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薩布蘭卡（四）

“哈比伯！”只聽見少年的哥哥和嬸嬸一致責問道，聲音中還能聽到氣Ⅱ嵩吁吁。他們兩個急匆匆地推門而入，接著嘰里呱啦地說了一大堆。（當然我一句都沒聽懂，不奇怪，不奇怪。）哥哥嬸嬸面色難看，時而責備少年，時而互相爭執。少年看起來有些尷尬的樣子，也不敢直視他們。

看這架勢，我緊張起來。這是怎么同事？

正當我疑惑之時，少年突然向我這邊望過來，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把我嚇了一跳，更加心生疑惑。

“我哥哥嬸嬸怪我還把你放在我們家里，他們說早應該用我哥哥的小車帶你去卡薩布蘭卡城市里逛逛。哥哥還說，如果你能早點來，我們一家人一定陪你在摩洛哥走一圈?！鄙倌暾f話真摯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

可能是看到我之前面色疑惑的樣子，加上愣愣地望著哥哥嬸嬸不知所措的樣子，少年趕緊澄清情況。

“哦，他們兩個吵架？哈哈哈……”少年笑出了聲，“因為我嬸嬸責怪哥哥搗鼓汽車花的時間太多，而哥哥則因為嬸嬸換衣服用了太久而生氣。其實吧……他們兩個不都是磨蹭專家嘛！誒，可別告訴他們呀！”少年說著說著又開起玩笑來。

哎，雖然少年老不正經，卻還真有意思。我這才又回頭看看哥哥和嬸嬸，他們現在看起來雖然還在喘氣，剛剛那火藥味全無。我這才發現，嬸嬸已經換了一套鵝黃色鑲有金片的裙子。這溫柔的鵝黃從肩膀一瀉而下，襯著淡黃色的頭巾，非常漂亮。嬸嬸現在帶著小朋友，還偶爾母愛泛濫地握握小朋友的手。

這一家子呀！原來，少年的家人只是擔心他們沒有盡到地主之誼而爭吵。怎么有這么淳樸善良的人呢？我當然愿意和當地人一起開車走遍摩洛哥。只是，現在我什么都沒準備，而且無處不在的熱帶空氣和沙漠塵土讓我有些不適應。當初，就是因為中暑才錯過了和朋友詩約好的撒哈拉沙漠之旅。也許當下并不是說走就走的時候。我向少年表示感動，為不能和這樣可愛的家人一起環游摩洛哥感到遺憾。

這時候，我的手機“嗶嗶”作響。翻開一看，是詩的短信。

“嘿，沙漠是金黃色的，天空更是藍得不可思議?？墒悄悴辉谶@里。”詩這家伙，平常女漢子模樣，現在倒是婉約起來。不過，在陌生的國度，我又何嘗不感到陌生和不知所措呢。還真的有點想她。

詩告訴我，她的父母聽說我在摩洛哥身體不適，趕緊幫我們訂下明天的飛機。我們當初欣喜若狂搶下的特價機票也就只能報廢。看著詩的短信，我很感動。雖然想著趕快看到詩，一起分享分開時候的際遇，但回頭一想，又開始遺憾不能和少年還有他的家人待更多的時間。人還沒離開，就開始想念了嗎？

聽我指著手機解釋道我如何一開始因為身體不適，錯過了和朋友的撒哈拉之旅，現在如何訂下了明天的機票，馬上就要離開這里，少年的眼神里晃過一絲不舍。但不出片刻，少年便重新抖擻起來。

“不過，現在，對，就是現在，趁著黃昏，我們去卡薩布蘭卡城市里逛一逛吧？可不能讓你未來的回憶里，只有中暑嘔吐和遇見神經病一家人！”少年還是那樣的嘻嘻哈哈。

我咧嘴一笑，向他還有他的家人點點頭。

哥哥的車停在房子的外面。這一會兒的工夫，那沙漠黃塵已經開始在小車的外部蔓延。我們一股腦地擠進小車，還能感到撲面而來的熱氣。小車雖小，也不新，但在摩洛哥能有一部自己的小車，這該是一件多么值得驕傲的事。我想起來少年家時坐的公交車，車上的窗戶沒有玻璃，呼呼的熱風刮得我耳根子疼。在擁擠的車廂我望了半天找不到售票員大叔，還多虧了少年，要不然，我連公車都不敢坐呢。小車還是舒服多了。

耳邊傳來活潑歡快的弦樂，映著窗外因著晚霞而漸漸璀璨金黃的云朵，我想象著撒哈拉沙漠中日落的樣子，那一定美得不可勝收。詩現在在做什么呢？我們是不是在看著同一片云朵？

“你聽，這是摩洛哥的音樂。這種樂器是我們族的一種，算得上民族樂器吧。歡快的節奏，是應該跳舞的呀?！鄙倌甑淖屓耸娣恼Z調，加上電臺的音樂，把我從胡思亂想中拽回來。

“摩洛哥不是有，嗯，多少種來著？哦，對，三種語言？這音樂是什么語言呢？”我又想起摩洛哥是多民族的大熔爐這一事實。

“你所聽到的電臺是阿拉伯語。是不是有種想要跳肚皮舞的節奏？”少年又笑了，不過他的神情突然嚴肅起來，“很多外國游客來摩洛哥看女郎跳肚皮舞，不過，這并不是我們的傳統。只能算是為了游客而發明的‘傳統’吧。”

哦？我倒是好奇少年對這件事情怎么看。

少年好像讀出了我的心思似的說：“雖然我們提倡衣著保守，但在這種情況下，大部分摩洛哥人也認可工作和生活的區別?！?/p>

“你看街上的女孩子們，有的擺弄自己的秀發，有的完全把頭發包起。她們有的穿著清涼的背心短褲，有的卻全身上下包得嚴嚴實實?！鄙倌杲忉屇β甯缟鐣亩嘣?。

我回味著少年的話，想起詩之前告訴過我的，在穆斯林世界中，摩洛哥地處北非，從過去到現在一直是非洲大陸對外交流的窗口之一。也是，隨著不同文化的碰撞交流，在伊斯蘭教教義的理解上來說，大家似乎沒那么硬生生地照搬教條。我想，這也算得上是一種自由吧？

“嘿，你看那邊！”少年指向車窗外，“那就是摩洛哥的大集市?！闭f罷，車子停了下來，少年把我拉下車。

黃昏下，一個接著一個的小鋪子在馬路的兩邊蜿蜒。稍微眺望，就能看到鋪子后面還有一個更大的市場。市場里面和外面都是閑散的路人，還有各種收攤的小販準備踏著落日回家。從他們的貨物上看，那里真是應有盡有。店鋪里的真皮制品很多，然后就是手工藝品。大街上，鋪子里，看得人眼花繚亂。而小道里穿梭人流的板車上則是葡萄干、堅果等干貨。

說時遲那時快，少年對著剛要飛奔而過的板車說了幾句，就用幾個硬幣換了一卷報紙包著的鹽煽千果，說罷遞給我。我嘗了一口，那一顆一顆的鹽顆粒讓我覺得，這就是摩洛哥的味道，沙漠和海水。

“現在大家已經收攤回家了，要不然那情形可壯觀了。摩洛哥的市場和蜿蜒小道可有意思啦?！鄙倌暾f道。

說罷，我們經過一堵滿是涂鴉的墻壁。當我還在饒有興趣地觀看的時候，一位阿拉伯大叔沖著我們一行人大叫了一番。我還心底一緊，有些納悶。少年也大聲地應和了幾句。

少年回頭望著疑惑的我，笑著說，“他只是在咒罵這堵畫著卡薩布蘭卡另一支球隊的墻。我們這個地區支持的是另一個足球俱樂部。我當然還是站在自己球隊的這一邊！哎，你喜歡足球不？”

我想到初中班上的男同學曾經為意大利國際米蘭和AC米蘭爭執得面紅耳赤，笑了，隨意地點了點頭。不過，真該讓班上那些男孩子們過來和摩洛哥人切磋一番，多帶勁兒呀。

我們就這樣穿過擁擠的人群，回到了小車上。

我們繼續在公路上向前，現在駛過人群，來到了沿海公路。天色也漸漸變暗。城市的熱氣開始散開。那沿海公路邊的椰子樹的黑色影子鑲嵌在墨藍色的背景中，映著遠處一點點閃爍的燈火，還有天上的碎碎的星光。我的心也隨著遠離城市的節奏開始靜了下來。

不遠處一個銀色外殼籠罩著的球狀建筑屹立眼前。IMAX這幾個英文字母凸現眼前，原來這是個電影院。往右邊看去，則是個大型商場的入口。這商業廣場氣勢很大，絲毫不輸國內的那些大家伙。這時候人群漸漸多了起來。傳統集市隨著夜幕降臨漸漸散去，而商業廣場卻才剛開始熱鬧起來。除了偶爾走過的穿著籠罩全身黑色大褂的穆斯林婦女之外，這電影院和商場都不陌生，我絲毫不覺得我在國外。

“我的嬸嬸一定要帶你來看看這里。你知道嗎，它還有個霸氣的名字‘美國商業購物廣場’，”少年笑了笑，“她喜歡這里，沒事的時候總是要來逛。我跟她說了你這樣的地方見得多了，一點也不稀罕，可是她可不管。”

嬸嬸似乎聽懂了我們的對話似的，抿嘴笑了笑。小朋友也很是激動，他的眼里閃爍著如同“美國商業購物廣場”燈火通明般的光彩。

“我想，他只是看到了棉花糖和爆米花罷了。”少年看到我在看小朋友，說著抱起自己的小侄子狠狠地親了一口。小朋友也咯咯咯地笑開了。

在全球各地，商業廣場如雨后春筍一樣拔地而起。這個名為“美國商業購物廣場”承載著摩洛哥人的“美國夢”嗎？對于發展中國家的人們，他們到底想要什么呢？恍然間，那也許是十年前，也許是二十年前，那些剛剛落戶我的城市的那些商場掀起了購物狂潮，大家看著亮麗的海報女郎，紛紛購置自己的夢想?，F在，大家對購物廣場已經習以為常。時間過得真快。

在我還在回憶中狂奔的時候，我們的車已經開始漸漸遠離喧鬧的商場。沿海公路邊，多得是閑憩或者散步的人們。這里都是一家老小一起出來，享受熱帶太陽離開后的閑憩時光。要是非要找出和國內的不同，那就是這里一家里通常有好幾個小朋友一起嬉戲打鬧。這邊的家庭好是熱鬧，摩洛哥家庭里的那種脈脈溫情，可見一斑。

想到這里，我向少年還有他的哥哥一家望去。嬸嬸雖然剛剛還在埋怨丈夫太慢，現在已經把手放在他的手上，關切地替他擦汗。小寶貝正坐在媽媽的腿上，這還是因為少年一家為了我在后座能有足夠的空間。我側頭向少年望去，他的目光碰到我的眼神，趕緊向其他方向望去。這可愛的一家子，我雖然只是過客，但在當下，我真切地感到美好和溫暖。

車子沿著海岸繼續向前。喧鬧一點一點逝去，現在可以算是寂靜了。我們的車，緩緩地停下來。往沿海人行道的另一邊望去，有一座小橋，不遠處的海上有一座小小的房子。這里雖然人跡不多，卻也有人來回走著，這寧靜大概是因為人們都不怎么說話的原因吧。海風還有海浪，吞噬著悄聲細語。連夜空中墨黑色的云影和碎碎的星光都應景起來。

少年告訴我，這里才是他真正想要帶我來的地方。這里是一位傳說中的先知埋葬的地方。雖然關于先知的傳說沒有人能真正說得清道得明，但這并不要緊。一直都有善男信女來這里膜拜，祈福，或者只是來看看這里的寧靜。少年解釋說自己對摩洛哥傳統的故事和傳說非常感興趣。

這棟房子背面的海灘確實寂靜無聲，遠離塵世人聲，沒有都市的燈光，也沒有夜的欲望。偶爾的黑影確實嚇了我一跳。定眼一看，好像只是一只黑貓。

這海邊先知的墓地，不知怎么的，似乎是有點靈氣。我們只是稍稍停留了片刻，感受了一下海風，不想久留，又繼續上路了。

看到我有些疲倦，少年和哥哥耳語了一番?？礃幼樱覀兘裉斓男谐趟闶墙Y束了。少年和家人還是誠摯地邀請我在他們家留宿，我也欣然同意了。

臨睡的時候，我躺在他們家客廳的地板上，透過覆蓋著細細灰塵的玻璃窗，看著墨色的夜空，任由思緒蔓延。離家這么遙遠的這片土地，究竟是什么模樣？

我想起三次前往摩洛哥大使館嘗試簽證的艱難過程，我想起剛下飛機時候的像個讓人窒息的枕頭一樣撲面而來的熱風和灰塵，我想起街頭那些熱情但因為語言障礙沒法交流的可愛的人們。我不會忘記少年家中母親和姐姐那兩個摩洛哥女子的截然不同的面孔，一個順從堅定，一個獨立自我，但從不缺的，是那母性的溫柔……

今天經歷的一幕一幕也展現在眼前。那傳統市場的熱鬧，美國商場的氣派和先知墓地的寂靜，我嘗試用這些碎片拼湊出卡薩布蘭卡的樣子。是傳統，還是現代？是完全的本土化，還是受到外來影響？是保留歷史停滯不前，還是全盤接受所謂的現代化？也許最好的答案，就是不停的探索。我想，卡薩布蘭卡人潮涌動，文化交集，生機勃勃，也許，是沒有人能給出一個標準答案的。

這時候，少年過來關燈向我道晚安。他拿出一個紅色的皮質本子。這個本子有點舊舊的，卻很好看。

“這個本子是我在集市的二手市場買的，兩個硬幣而已。不過這里面藏著一個讓人心碎的愛情故事哦。故事的女主角愛上了自己的鄰居，卻不可以說出口，最后心碎地離開。”少年翻開自己的本子，指向一頁畫著一個悲傷的眼睛，而那淚水則淌成燃燒著的燭火。

少年說著，把本子塞給我，“送給你。晚安?！?/p>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在蒙隴中被禱告的鐘聲喚醒。離去機場還有幾個小時。詩現在怎么樣了？不知道她的沙漠之旅又能為我的摩洛哥映像增添多少色彩？我和詩雖然才剛剛分別，現在卻感覺有一個世紀那么遙遠。噱嚨的日光，我想在離開之前，享受這清晨的平靜與安詳。卡薩布蘭卡還沒睡醒，讓我溫柔一點。

耳邊響起的，還是那首名為卡薩布蘭卡的老歌。

“哦，在卡薩布蘭卡留下的那個吻還記憶猶新。

“但沒有你的嘆息，那個吻也不再動人。

“請和我回到卡薩布蘭卡，隨著時間一天一天流逝，我更加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