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把陳寅恪先生的這句話作為引言,是因為我想要分享的這本書里,講述的是一代人留學求知的過往。不論留學與否,對于一個想要向上攀登的人,這本小書都是益趣頗多的。
西學東漸之風沿革至今已百余年,一代代學人漂洋過海在近現代文明史上留下了自己求知的足跡,因為有他們來筑建中西文化交流溝通的基礎,才使得中國實現富強和現代化更有可能。在留學歷程中,學人們的思想和行動中無處不體現著精神的交鋒,我們應該慶幸,能夠一窺這些時代精神的浪花。
是的,《留學時代》正是這樣一本記錄二十世紀人文學者留學生活的集子。書中的學人所涉不同,文學、歷史、哲學、法學、教育、美術、語言等等,學科雖有不同,但負笈遠游的通性皆顯露在各自的文字里。每個人都要克服生活、語言的障礙和陌生文化的沖擊,尤其是重新審視祖國的傳統文化并適應新的學習方法和思維方式。正是通過征服這一系列的障礙匯成的逆流,這些學者和大師成就了他們自己。
觸動我的篇童很多:
在美國,西南聯大時期的北 大校長蔣夢麟,追隨西風自費赴美,初習農學,本愿為以農立國的故土做一番貢獻。當他意識到中國的社會政治問題遠非農業能解決,毅然轉投了教育學和哲學從頭學起。在學習中不斷思考推敲,研究中國的教育發展之道,學成歸國后,蔣夢麟成為了中國近現代教育史上最為獨立自由的大學——西南聯大的校長之一。然而如今,從小學到大學,總有教師在不斷下這樣的結論“中國教育無法改變。”竟使得連被學生稱之為“人間煉獄”的衡水中學也儼然一座名校。
在德國,詩人馮至1930年從北平出發抵達歷史悠久的海德堡大學,整個城市,能夠往來的中國學人屈指可數。馮至之所以選擇相對清凈的海德堡,是因為大城市的繁華會掩蓋人與人之間真實的疏離,實則并不太適合學習。這番道理,現在卻很難說服人了,求學往往不再是為了求學,而成為在一個經濟發達的城市扎根的跳板。
在英國,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倫敦政治經濟學院里,社會人類學家費孝通和他的導師馬林諾夫斯基建立了深厚的師生情誼。他們一起抽煙喝茶一邊探討研究方向,費孝通到導師的家里去參與他的著作生活,并在導師的幫助下在英國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但當下,老師和學生多數時候不過是彼此工作學習中的匆匆過客。
在法國,早年在巴黎研習西方繪畫技藝的著名改革派畫家吳冠中,面臨回國時他考慮的是自己的專業回國后如何發揮而不是生活待遇的問題,在五光十色的現代藝術殿堂里他立志做故國的松柏,身陷“為美而美”的泥沼中他能堅定自己對于藝術應當去深切表達真情實意的信念。而不像今天的藝術家和設計師們,絕大多數人都在研究光怪陸離的形式感,而從不關心他們所表達的內容。
“你讀的書越多,你說話的機會就越多。”羅念生在回憶雅典學院時這樣寫。是在那個崇尚智識的時代,林徽因才能那般受萬人追捧。我想當時的人一定預料不到在當今這個網絡時代,流傳著另一句話: “不要和讀書太多的女孩子談戀愛。”也許我該承認,時代真的變了。但這些令人汗顏的變化是如何產生的?
最早當我開始看這本書的時候,恰巧有一個朋友在旁邊,相對于大多數年輕人而言,在讀書方面他算是沒有“文字密集恐懼癥”的,至少在結婚前,曾經算是一個讀過書的藝術青年。他問我:“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19世紀末20世紀初那些大師們留學海外的經歷。”我從吳冠中的巴黎學記中抬起頭來回答他,不想卻遭到了不留情的駁斥,他說: “他們只是運氣好遇上了那個時代,當時沒幾個人有條件走出去看世界而已。”聽到他這么說實在令人遺憾,我沒有嘗試辯駁。埋首回到“那個時代”,那個求學而教育貧瘠、吃穿用度都要發愁、漂洋過海只能乘船、背井離鄉而故土戰火紛飛游子無家可歸的,“更好”的時代。倘若讓吳冠中與他交換時代境況,新時代里的吳冠中手握扎實的東西方古典繪畫基礎,胸有如何繼揚東方藝術的深思,對自身有準確定位的他應該依舊是個了不起的畫家;而回到困難年月的懶散憤青,則很可能更加舉步維艱。
如今時代變了,我們有多少種方式取悅自己,就同樣有多少種方式可以提高自己的智識。然而卻有人不從自我管理的不足出發,直接發表對于“別人生在好時代才成為所謂的大師”的嫉妒。我一丁點也笑不出來。
“如果我生存五四運動。”總是有人發出這樣的聲音。可你如何能知道你不會在革命中膽怯逃走,同家做一個南貨店小老板?你如何能肯定你不會被革命的激流沖昏頭腦,風浪過后“懷才不遇”而敝帚自珍?過分強調生不逢時的人,是沒有資格抱怨太多的。時勢造英雄,但時勢不是造就大師的必要條件,更加不是促成一個人優秀的必要條件。
非要說時勢,什么時勢?逆流矣。西南聯大的社會學家潘光旦這么形容那個時代他所欣賞的人:“他們好比山澗里的魚,和潮流有相當的關系,卻不會卷入漩渦,演滅頂的慘劇。”逆流不一定能成就個人,順流也未必不能成就人,但隨波逐流和安于現狀想必不能,最重要的是,一個人要能把握自己的方向。或許,未經好好篩選的自我取悅方式,正是當下一股強有力的逆流。我承認相較那些顯而易見的困難而言,過分的娛樂和安逸是難以防備的綿里藏針,但克服安逸真的要比克服艱苦要難嗎?希望不是。
我們之中有人縱情酒色存黑白顛倒中浪擲自己的健康,有人在困難面前化悲憤為無窮的食欲來積累自己消耗不了的脂肪,有人沉迷在虛擬世界里消磨了現實生活中的感情和激情,有人打著“看遍世界”的名目無期限地逃避學習和工作。的確,這是更好的時代,物資豐富,放縱變得更加輕易,但我們應該有更長遠的目光看清自我放逐的后果。生存變容易的如今,我們得到了更多的機會去好好生活,去實現自我的理想和價值。別問為何,一輩子并不是很長,不遠的將來你就會忽然發現自己老了,青春是最要珍惜的。
但愿恒有高格的氣韻使我們能站存“非我”的角度審視自我,面對艱苦也好,面對誘惑也罷,以不變應萬變,做更好的自己。在任何時候,心中有堅定的信念,都是極其重要的。逆流而上,何患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