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得很清楚,就是從那天開始,她收到一封垃圾電郵。
電郵這樣說:“為什么記住一段叫你煩惱的愛情?前來我們處清擦一切?!?/p>
這是什么意思?
一定是眼科醫務所有人出賣她的電郵號碼。
偉文與她分手,也以一封電郵解決。
他把訊息傳到她電話小小熒幕上。
“桂,我思考良久覺得雙方性格不合并無前途決定分手相信你有同感偉。”
桂開凝視字樣良久才會過意來,雙眼已覺刺痛。
用電郵宣布分手!
如此草率輕蔑。
他竟把事情處理得這樣差,桂開像是正胸中了一拳,痛得彎下腰身,再也站不起來。
下午還要和老板出外開會。
連她自己都納罕,啊掩飾得那么好,一點情緒都不露出來。
對手公司的總經理當著她老板說:“桂開你還跟著這個庸人?你一表人才,又能干又好看,還不快跳槽到我處,我才是明主?!?/p>
桂開居然還會說笑:“要不是我老板命令,我才不會踏進這間盛氣凌人的公司?!?/p>
可是她覺得自己聲音空洞。
她已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啊!桂開的精魂去何處?她仿佛看到小小的她蜷縮在一角悲傷地哭泣。
回到家,她把電訊放到電腦上放大了來看。
不錯。還是那幾行字。
她一個晚上沒睡,終于在清晨覆電,她簡單地像答覆公文般說:“關于性格不合并無前途一事允準桂開謹啟。”
她按下寄字鈕。
就這樣,兩年零九個月的關系宣告結束。
分手已經醞釀了一段日子,三四個月前偉文態度漸漸冷淡,聽朋友說,新城建造的三小姐主動親近他。
人家什么都有。
桂開不過是一個普通白領女,靠雙手賺取生活,她銀行積蓄戶口存款是七萬三千五百四十三七角。
她只得靜靜等待偉文作出決定。
世上有奇跡嗎?桂開終于收到偉文的電郵。
之后一段日子,桂開一日比一日瘦,夏季快來,桂開的胃貼著背脊。
最令她擔心卻是情緒問題。
下了班,一進家門,便無故哭泣,因怕失去健康,她盡量吃冰淇淋巧克力蛋精食補,可是往往嘔吐。
難以入眠,電視節目與書都看不入腦,輾轉反側,她只得把小公寓收拾得一塵不染。
每天反覆量想她與偉文在一起的好時光。
他倆曾經快樂過,所以桂開不發一言允準和平分手。
真沒想到失戀這樣難挨。
她想辭卻工作跑到一座島去與土著過日子,永生永世離開這個叫她失意的城市。
她用手掩著臉,發覺開始脫頭發。
做夢也脫,只見自己頭發整塊整塊那樣掉下,她變了禿頭。
是該去看心理醫生了吧。
桂開叫了車子前往宇宙激光治療所。
地址在近郊,別墅式洋房,門外小小停車場滿座。
生意竟那樣好。
桂開苦笑。
接待員笑容可親,詳細講解。
“這一項手術在北歐已經進行了三年,效果良好,過程其實最簡單不過;醫生已知道腦部哪一個位置控制感情,針對其中一束貯存不愉快記憶的細胞,像消滅癌組織一般,一次清除。”
桂開不出聲。
“經過特殊藥水注射,該細胞會呈現藍色,絕對不會誤殺良民。”
桂開低頭自嘲:“我腦袋中也沒有太多有用的細胞?!?/p>
“那么,你都準備好了?”
桂開點點頭。
她被帶進手術室。檢查進行時她忽然哭泣:“為什么?為什么?”
醫生溫和地說:“我替你注射鎮靜劑,不怕不怕。醒來一切痛苦就丟在腦后。”
桂開漸漸失去知覺。
醒來時覺得有點冷。
看護笑說:“喝杯熱可可,如果愿意的話,你可以走了?!惫痖_哎呀一聲:“公司里還有成堆工作。做都做不完,人生真諦其實是好好經營時間,你說可是?”
看護點頭:“桂小姐有高見?!?/p>
桂開想起來:“手術完成了?”
“醫生說手術十分完美?!?/p>
桂開說:“我是來清洗一段不愉快的記憶,那是什么人什么事呢?”
看護笑意更濃,“所以說手術成功呀?!?/p>
桂開嘆嘆氣,“我得回公司看看?!?/p>
“祝你幸運?!?/p>
“謝謝你。”
桂開在途中買了蛋糕水果給同事分享。
他們一組人做到凌晨才回家梳洗,打個轉又回崗位比拼。
這樣忙,一下子大半年過去。
同事珊說:“桂真了不起,沒事人似的,又熬過一關?!?/p>
同事淑答:“也像褪層皮,瘦好多。”
“最近又長回來?!?/p>
“那偉文與新城三小姐訂婚了?!?/p>
“我也看到這段社交新聞?!?/p>
“我要向桂開學習,她看到圖文,毫不動容,這點修養不簡單。”
“對,向桂開學習。”
那段新聞,與所有新聞一樣,桂開讀過算數。
她真的什么都不記得?
也不是百分百。
偉文兩字映入眼簾,她仿佛眼熟,可是又不能明確想起什么,好似有些關系,卻又仿若隔世。
過一會兒,她放棄思索,改看副刊。
手術的確成功,沒有回憶、沒有痛苦。
她全情投入工作,很快見力,一年內竟升了兩次,一次由眾客戶投票選出最佳服務,票數遙遙領先,比公司一些擅長自擂的紅人更受歡迎。
老板刮目相看,連忙付出獎金,又增加福利,給桂開宿舍汽車。
同事錦說:“桂開守得云開。”
同事怡說:“但愿她從此一帆風順。”
都沒有妒忌她??梢姽痖_人緣也一流。
時間飛逝。
桂開并沒有找到新伴侶,她又不刻意尋覓,故此只能說還沒碰見那個人。
工余,偶然有一點時間,也相當寂寥。
看到情人們擁抱,桂開恍然若失,她也渴望試一試那種熱烈感覺。
她戀愛過嗎?肯定沒有。
工作時桂開卻神采飛揚,全身似發散晶光。
初秋,總商會頒一個金獎給她,晚會中桂開光芒四射,吸引了一個人的目光。
那人是誰?
不,不是新人,只不過是舊人。
他正是王偉文。
王君與他的未婚妻出席,那三小姐一貫濃妝、滿身華服珠翠,不知怎地,對自助餐桌上一盤白露哥魚子醬極感興趣,叫王君去“給我滿滿一匙羹”。
他走近餐桌,看到了桂開。
一時他沒有認出她來,只見一個短發苗條的女子與朋友們談笑甚歡,她似極受歡迎,被四五個高大英俊的男子圍住。
偉文看到她光潔圓渾的玉臂,忽然想起,他從前有個女伴,也有這樣好看的手臂。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多嘴在他身邊說:“有沒有后悔?”。
“后悔什么?”
“那是桂開呀!”
瘦小怯弱的桂開?
看仔細了,正是她,但是此刻的桂開雙眼像是散發一種精光:自信、堅強、寬容。
桂開完全變了一個人。
分手后她不發一言,沒有申冤,也沒有澄清,或許,她不介意與他打招呼?
桂開舉手投足都似有一股魅力,王偉文知道,這叫成功。
他身不由己。輕輕走過去。
桂開抬起頭來。
她看一個長相衣著都很普通的男子注視她,像是想與她招呼。
這是誰?
桂開想不起這個人。
為著禮貌起見,她微微笑著走近他,嘴里怪親切地問:“好嗎?”
王偉文大喜過望,“我很好,你呢?”
桂開只得回答:“托賴,過得去?!?/p>
心里嘀咕:是誰呢,好像跟她很熟的樣子。
這陣子事忙,記憶愈來愈差,這人到底是誰?
“桂。有時間大家聚一聚。”
“好,再聯絡?!?/p>
那男子依依不舍地走開。
第二天一早,桂開上班,不見秘書,因問:“珠呢,八時正還不見人,要罰?!?/p>
過三+分鐘才看見珠雙眼紅腫頭發蓬松地走進來。
桂開訝異:“你遇劫?可有報警?”
珠頹然坐下,“昨晚,他與我分手?!?/p>
同事綺勸說:“珠,感情私事,別帶到辦公室來,今天不知有多少事做。”
桂開輕輕說:“不妨,我叫小明陪你去看醫生?!?/p>
“醫生?”
“是,你立刻到宇宙激光治療所去,遲者自誤?!?/p>
桂開立刻召司機及辦公室助理。
“說是由我介紹。我桂開是一個極端滿意的顧客?!?/p>
他們陪著秘書珠走了。
綺問:“醫生可以幫到她?”
這種激光手術當然不可以每個月都做,希望當事人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以后帶眼識人。
一個小時之后,珠回來了。
她像平時般哇哇叫:“一桌子事件,今天}參了,晚上八點都回不了家?!?/p>
二話不說,珠立刻全速趕工。
桂開微笑,多好,把時間上損失減至最低。
感情遭人欺騙已經夠慘,再賠上一年半載失戀期,簡直不人道。
感謝宇宙激光。
鑒賞:
亦舒從十四歲起便開始發表小說,她可謂高產,她的文章一向以愛情小說見長,于是這篇裹著科幻外衣的小說,其本質還是男女關系。亦舒其人,生于上海,長于香港,留學英國,又回港定居。她年少成名,擅將平凡的文字寫出利落的節奏感,故事情節也通俗動人。在文學作家紛紛試圖擺脫“通俗”二字的年頭,只有她覺得這二字乃是褒獎,因為通俗才流行,才貼近讀者。她寫作,并不單單為了抒發自己,更多地注重與讀者的交流。
這篇《忘記他》選了言情小說中常見的分手作為主題,或許是受了當科幻作家的哥哥的影響,亦舒在文中虛構出一種清除記憶的激光手術,可以幫助受術者永無后患地擺脫失戀煩惱。女主人公桂開接受了此種手術,輕松忘卻失戀痛苦,全身心投入工作,不但受到嘉獎,就連拋棄她的前男友也回頭示好,但她早已忘記前緣,不過當他是路人。
在一大片治愈分手后破碎心靈的雞湯文里,亦舒這篇可謂劍走偏鋒,向著大潮流,逆行而上。她直截了當地把利害擺給你看:瞧,你沉溺痛苦是這樣,一股腦地全忘了又是那樣,都已經如此痛苦,還怕什么忘卻前塵的副作用?你何苦糟蹋自己,浪費好時光,不如逆行,將一切拋于腦后。
從寫作的角度來說,亦舒的一大特點便是簡潔明了。沒有過多的形容詞,每一個都要用到刀口上,也沒有讓人贊不絕口的比喻,每一個都讓人感同身受。這樣的文章看起來仿佛你我都能寫出,卻難以同她一般嫻熟地掌控行文節奏。文章好到一個境界,也是返璞歸真一般,一切都尋常,又都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