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慢節奏

很多人對香港生活的第一印象，便是節奏快。

這種快節奏與紐約、東京等巨型都會的快節奏略有不同——紐約的格局秉承了北美一貫的寬闊；東京是諸多商圈的融合，不致人流過于集中；而香港，狹小的空間、擁擠的道路使人們摩肩接踵，街道則更顯熙攘。地少人多，香港人口密度僅落后于澳門和新加坡，位居世界第三。人頭攢動，隊列長龍，腳步快速，行色匆匆，是香港隨處可見的“景觀”。要說香港還有什么比這快節奏的生活更令人嘖嘖稱奇的，便是發達到觸及香港每一個角落的公共交通通勤系統了。

不必說發車間隔時間短，全年不休的港鐵：雙層巴士、小巴線路也覆蓋了整個新界、九龍、港島地區，即便是偏僻的村落（如新界的郊外），干道上必定也有三條以上的巴士線經過。

香港繁忙的公共交通帶來了有如行軍般的快節奏。

不過，若想在香港尋“慢”，除了步量這塊土地之外，也可以找到相應的公共交通——或許是因為市民們的戀舊，香港仍然保留了兩種過了時“老古董”：叮叮車和天星小輪。

叮叮車實際上是一種有軌電車。在舊電影中的老城，譬如倫敦、紐約、上海，經常可以看到馬路上排列著的電車軌道，縱橫相會。給電車通電的兩條纜線懸在空中，也隨著路面軌跡彎轉，與空中輸電線差互交錯。因為到站和開動時會發出“叮、叮”兩聲，電車便被香港人稱為“叮叮車”。與大部分城市的單層有軌電車不同，叮叮車全部都是雙層的，而且窄得可憐——車里四列，座位左邊兩列，右邊一列，中間是過道。有時轉彎時搖搖晃晃，讓人擔心電車傾倒。

叮叮車只在港島北部有，從最西邊的西環堅尼地城通向東邊的筲箕灣。還未有巴士的年代，叮叮車是港島區居民主要的交通工具，價錢實惠、可達度高，不過卻慢。現在搭地鐵由上環到太古，最多不過30分鐘，而電車最快也要1小時才能到達。一向注重效率和時間的香港人在叮叮車面前始終還是狠不下心：1978年，當時的立法局議員提出要用輕鐵取代叮叮車的議案，征求市民意見，大部分市民卻不再要求效率，而傾向保留叮叮車，于是替代議案最終作罷。

細細算起來，叮叮車陪伴了香港人110年。自1904年軌道鋪設開始算起，到2014年，正是110年，一個世紀零十年。從二十世紀初，到三年八個月的日占，到重光，到經濟騰飛，再到九七回歸，香港無時不變，唯一不變似乎就只有響著叮叮聲的電車了。電影《胭脂扣》中，梅艷芳飾演的如花重返陽間時說：“我最熟悉的也只是電車。”住在港島的香港入，也最熟悉電車，他們也總能在叮叮聲中回憶起兒時時光。

天星碼頭的鐘聲也是一樣，

愛丁堡廣場碼頭，是天星小輪彼時在中環的碼頭。碼頭上有個機械大鐘，每隔15分鐘報時一次，到整點便“叮當”敲響鐘聲，是幾點就敲幾聲。坐船的人，總有機會聽著鐘聲來回港九兩岸。

據說2006年政府清拆舊中環天星碼頭，引來了市民強烈的抗議、示威、靜坐，一度爆發警民沖突。

在70年代前，從尖沙咀到中環或是灣仔，海底隧道還未開通，坐天星小輪是過海的唯一方式。上世紀前二十年，天星小輪還都是燒煤發動的小船，穿過維多利亞港要40分鐘，之后有了蒸汽動力，時長就縮短為20分鐘，有了內燃機，10分鐘。現在坐船過海，也是8到10分鐘。不過登船、發動、上岸時間一加，相比港鐵一兩分鐘的穿梭而過，仍然是慢。小輪在港灣中行進總會搖晃，果真是慢“悠悠”的。

相比叮叮車的窄小，天星“小”輪要寬敞得多。一艘船可容納百余人，有的大船甚至可以裝下五百人。要慢慢瀏覽維港景色，居水中而四顧，也只有搭小輪才能辦到。港島和九龍之間沒有大橋，鐵路、公路都鋪設在水面以下。隧道固然快捷，只可惜兩側只有厚厚的水泥壁，有物無景。而且港鐵、汽車通過極快，常常是唰的一下，先暗繼而復亮。倒是海底公路隧道常常堵車，有時也慢，只是尾氣、發動機轟鳴充滿整個封閉空間，讓人煩躁，可就沒有天星小輪那樣慢悠悠倒有閑情逸致了。遠望港九，高聳的建筑也因距離顯得不那么適人。船寬水闊，海風和暢，更讓人心情大好。或許這也是香港人保留小輪的原因之一——逃離水泥鋼鐵森林，享受海上廣袤的舒暢。

我讀中文大學，很少去港島，同當年余光中一樣，山居沙田。有時辦理簽證，就需過海去灣仔。辦簽證要等叫號，其間往往是幾個小時無聊的等待時間。于是我就去搭叮叮車：在莊士敦道上車，往西坐到上環，再從上環往東，坐到太古，最后從太古回灣仔，大約一個半小時到兩個小時，來回坐車，只為消磨時間。想必在這個著急的城里，我屬于異類——應該還有很多異類居住在此。坐在叮叮車上，除了領略香港舊風情之外，還有一點有趣：當年電車線路是靠海而設的，如今卻沒有任何一段軌道在海邊，香港填海得來了大片的土地，軒尼詩道、會展中心、維多利亞公園都建在填海填出的空地上。滄海桑田的景象，叮叮車再熟悉不過。

天星小輪呢，最好要在夜里搭乘，夜里不忙的時候。從尖沙咀坐船到中環，或反向。如同小思老師所說，香港的夜景風光，最耐人尋味。層層疊疊深深淺淺，演成無盡的參差錯落。望向港島這邊，白天的中環、銅鑼灣、灣仔忙碌不已，夜晚更難停歇，各式霓虹閃爍不停，一派繁榮景象。九龍這邊，就沒有那么多的招牌，更多的燈火來自民家。暖光有力地停留在建筑上，沒有霓虹招牌那么扎眼。搭船過海，仿佛橫穿了一個世紀的世界。

在香港，高樓鱗次，商品琳瑯。大部分人是來消費、購物的，更多人鐘情于旺角、銅鑼灣的熱鬧商場，從早至晚，逛累了便潛回住處。游覽的話，不必形色匆忙，我更建議去體會惺一些的香港——不妨搭一段長途叮叮車，或是夜間的渡海小輪，不提東西，不說話，單觀察眾生百態，同首萬家煙火。

生活，遠不必那么緊張。搭著這“過時”的交通，隨著車身、船身搖搖晃晃，便也有張愛玲筆下那種“像酒后涼風一樣醉人”的浪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