無論網絡小說,還是傳統小說,都利用漢語表達思想和情感,都天然地在當下中國文化語境之內。
當然,網絡小說的困境也非常明顯。不可否認,收費型網站與社區型網站,都有著消費運作與商業策劃的主導性,只不過方式和程度存在差異,網絡空間在帶給大眾民主機遇的同時,又以虛擬性消解了現實肉身的行動能力和意識形態介入性,盡管麥克盧漢“媒介即信息”的論斷,似乎以技術樂觀主義宣告人類消除不平等的可能性,但麥克盧漢警告人類,沉浸在心理和感官的網絡虛擬沖擊,會導致無肉身化與非軀體化:“各種程度的心理崩潰將是新技術和無止境的信息而帶來的根絕和泛濫的結果?!背俏覀儗恿w系有所醒悟,否則我們將進入一個驚駭恐慌的階段,它將“完全適合于一個屬于部落鼓聲,完全相互依存,并強制依存的小世界”23。當我們討論賽博空間的新民間文學,呼喚“這個文學普泛化的世界可能只是俗人的世界,非承擔的世界,一個反詩意的化的世界,但卻是一個尊重個性的世界,一個張揚自由的世界,一個堅守民間立場和文學兼容對話的世界”24,我們絲毫也不能忽視,這種寶貴的民間意識,正經歷資本和主流意識形態的整合、收編、遮蔽與改寫。網絡的數字幻覺還在于,它以極大豐盛與極快地更新,使文字變成消費意義“數字流”,湮沒真正的優秀之作,使讀者沉溺其中,弱化審美意志,隔絕現實問題的行動意愿?!肚嗄沂隆肺墓P流暢,知識含量豐富,想象力奇特,且有強烈的現代個體意識與現實批判性。然而,即使是這樣優秀的小說,在網絡上曾被數千萬人閱讀追捧,在傳媒和文壇依然籍籍無名。在意識形態和資本運營不斷強化干擾機制的情況下,堅持自主獨立的個人化立場,寫出思想性和藝術性俱佳的網絡小說,依然面臨嚴峻挑戰。
例如,如果從不同傳播媒介的互動效果,及讀者接受角度考察《青囊尸衣》,還會發現一些微妙情況。比如,該小說雖火爆于網絡,但實體出版卻困難重重,這既來自小說對意識形態禁忌的大膽突破,所導致實物出版審查問題,也有來自媒體版權的經濟利益分配問題。雖然小說聚集大量讀者,但當讀者需要支付現金購買紙質小說,情況不容樂觀25。相比商業型網站以訂閱促銷售,甚至主動斷更求商業利潤,社區型網站的收益更依賴紙媒出版。同時,這也暗示網絡消費時代,作者地位的進一步下降,寫手很難像現代作家那樣,擁有權威影響力。網絡免費共享精神與資本之間的利益沖突,也許會成為網絡小說是否闖出新天地的關鍵點。《青囊尸衣》的存在,也提醒批評家注意,要對優秀網絡作品,進行經典化挑選、細讀與分析,不能僅滿足于理論總結,也不能被動地將批評家職責交給網站運營商。網絡小說已有近二十年歷史,批評家鼓吹的平等和諧、個人自由的數字烏托邦似乎并沒有到來。無論“美麗新世界”如何莊嚴許諾:“就像一種自然趨勢,數字化時代無法被拒絕和阻斷,去中心化、全球化、和諧性和向社會賦權的強大特質,一定讓它取得最終勝利。”26可是中國的讀者們,看到的是理論與資本的結盟,主流官方迫不及待的收編與富豪化的“寫手大神”。正如批評家指出,新自由主義的承諾,導致最草根與反體制的媒介理想主義,與大資本握手言和:“賽博迷思與新自由主義的高度契合,表現為政治坐標上最遙遠的,彼此蔑視的保守派精英和新公社主義者,如今竟圍繞互聯網政治和新經濟議題,成為彼此捧場的親密戰友?!?7當每年度“網絡作家富豪排行榜”刺激著越來越多的作者投身網絡創作,那些一夜暴富的神話,使得網絡文學已越來越遠離當初的民間價值立場,也使網絡變得越發浮躁功利。而那些文學意義的網絡精品,那些在草根中默默掙扎堅守的“魯班尺”們,那些在回帖中為個人維權,傾訴現實不幸和人生夢想的粉絲們,何時才能真正為文學所認知與認可?中國文學建設的未來,需要批評家正視網絡文學,探索它的秘密,積極地參與它的經典建構活動?!?/p>
【注釋】
①歐陽友權:《網絡文學的學理形態》,11頁,中央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
②引自天涯社區,蓮蓬鬼話欄目,“青囊尸衣”貼,樓主:魯班尺,時間:2007-12-2609:07:41。
③引自天涯社區,《蓮蓬鬼話》欄目,“青囊尸衣”貼,樓主:魯班尺,時間:2013-11-0509:41:56。
④王建剛:《狂歡詩學》,232—233頁,三聯書店2001年版。
⑤李侃如:《治理中國:從革命到改革》,胡國成、趙梅譯,330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
⑥作者:lh3671,回復日期:2008-1-20 0:22:00。
⑦作者:80后小妹,回復日期:2008-1-1711:05:00。
⑧作者:xuboygood,回復日期:2008-1-15 22:47:00。
⑨作者:龍潭蘊秀,回復日期:2008-1-16 12:27:00。
⑩作者:女小艷,回復日期:2007-12-30 17:15:00。
11作者:衛斯理33,回復日期:2007-12-30 18:54:00。
12作者:廈門興漢,回復日期:2008-1-7 22:37:00。
13D.Bolter,Writing Space:the computer,Hypertext,and the history of writing,(M)Hillsdate,New Jersey:Lawrence Erllbaum,1991年,11頁,轉引自孫海峰,《網絡讀寫的主體重構》,載 《深圳大學學報》2007年第1期。
14胡適:《文學改良芻議》,載《新青年》第二卷第五號,1917年1月1日。
15陳思和:《民間的浮沉:從抗戰到“文革”——文學史的一個解釋》,載《今天》1993年第4期。
16趙毅衡:《禮教下延之后:中國文化批判諸問題》,18頁,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17朱國華:《文學與權力:文學合法性的批判性考察》,2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18李敬澤:《網絡文學:文學自覺和文化自覺》,載《人民日報》2014年7月25日。
19道格拉斯·凱爾納:《媒介文化:介于現代與后現代之間的文化研究、認同性與政治》,丁寧翻譯,511頁,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
20本雅明:《講故事的人——論尼古拉·列斯克夫》,見漢娜·阿倫特編《啟迪:本雅明文選》,張旭東、王斑譯,102頁,三聯書店2008年版。
21瓦特:《小說的興起》,高原、董紅鈞譯,62頁,三聯書店1992年版。
22南帆:《網絡文學:龐大大物的挑戰》,載《東南學術》2014年第6期。
23克里斯托夫·霍洛克斯:《麥克盧漢與虛擬實在》,劉千立譯,107—11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24歐陽友權,《網絡文學的學理形態》,243頁,中央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
25《從魯班尺的離開,討論網絡讀者的惡劣性》,樓主:布衣大炮,時間:2011-05-29 13:47:23:魯班尺是我最喜歡的鬼話作家之一,可他離開了,離開了網絡小說,這是大家的損失,也是網絡小說的損失。最后《青囊尸衣》的出版方編輯,終于忍不住說出了原因,聽了后,我很傷感,接著就是氣憤。我特地去統計了一下,魯班尺的《青囊尸衣》在網絡上點擊接近上億,包括其他網站的轉載,可實體書銷售呢?只有可憐的幾千本,上億的點擊和幾千本,反差如何之大?。”娝苤?,《青囊尸衣》頂住了出版社巨大壓力在網絡上更新了全本,大家飽了眼福,看過了,爽過了,卻都不肯掏出二十幾塊錢去買一本書支持一下作者,到最后逼得作者不得不遠離網絡,這是怎樣的一種無奈!
26尼葛洛龐帝:《數字化生存》,胡泳等譯,45頁,海南出版社1997年版。
27王維佳:《互聯網時代的文化權利與數碼烏托邦》,載《青年文藝論壇》第43期,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編,2014年12月。
(房偉,山東師范大學副教授、中國現代文學館特聘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