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是與中國新時期文學共同成長起來的重要作家,在新時期文學的重要思潮和流派中,幾乎都留下了他的身影。他的《商州初錄》被視作為是文化尋根派的重要收獲;首部長篇《商州》帶有濃重的結構現(xiàn)實主義的探索印記,有意無意地與先鋒文學遙相呼應;《浮躁》則因對20世紀80年代轉型期的社會問題及個人的精神處境的獨特把握,被認作是現(xiàn)實主義的翹楚之作而榮獲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進入90年代以后,正當人們對他的前途和未來充滿期待之時,《廢都》的出現(xiàn)卻始料未及地引發(fā)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爭論,此次爭論是當代文學后三十年中為數(shù)不多的純文學事件,然細加考究,也不難察覺隱于其后的極為復雜的政治—文化背景,成為考量當代文學及其精神的癥候與限度的典型事件。它的文學史意義以及對于賈平凹個人生活和寫作的深度影響,有待于在更為寬泛的文學與思想史視域中做出恰如其分的解釋。
以《廢都》為分水嶺,賈平凹四十歲以后的寫作步伐更為穩(wěn)健,在表征當代社會和思想問題及形式探索上,均取得了不俗的成績。雖說由于《廢都》所形成的陰影的籠罩,此后出現(xiàn)的《白夜》《土門》《高老莊》等作品未能受到應有的重視,但賈平凹作為當代文學重鎮(zhèn)的地位卻愈發(fā)穩(wěn)固。談論當代文學問題,賈平凹已然是無法繞開的重要話題。《秦腔》問世之后,幾乎得到了評論界的一致贊譽,也為他贏得了茅盾文學獎,成為賈平凹寫作生涯中的又一個標志性事件。此事件一掃《廢都》的陰霾,讓賈平凹的世界“天空晴朗”。而他也在不久之后當選為陜西省作協(xié)主席,來自評論界和官方的認可或許足以讓賈平凹感到“如蓮的喜悅”,畢竟,有如此成就的作家,在當代文壇上,數(shù)量應該不會太多。但賈平凹總還不時流露出與當年沈從文一般的“文學理想的寂寞”,他不止一次地表示過對自己的文學理想文學努力不被理解的困惑和憂傷。作為當代文壇備受讀者和批評界關注,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被認作是“被研究的最為充分”的作家,賈平凹究竟有著何樣一種未被充分理解的文學觀念?這種觀念如何在百年中國文學史中得到較為妥帖的價值定位,是本文的核心論題。對這一問題的價值梳理,不單有助于我們進一步理解賈平凹的文學成就,亦有助于拓寬當代文學的闡釋視域。
一、融合本土經(jīng)驗與現(xiàn)代意識的文學自覺
2002年1月13日,賈平凹接受了來自南方的胡天夫的采訪,話題圍繞新作《病相報告》展開。采訪結束后,賈平凹明確表示自己“從來沒有和一個生人說過這么多的話”①。“我要謝謝你,你提的問題使我有興趣將我長期以來想說而未有機會說的話說了出來!”②仔細翻檢這篇名為《關于對賈平凹的閱讀》的訪談錄,不難發(fā)現(xiàn)賈平凹所謂的“長期以來想說而未有機會說的話”的所指究竟為何。在這篇訪談的中間部分,胡天夫問道:“在好多人的印象中你似乎更傳統(tǒng),我讀到一些寫你的文章,說你是最后一個傳統(tǒng)文人,但我更認為,如果真正認真地全面地讀過了你的作品,你的骨子里是極其現(xiàn)代。……最近讀到一篇文章,好像是著名文學評論家謝有順先生寫的,他說:最令我驚訝的是,賈平凹居然試圖在自己的寫作中將一些別人很難統(tǒng)一的悖論統(tǒng)一起來:他是被人公認的當代最具有傳統(tǒng)文人意識的作家之一,可他的作品內部的精神指向卻不但不傳統(tǒng),而且還深具現(xiàn)代意識,他的作品都有很寫實的面貌,都有很豐富的事實、經(jīng)驗和細節(jié),但同時,他又沒有停留在事實和經(jīng)驗的層面上,而是由此構筑起了一個廣闊的意蘊空間,來伸張自己的寫作理想。”③對這一說法,賈平凹有著十分激烈的反應:“我感覺一下子被點中穴了,動彈不得了。”④他說:“多少年里,我一直在苦苦追求,就是在進行這樣的努力,你們能說破,我感到欣慰。”⑤他進一步對評論界認為他是“最后一個傳統(tǒng)文人”的原因做了如下說明:“別人之所以印象我是傳統(tǒng)文人,可能是覺得我長的很土,衣著和舉止也土,而且行文中古語多,作品的形式是民族化的,又喜歡書法、繪畫和收藏呀。”⑥但他同時強調:“其時不知我內心是很現(xiàn)代的。我談不上傳統(tǒng)文化的底子有多濃厚,我只是多瀏覽了一下這方面的一些東西。而且越是有些了解,你才知道傳統(tǒng)文化中的弊病在哪里,你才急于想吸收西方的東西。”⑦而對西方的東西的吸收,早在80年代初便有自覺意識:“我在八十年代初,吸收西方的東西主要來自美術理論。”⑧他還認為:“現(xiàn)代意識影響中國,往往先從美術界引起革命,然后才傳到了文學界。”⑨最為重要的是:“這么多年,西方現(xiàn)代派的東西給我影響很大。”⑩與新時期以來文學中幾乎亦步亦趨地模仿現(xiàn)代派的寫作潮流不同的是:“我主張在作品的境界、內涵上一定要借鑒西方現(xiàn)代意識,而形式上又堅持民族的。”11而這種主張,早在四十歲那年寫就的《四十歲說》中已經(jīng)專門論及,以后的幾個長篇的后記中也在進一步申論,“遺憾的是沒有多少人去理會,讓我很喪氣。”12在賈平凹看來,他的這種既不能被歸入“傳統(tǒng)派”,亦不能被認作為“先鋒派”的文學努力所造成的歸類的困難,再加上作品多,細加評論太過耗費時間與精力的“闡釋”的難度,是他的文學努力一直未被準確理解的癥結所在。以此為背景,我們接下來對賈平凹的文學觀的形成與演變過程及其所依憑的思想資源的價值梳理,便不會冒無的放矢的危險。
在賈平凹為數(shù)眾多的文論作品中,作于1982年的《“臥虎”說——文外談文之二》一文無疑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它所體現(xiàn)出的綱領性和總括性,非得等到《廢都》《秦腔》《古爐》以及《帶燈》這樣的作品依次出現(xiàn)并構成一個或隱或現(xiàn)的線索,相互指涉并互相完成,共同建構起在當代文學中卓然獨立的文學世界之后方才凸顯。這或許真應了博爾赫斯那句話,前輩作家可以影響后輩作家,而后輩作家同樣可以改變其先驅的文學意義。從《廢都》到《帶燈》的一系列作品,的確讓《“臥虎”說》一文大放異彩,成為解讀賈平凹的文學觀念及其文學努力的方向的最佳也是最為準確的開始。而賈平凹持續(xù)多年的文學努力的文學史價值與意義,也只能在這一層次上,才能得到恰如其分的理解。
在《“臥虎”說》中,賈平凹強調:“以中國傳統(tǒng)美的表現(xiàn)方法,真實地表達現(xiàn)代中國人的生活和情緒,這是我創(chuàng)作追求的東西。”13如若將賈平凹的全部作品視為一個整體,不難理解這一說法作為他的文學觀的綱領性和總括性的獨特意義,他此后對文學觀念的進一步闡述,均未能突破這一說法所劃定的范圍。而我們要理解賈平凹在《廢都》中有意識地對明清小說筆法的接續(xù)的內在原因,也可以從該文的如下說法中得到啟發(fā):“一個人的文風和性格統(tǒng)一了,才能寫得得心應手;一個地方的文風和風尚統(tǒng)一了,才能寫得入情入味……‘臥虎’重精神,重情感,重整體,重氣韻,具體而單一,抽象而豐富,正是我求之而苦不能的啊!”14就個人心性而言,在屬秦頭楚尾的陜西南部的商洛山地中長養(yǎng)起來的賈平凹,“品種里有柔的成分,有秀的因素”15,自然極易對“明清以至三十年代的文學語言”的“清新,靈動,疏淡,幽默,有韻致”16頗感興味,并能模仿借鑒個像模像樣,這樣的寫作筆法的選擇,有著地域文化的濃重底色,也是與作者個人的內在心性的審美偏愛融合無間。這樣寫來,自然可以得心應手,也不難寫得入情入味。以《商州初錄》為代表的系列作品以其樸拙靈秀,在文壇上獨樹一幟并廣受好評,對此一寫作方式的進一步發(fā)揮,便是《雞窩洼的人家》《天狗》《美穴地》《五魁》這樣的作品的創(chuàng)制,從中不難體味到賈平凹營構作為獨特的文學地理意義上的“商州”世界的內在用心,也不難把捉到為賈平凹十分看重的作家沈從文、川端康成,或許還得加上拉美作家的文學努力的重要影響和啟示作用,賈平凹的擺脫文學上的“流寇”狀態(tài),由此開始。
衡量一位作家是否成熟的重要標志之一,是他是否通過自己的寫作形成了異于他人的獨特風格,當然,這其中還應該包含作家對僅屬于自己的寫作題材的內在發(fā)現(xiàn)。多年前,曾有一位年輕作家表達了他對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及《活著》這樣的作品的艷羨之情,他所看重的,便是余華經(jīng)由這些作品對自己的文學世界的發(fā)現(xiàn)和個人化敘寫。這種發(fā)現(xiàn)和敘寫,無疑帶有穿越彼時的文學經(jīng)驗和審美品格的獨特作用。作為文學地理意義上的“商州”世界的形成及其詩性營構,對賈平凹的寫作而言意義非凡。但賈平凹對“商州”世界的精神營構則有著不同于當代文壇上其他作家的文學世界的個在意義。其與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蘇童的“楓楊樹故鄉(xiāng)”的價值分野在于:“商州”不但與廣闊的民間世界緊密相連,它還與中國傳統(tǒng)精神傳統(tǒng)文化足相交通,而一旦將其置于中國的社會文化的大背景之下做通盤考慮,其作為文化與社會精神范本的意義自會瞬間凸顯。秦漢盛唐文化所蘊含的萬千氣象及內在風骨,楚文化的瑰麗想象和清秀雋永的氤氳之氣,均足以成為賈平凹接續(xù)明清小說傳統(tǒng)和20世紀30年代以來的文學風格以及兩漢史家筆法的基本資源。
賈平凹這種融合本土經(jīng)驗與現(xiàn)代意識的文學自覺觀念的形成,與他對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作品的閱讀體悟密切相關。“川端走的是把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同日本古典傳統(tǒng)結合起來的創(chuàng)作之路。”17以這一認識為基礎,賈平凹意識到“沒有民族特色的文學是站不起的文學”18,同樣,“沒有相通于世界的思想意識的文學同樣是站不起的文學。”19因此,“用民族傳統(tǒng)的美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意識、心境、認識世界的見解,所以,川端成功了。”20而在三年后的一封致批評家蔡翔的信中,賈平凹對這一觀點做了進一步的說明:“川端正是深入地研究和掌握了日本民族的東西,又著眼考察和體驗了當時日本的社會變革,因而他的作品初看是日本性的,細品卻是極現(xiàn)代的,不管他借用了任何西方的創(chuàng)作手法,那手法無不重新滲透著日本民族的精神,到頭來,川端仍是東方的,日本的,而因此才贏得了世界的聲譽。”21這封信的寫作時間是1985年,其時,正值以馬原為代表的“先鋒小說”或者說是“新潮”小說嶄露頭角,而文化“尋根派”大有斬獲的時期。身處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為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的“影響的焦慮”所困的賈平凹,經(jīng)由對川端康成的閱讀完成了對“先鋒”寫作和“尋根”思潮的雙重超越。
二、超越“古今中西之爭”的文化認同
文學的本土經(jīng)驗包含著雙重意指:一方面,它被用來指稱在寫作中對帶有民族性和地域文化特色的生活的關注和書寫,對作家所置身其中的生活世界的基本問題及其文化與精神傳統(tǒng)的承繼與文學表達,側重寫作的題材及內容的民族化選擇;另一方面,它還意味著獨特的民族化形式的承續(xù)。對此,賈平凹有著十分難得的自覺的思考,而他的思考,起始于對“中國特色”的內在意蘊積極把捉:“鄧小平同志不是提出‘中國特色’四個字嗎?問題正說明了這個民族是有其強大的文化積淀所形成的民族性的特點的,它不僅僅是長期以來那種研究問題總是單單從政治上、經(jīng)濟上作考察的方法。”22而突破這種思維的局限的方式,便是對“文化中國”的意義的思考:“中國文化到底是什么?又是如何形成的呢?”23賈平凹繼續(xù)追問道:“什么是民族的傳統(tǒng),民族文化侵潤、培養(yǎng)的民族精神內容是什么,靠什么構成?”24賈平凹首先從哲學的角度,對此一問題作出了解答:“我覺得,首先要從哲學的角度來抓。中國的古典哲學,有三種:儒、佛、道。而儒又是一直被封建王朝尊為政權的靈魂支柱,佛、道兩家則為在野哲學。”25儒家思想自西漢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兩千余年間,的確是政治觀念及文教制度的基本思想來源,而佛道二教則在儒家思想所不及處,發(fā)揮著其異于儒家的思想價值功能。對此三者作整體考察,方能準確把握傳統(tǒng)文化及其所持存之精神世界的基本價值面相。由此三種思想資源所形成之民族文化心理和民族性格,是賈平凹進一步關注的主要內容:“在這三種主要哲學體系的制約和影響下,中國古典文學便出現(xiàn)了各自的流派和風格,產生了獨特的中國詩的形式、書畫的形式、戲曲的形式。”26而這種有著“中國特色”的藝術形式的價值和意義,須得在與“他者”文化及文學形式的比照之下方能凸顯:“如果能深入地、詳細地把中國的五言、七言詩同外國的詩作一比較,把中國的畫同外國的畫作一比較,把中國的戲曲同外國的話劇作一比較,足可以看出中國民族的心理結構、風俗習尚、對于整個世界的把握方法和角度,了解到這個民族不同于別的民族之處。”27就可以深入領會“這種文化培養(yǎng)了民族的性格,民族的性格又反過來制約和擴張了這種文化”28。理解了這一點,也就理解了賈平凹認信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念并在多年間執(zhí)著書寫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代價值及其現(xiàn)代命運的用心所在。而他的寫作持續(xù)多年的被誤讀、誤解甚或批判的內在根由,無疑與不同的立場的內在價值沖突密切相關。
賈平凹并非是一個文化的民族主義者,他在文化“尋根”時期所作的系列文章也不可以被簡單地劃歸為重返傳統(tǒng)的文化民粹主義陣營。以《商州初錄》為代表的系列作品的確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它們不但意味著賈平凹在他的寫作中對沈從文及30年代作家寫作傾向及其精神困境的個人回應,還有著矯正后“文革”時期文化問題的價值努力。這一努力,無疑與文化尋根派的價值主張有著暗合之處。“文革”十年中對文化與文學的意識形態(tài)規(guī)訓的重要文化后果有二:民間世界的消隱以及知識分子寫作的衰微。而新時期文學由傷痕至于反思和尋根,表征的其實是“文革”所造成的民族與個人的精神創(chuàng)痛的情緒化宣泄的激情退卻之后的積極的反思。以韓少功、李杭育等人為代表的“尋根”派的努力,便是在后“文革”時期的文化的荒漠中重新接續(xù)已然斷裂的文化傳統(tǒng),他們無一例外地把眼光投向尚且留存著文化因子的偏遠地域。而賈平凹此時對文學地理意義上的商州世界的營構,以及對鄉(xiāng)土中國的詩意的想象,表明了他的文化努力的自覺意識。近年來,已有不少理論家將尋根文學視為“未完成”,因為“尋根”派的作品就整體而言,并未在文化現(xiàn)代化的巨大浪潮的沖擊之下,完成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時代生活的對接,未能恢復傳統(tǒng)文化對現(xiàn)時代人們的精神問題發(fā)言的能力。也就是說,他們終究未能穿越文化的“古今中西之爭”的基本格局。而賈平凹及其寫作的意義,就在于他有意識地置身于這一格局之中并做著突破的精神努力。
在一篇作于2009年的名為《我們的文學需要有中國文化的立場》的文章中,賈平凹旗幟鮮明地表示:“不站在中國文化立場上的傾訴,畢竟完成不了我們獨立的體系的敘述,最后將喪失我們。現(xiàn)在,當我們要面對全人類,我們要有我們建立在中國文化立場上的獨特的制造,這個制造不再只符合中國的需要。而要符合全人類的需要。”29不可否認,在全球化的巨大浪潮的沖擊之下,全球經(jīng)濟的一體化或許已是難以逆轉的事實。而文化的全球化的進程在強化了民族文化與文化的“他者”的文化的沖突的同時,也不斷激發(fā)著民族文化身份的認同危機。這一認同危機,始自晚清,歷經(jīng)百年仍無法得到妥善解決。究其原因,是與晚清以來中國知識話語的基本結構未能脫離“古今中西之爭”的文化后果及其所確立的知識范式密切相關。
自晚清開顯中國社會與文化的現(xiàn)代性問題以來,中國文化的現(xiàn)代性進程因與社會問題關聯(lián)甚深而呈現(xiàn)出極為復雜的面貌。西方發(fā)達國家的堅船利炮在戰(zhàn)場上的勝利使得“落后”與“先進”,“傳統(tǒng)”“現(xiàn)代”的沖突成為人們必須面對的重要問題,“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應對策略以及“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折中之法的失敗,進一步強化了“古今中西之爭”,而在“古今之爭”中現(xiàn)代文化的勝出和“中西之爭”中西方文化的勝出,使得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日益強化“全盤的反傳統(tǒng)”的文化策略,依林毓生先生的說法,“全盤的反傳統(tǒng)”目的在于促使中國文化的結構性變革,此一變革實為“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社會達爾文主義的高歌猛進已然使得中國新文化的話語邏輯發(fā)生了迥異于傳統(tǒng)的結構性變革。其流風所及,古—今、中—西二元對立的基本格局終成百年中國思想與文化的核心問題論域。期間雖有“甲寅”派固守傳統(tǒng)以矯正新文化運動“全盤性反傳統(tǒng)”的文化主張,亦有“學衡”派諸公“無偏無黨,不激不隨”的中正會通的文化態(tài)度的良性反撥,仍然無法改變激進現(xiàn)代性所鑄就的文化格局的基本面向。此后,“文學革命”向“革命文學”的轉變,毛澤東1942年《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發(fā)表,“救亡”最終壓倒“啟蒙”。再加上“十七年”文學時期歷次文學運動的促進以及“文革”時期的極端強化。文化的現(xiàn)代性話語的霸權地位幾乎難以動搖。五四時期的三種文化傾向的論爭在80年代文化熱的知識譜系與意識形態(tài)中再度顯露,充分說明了對文化的現(xiàn)代性話語作結構性調整的必要性和迫切性。以此為基礎,我們更容易看清賈平凹超越“古今中西之爭”的文化認同的價值,也能進一步明了批評界針對賈平凹作品所展開的多次論爭的問題的核心所在。對這一問題,賈平凹并非沒有清醒的認識,他曾經(jīng)對文壇上的批評家作出了如下的區(qū)分:“一部分是文學界的領導,黨和政府的文藝政策由他們組織實施。”30“他們決定著文學的評獎,是主流文學的培育者和擁護者。”31這一類批評家,在新中國成立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的確起著對文學價值的“立法者”的作用,他們居高臨下地對文學作品的價值作出評判,而這種評判由于和政治的緊密聯(lián)系極易影響到作家個人命運的起廢沉浮。進入新時期以后,這一類批評家的影響開始逐漸減弱,另一類批評家則成為文壇的主導力量。他們“是激進的評論家,原本應寄希望于他們,十分遺憾的是他們所持的評論標尺卻完全是西方性,他們少于從根本上研究中西文學的異同,更熱衷于追逐時髦,販賣名詞和概念”32。這類批評家見識的“褊狹”自然難于避免。
80年代文學批評之所以能夠有力地對文學發(fā)言,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其時的文學批評是和寫作處于同步狀態(tài),當文學幾乎亦步亦趨地仿制西方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作品之時,批評界借用西方文學理論話語對之展開的論說自然能夠切中肯綮,甚至還可以激發(fā)作家的寫作靈感,引導作家的創(chuàng)作走向。90年代面對西方文學理論“影響的焦慮”,文論界曾針對中國理論家的“失語”開展過中國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轉換的工作,惜乎其時文論的話語邏輯無法突破現(xiàn)代性話語的“語言的牢籠”,最終也無果而終。批評家在解釋寫作技法以及思想內涵均走西方文學一路的作家作品之時,不但不會感到力不從心,反而還有理論過剩的問題。但一當面對賈平凹這樣的已然突破了“古今中西之爭”的基本格局的作家之時,批評家或許暗地里會感到批評的乏力和理論操作的困難,此時的批評難免如盲人摸象,不過各取一端,難于對賈平凹的作品的價值做通盤考慮,即便偶有評論家注意到賈平凹作品中著意使用的古典技巧,卻未必有能力對之作理論說明。有評論家指出,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文論已無法對賈平凹的作品作出合理的解釋,倒是極有見識的看法。
三、中國經(jīng)驗與國家形象
雖說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文論已無法對賈平凹的作品作出合理的解釋和準確的價值定位,并不意味著賈平凹的寫作完全逸出了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路徑。他的作品均有著極為豐富復雜的寫實面貌(吳義勤先生將《古爐》視為一部推進了“新寫實”寫作路向的作品,想必出于同樣的考慮),但卻努力在寫實經(jīng)驗的基礎之上建立一個形而上的意象世界,以伸張自己的寫作理想,這和他將文學視為“是在一個時代一個社會的大背景之下虛構起來的獨立的世界”33緊密相連。王安憶對文學作為“心靈世界”的意義的感性發(fā)揮,曹文軒對文學作為“第二世界”的價值的理論說明,與賈平凹的這一理解并無本質差別。但賈平凹在寫作《懷念狼》之時因受到畫家賈科梅蒂的啟發(fā)意識到“以實寫虛,體無證有”在建構獨立的意象世界時的重要價值。認為“必須具備扎實的寫實功力,然后進行現(xiàn)代主義的敘寫,才可能寫得到位。實與虛的關系,是表面上越寫得實而整體上越能表現(xiàn)出虛來”34。虛實相應,互為參照,作品才能有大境界。“這里又存在一個問題,即,沒有想法的寫實,那是笨,作品難以升騰,而要含量大,要寫出精神層面的東西。”35也就是說,作家的思想要有穿越現(xiàn)實界的實感經(jīng)驗,進入到“精神層面”,方能使作品升騰起來。賈平凹借以說明以上理解的作品是《紅樓夢》,他從《紅樓夢》中讀解出“大格局大情懷”,也將“大觀園”的創(chuàng)制視為是曹雪芹的“虛構”,有了虛構的大觀園的世界的比照,《紅樓夢》的“大格局大情懷”便自然顯現(xiàn)。這和余英時先生對《紅樓夢》的兩個世界的分析如出一轍。問題是:若無對時代及其精神困境的深刻把握,對作為國人應對現(xiàn)實危機的基本思想資源的儒、道、釋三家思想的深入體證,曹雪芹何以完成對大觀園的世界的虛構,大觀園的世界又如何可以成為其之外的世界的根本參照,又如何于參照之中彰顯《紅樓夢》作為“為國人開啟天堂之門”(劉再復語)的內在價值?
自《秦腔》以后,賈平凹便明確意識到把握生活的基本思想資源的匱乏的困境,這種困境具有一定的時代性,是身處目下環(huán)境的作家均面臨的寫作難題。他對鄉(xiāng)土中國的現(xiàn)代性進程的經(jīng)驗書寫已無法延續(xù)80年代以來的詩性建構和啟蒙召喚。鄉(xiāng)土世界自下而上的民間精神的表述以及自上而下的啟蒙姿態(tài)均體現(xiàn)出對現(xiàn)實言說時的貧乏和無力,以此為背景,中國社會的現(xiàn)代化進程在給人們帶來福祉的同時,也使自五四以來以廢名、沈從文為代表的鄉(xiāng)土世界的詩性營構寫作傾向難以為繼。賈平凹站在故鄉(xiāng)棣花街巷的石磙子碾盤前想“難道棣花街上我的親人、熟人就這么很快地要消失嗎?這條老街很快就要消失嗎?土地也從此要消失嗎?真的是在城市化,而農村能真正地消失嗎?如果消失不了,那又該怎么辦呢?”36以《秦腔》的寫作為故鄉(xiāng)樹碑立傳,并表達自己在“歌頌”和“詛咒”的價值選擇的兩難之后,賈平凹順利成章地進入了《高興》的寫作,這部寫了故鄉(xiāng)的農民離開土地之后的城市生活的作品仍然延續(xù)著他對現(xiàn)實境況及個體的生存困境的思考,“為什么中國會出現(xiàn)打工這么一個階層呢?這是國家在改革過程中的無奈之舉,權宜之計還是長遠的戰(zhàn)略政策,這個階層誰來組織誰來管理,他們能為城市接納融合嗎,進城打工真的就能使農民富裕嗎,沒有了勞動力的農村又如何建設呢,城市與鄉(xiāng)村是逐漸一體化呢還是更拉大了人群的貧富差距?我不是政府決策人,不懂得治國之道,也不是經(jīng)濟學家有指導社會之術,但作為一個作家,雖然也明白寫作不能滯于就事論事,可我無法擺脫一種生來俱有的憂患,使作品寫的苦澀。”37既然不能全然擺脫對現(xiàn)實問題總體把握和價值評判的困難,這個“普遍缺乏大精神和大技巧”的年代的“文學作品不能能經(jīng)典”,“那么,就不妨把自己的作品寫成一份份社會記錄而留給歷史。”38基于此,有論者援引巴爾扎克“做十九世紀法國社會的書記官”的說法為賈平凹這一時期的寫作作價值定位。但任何作家的文學價值都不能在歷史檔案材料的意義上作出準確說明,賈平凹也不例外。
賈平凹是明確意識到作家的寫作與現(xiàn)實習見經(jīng)驗存在裂隙和對抗的作家,這種對抗雖未必須要在政治的意義上加以說明,但或超前或滯后,作家總要表現(xiàn)出不同于現(xiàn)實大眾的實感經(jīng)驗的個人把握和個人理解,或隱或顯,作家總還有自己的基本的價值立場,即便這種立場只呈現(xiàn)為一種困惑和憂慮。《帶燈》一書的寫作,有力地說明了這一問題。作為一部“以真準震撼,以尖銳敲擊”的直面現(xiàn)實的力作,《帶燈》中的兩種文本兩個世界表征著個人及其生活世界的內在困境和危機四伏。以現(xiàn)代意識或者說是人類意識作為參照,《帶燈》中所能表現(xiàn)出的社會困境也有著人類困境的意味。作家的目光雖然努力“朝著人類最先進的方向注目”,但是所能做的只是“清醒,正視和解決哪些問題是我們通往人類最先進的方向的障礙”39。這種障礙可能包括“性情上,文化上,體制上,政治生態(tài)和自然環(huán)境上”40,唯其如此,作家的寫作才能為人類和世界文學提供一份“中國經(jīng)驗”。賈平凹或許希望借此說明他對中國社會現(xiàn)實問題理解的緊要處和局限處,若無更為有力的思想支撐,《帶燈》之后的寫作走向將一片茫然。
這或許就是賈平凹提出“我們的文學到了要求展示我們國家形象的時候”41的真實用意,“我們的文學應該面對著全部人類而不僅僅只是中國,在面對全部人類的時候,我們要有中國文化的立場,去提供我們生存狀況下的生存經(jīng)驗和精神理想,以此在世界文學的舞臺上展示我們的國家形象。”42王一燕曾借用赫密·芭跋的“國族敘述”說解讀過賈平凹作品作為“國族寓言”的重要意義43。劉洪濤多年前也曾探討過沈從文的《邊城》作為中國形象的文化隱喻意義44。關于“文化中國”的歷史與現(xiàn)實敘事也是近年來思想界關注的重要論題,葛兆光強調“一個身在‘中國’的學人,應當如何既恪守中國立場,又超越中國局限,在世界或亞洲的背景中重建有關‘中國’的歷史論述”45。意識到中國作為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主體精神形象的建構的必要性和緊迫性,已是學界的共識。這也從另一側面印證了自晚清中國社會與文化遭遇現(xiàn)代性問題以來,中國作為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主體形象的建構的未完成性,如何在容納“本土”或者中國經(jīng)驗(包括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延續(xù)性,摒棄傳統(tǒng)—現(xiàn)代對立的現(xiàn)代性話語邏輯的內在局限)的基礎上整合西方經(jīng)驗或者說人類經(jīng)驗,建構起“中國形象”的基本文化立場,可能是目下最為重要的理論與現(xiàn)實問題。這一問題如果不能得到妥善解決,當代文學的困境恐怕還得長期存在。賈平凹以作家的敏銳的直覺,與葛兆光等思想家在同一層面上思考著中國經(jīng)驗和中國問題,并在不同的領域里,做著突圍的精神努力。■
【注釋】
①②胡天夫:《關于對賈平凹的閱讀》,見《賈平凹文集》第17卷,256、262—263頁,陜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胡天夫:《關于對賈平凹的閱讀》,見《賈平凹文集》第17卷,263頁,陜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1314賈平凹:《“臥虎”說——文外談文之二》,見《賈平凹文集》第12卷,21頁,陜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15163940賈平凹:《帶燈·后記》,361、361、360、360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版。
17181920賈平凹:《讀書雜記摘抄》,見《賈平凹文集》第12卷,183、183、183、183—184頁,陜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21賈平凹:《四月十七日寄蔡翔書》,見《賈平凹文集》第12卷,76頁,陜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22232425262728賈平凹:《四月十七日寄蔡翔書》,見《賈平凹文集》第12卷,76頁,陜西人民出版社2004版。
294142賈平凹:《我們的文學需要有中國文化的立場》,見《天氣》,234—235、233、233頁,作家出版社2012版。
303132賈平凹:《中國當代文學缺乏什么》,載《小說評論》2000年第2期。
333435賈平凹:《當下社會的文學立場》,載《散文選刊》2009年第9期。
36賈平凹:《秦腔·后記》,516頁,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
3738賈平凹:《〈高興〉后記》,見《天氣》,201—202、195頁,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
43王一燕:《說家園鄉(xiāng)情,談國族身份:試論賈平凹鄉(xiāng)土小說》,載《當代作家評論》2003年第2期。
44劉洪濤:《〈邊城〉:牧歌與中國形象》,廣西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45葛兆光:《宅茲中國:重建有關“中國”的歷史論述·自序》,3—4頁,中華書局2011年版。
[楊輝,陜西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西安科技大學中文系副教授;馬佳娜,西北大學文學院博士,陜西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講師。本文系陜西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2014I26)、陜西省社科界2014年重大理論與現(xiàn)實問題研究項目(2014Z124)、陜西省教育廳科學研究計劃項目(12JK0387)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