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備真傳》所載“短打緊要”與“短打要論”的后世誤讀

乾隆抄本《武備真傳》中的“武備真傳卷一”記載了“短打緊要”，共八句，每句四言。前六句寫明短打的諸多關鍵性要領，后二句強調的是前面所述短打要領內容的重要性。“短打緊要”原文：“進退虛實。躥跳出入。閃賺騰挪。開合收閉。長短起落。剛柔硬軟。各有所長。甚勿疏忽”（見圖1）。

而在“武備真傳卷二”里，則有“短打要論”一文，專門對“短打緊要”所寫諸要領逐項進行了解釋性論述。“短打要論”原文：“進退內有虛實，虛實中有進退。躥者，縱身直往，有飛鼠脫窟之妙。跳者，跌足上沖，有彈丸離弦之奇。敏捷神速，一力齊舉，橫豎疊用，出入兼需。閃者，如燈爆目瞬，見象而化，杳無可尋，掌拳錘肘俱以用之。若只作躲閃之閃，則辜負此字矣。賺者，哄也。騰者，閣也。挪者，移也。俱有閃字在內。開者，展也。合者，合手以圓開之勢也。大開大合，小開小合，反開正合，正開反合，身法步法，隨手而變。收者，突出而驟回也。閉者，閉門使不能人也。回有出勢，閉伏開啟。開合與收閉一串。但橫言之，則為開合；豎言之，則為收閉。長短者，忽長忽短，或一手自為長短，或兩手互相長短。短變為長，長變為短。起者，打下而翻上也。落者，捎上而取下也。中落中起，旁落旁起，左右連環，起止莫鑿。剛者不可取，硬者不可破。柔如迎風間條而纏繞不脫。軟如曲水浸沙而無微不入”（見圖2、圖3）。

毫無疑問，這兩段文字是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的短打理論。然而，在以咸豐抄本《少林衣缽真傳》為代表的后世有關增補羅漢行功短打內容的抄本，以及一些螳螂拳譜的記載里，卻出現了輕重不一的混亂現象。除有文字的訛誤外，還出現了將“短打緊要”和“短打要論”混為一談、將其他短打理論無端圈進“短打緊要”和“短打要論”的內容等情況。這就導致了人們對這些理論的認識產生一些模糊和錯誤，也使有的理論研究者花費了氣力探究出的卻往往是不正確的結論。

網載《中華武術》2013年第1期所刊的王開文先生的《也談“閃賺騰挪”——兼答馬明達先生》（以下簡稱：《也談》）一文中，在述及“短打緊要”的內容時，就出現了理論謬誤。該文稱：

“‘閃賺騰挪’語出清朝中葉（具體年代待考），署名升霄道人所著《衣缽真傳·短打全式》之《短打緊要》”。并將所謂的《短打緊要》三段內容原文錄出：

“進退虛實，躥跳出入；閃賺騰那（挪），開合收閉；長短起落，剛柔硬軟。各有所長，甚勿疏忽。

夫短打之訣，總是八八六十四門，九九八十一化。有中門三十二，左右三十二。知此門路，方可人手。化者人手而變也，亦可變化而無窮矣。

翻車轆轆捶，六六三十要六。八打八不打，八剛十二柔。七勢集連拳，總是十八湊。全身十二捶，閃賺雙手扣。”

《也談》依此論述出了一些錯誤觀點。

一、《也談》所述“短打緊要”的著者和內容均有誤

首先，“短打緊要”的著者并非升霄道人。《也談》引用的是清咸豐年間的抄本《少林衣缽真傳》所載的“短打緊要”。認為是“署名升霄道人所著”，顯然是錯誤的。因為在乾隆二十七年“許青云重輯”的《武備真傳·卷一》中就記載著“短打緊要”。當然也不是許青云所著，而是他重新輯錄前人的文獻而已。據幾種版本所記可知，《少林衣缽真傳》是“升霄道人重集”。也就是說，乾隆年間的許青云所收集重新整理的“增補羅漢行功短打”文獻資料，到了咸豐五年又被升霄道人再次匯集重訂。因而可以確定，升霄道人決不是著作者，且其在重集重訂《武備真傳》的文獻資料時，出現了諸多錯訛并贅加了一些雜亂的內容。兩篇序文的錯置、其內容的訛誤和無序添加等情況就很能說明問題。

其次，《也談》所錄的“短打緊要”三段文字，其實是將原文內容給無端擴大化了。第一段應是完整的“短打緊要”內容。第二段的文字，在乾隆抄本《武備真傳》里的“短打緊要”原文是沒有的，其又與第一段內容沒有必然的聯系，明顯是后人的添加之語。而據先師張萬福先生早年自師爺孫文賓先生處收集的螳螂拳譜資料中，這段文字前頭的題目是“附羅漢短打緊要”，證實了是后人附加上的內容。其實，原文最后兩句“各有所長，甚勿疏忽”，已是明明白白的結束語。第二段附加文字的意思與原文離題甚遠，放在“短打緊要”的后面作補充說明，頗有些不當，實在是畫蛇添足之舉。而《也談》將其視為“短打緊要”的原文內容，由此造成認識上的模糊和混亂是難以避免的。

第三段文字，在《武備真傳》中是極其重要的羅漢短打理論歌訣，五言一句，共八句。該段文字同十八家拳法的記載一樣，沒有題目。而在后世有的抄本中，被稱為“手法綱目”，其在理論上自成體系。《也談》所據抄本將其列為“短打緊要”的一項內容，這就更進一步加深了后人誤讀的程度，其弊害是顯而易見的。

二、《也談》所作“短打緊要”三段論無法立足

《也談》對這被擴容的“短打緊要”作了三段論的總結：“首段講述螳螂拳的技術方法”、“第二段所講述的戰略原則——‘化’”、“第三段內容則給出了戰術上的完整答案”。略仔細讀讀所謂有三段文字的該“短打緊要”，《也談》提出的這個三段論是無法令人信服的。因為三段文字是相對獨立的并無必然關聯的短打理論內容。而造成此錯誤觀點更直接的原因，是《也談》對這三段文字的理解相當不準確。還要明確指出的是：在這里，首段文字屬“增補羅漢短打”的內容，并不是《也談》所說的“螳螂拳的技術方法”。

《也談》稱首段“核心內容恰恰落在“閃賺騰挪”四個字上，綱舉而目張，其他技法得以應用”。如此毫無來由地拔高“閃賺騰挪”的地位，那就將前六句歌訣原本表述短打技術的諸方面，由并列關系錯改成綱與目的主屬關系。我們拿首句“進退虛實”與“閃賺騰挪”相比，孰綱孰目？誰統帥誰？一看即知是短打技術的兩個方面，此綱彼目或彼綱此目的認識都是錯誤的。其他四句與“閃賺騰挪”相比也莫不如此。何況第七句“各有所長”，已是很明確地告訴讀者以上六句所述是同等重要的，是沒有主要和從屬的分別的，所以上述“綱舉目張”之說不能成立。

《也談》對第二段解釋說：“第二段所講述的戰略原則——‘化’，這一傳統理念的至高境界。亦即以上所述多種技法，或摘用或全用，俱要操練純熟，觸類旁通，而妙乎于隨機應變，必至官止神行，渾化無跡。”從中可以看出，根本不是一回事的兩段文字，硬要牽強捏合一塊來說，只能是這樣空洞無物、不合邏輯地議論了。

第二段是附文，涉及到兩個內容：一為“化”，一為“門”。二者都是有出處有實質性含義的，這在有的抄本和螳螂拳譜中多有記載。前者“九九八十一化”就有“增補短打九九八十一化歌訣”，共有九首歌訣，分別是：左右掛耳、迎面直取、底漏鐵門、黃龍擺尾、泰山壓頂、左右雙棍、硬崩實砸、螳螂砍勢和扣手反車。且各首歌訣俱有具體的技法招式說明。至于“人手而變”、“變化而無窮”，不過是起提醒作用的語言罷了。后者“八八六十四門”，是“中門三十二”和“左右三十二”相加而成的。這種關于“門”的說法，應出于“連拳歌訣”的“當中行手三十二門要訣之法”、“左門十六門貫耳破通背手法要訣”和“右門十六門通背破貫耳手法之妙也”。這三段歌訣均記述著具體的招式動作。而且“連拳歌訣”，尚有一段旨在講“門”的解釋性文字。宗師郝恒祿先生留傳的手跡拳譜就有記載：“門者，出入之所，而掌拳鎚肘皆由此出入也。中門者，對面正入；左右者，兩旁側入也。中門勢寬，故有三十二門；左右勢窄，故十六門。具實中門通左右，左右通中門。從中門打到左右，從左右打到中門。上下并取，里外夾攻。有門則人徑以升堂，無門亦破壁而入室。即如翻車則曰三十六，連拳又曰六十四。擴而充之則有七十二變；精而言之則有八十一化；廣而仁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夫亦知之短打之有神境乎？然而師曠之聰不廢六律，公輸子之巧必有規矩。生知且敏求之志，下學為三門連貫通，以為有志者示之得焉云。”（見圖4、圖5）

如此看來，這第二段分明是“短打緊要”附后的其他理論內容，后人欲以之作補充說明。卻并不是對首段所述技術方法的“付諸實施”和“講述的戰略原則——‘化’”。

第三段第二句中的“要”，為衍字。對于該段，《也談》進一步錯誤地認為：為了實現第二段的“化”境，“第三段內容則給出了戰術上的完整答案。”在延續以上不正確觀點基礎上提出的這第三層見解，毫無疑問是錯上加錯。第三段內容是增補羅漢短打的極為重要的技術理論系統，涉及短打手法的幾大方面，絕不是針對第二段的所謂“化”境給出的“戰術上的完整答案”。

總之，《也談》根據已誤加兩段內容的“短打緊要”所做出的三段論怎么說也是無法站住腳的。究其原因，主要是《武備真傳》原始記載的該段文字為后世不明所以的傳抄誤讀所致，也與《也談》誤解文字有關。由此可見，研讀原始乾隆抄本以之正本清源、矯正后世抄本的訛誤以消除由此產生的錯誤認識是何等的重要。

三、《也談》對“閃賺騰挪”、“閃轉騰挪”和“閃展騰挪”的曲解

《也談》盡力將“閃賺騰挪”拔高為“短打緊要”的“核心內容”的同時，對“閃展騰挪”和“閃轉騰挪”錯誤地進行了貶抑性的論述。

針對“閃展騰挪”，《也談》論述道：“文中之‘開合收閉’，升霄道人又釋：‘開者，展也；合者，合手以固開之勢也；大開大合，小開小合，反開正合，正開反合……收者，突出而驟回也；閉者，閉門使不能人也。回有出勢，閉伏開機，開合與收閉一串，但橫言之則為開合，豎言之則為收閉。’以此看來，‘開’也好，‘展’也罷，不過是‘進退虛實，開合收閉；長短起落，剛柔硬軟’等長拳短打手法的表現形式之一，倘以‘閃展’替代‘閃賺’，雖不能完全言錯，然則大題小做、以偏概全，其意蘊與意境不同而大遜其色。”

上面所引用的“升霄道人又釋”的話，實際上是“短打要論”中的文字，是對“短打緊要”中“開合收閉”一句的解釋。引文中“合手以固開之勢也”的“固”是別字，應為“圓”；“閉伏開機”的“機”也是別字，應為“啟”。《也談》想說的是用“開者，展也”來解說“閃展騰挪”的“展”字的意思，據此與“閃賺”相比，證明“閃展騰挪”的微不足道，是不能與“閃賺騰挪”相提并論的。

準確說，“閃賺騰挪”出自清乾隆年間《武備真傳》中許青云重輯的“短打緊要”。“閃賺”一詞早在元曲明小說及詩文中就出現了，就是“欺誑；哄騙”的意思，可見原本就是生活用語。而“短打緊要”中的“閃賺騰挪”，“閃賺”就成了意義不同的兩個詞，“短打要論”已對此逐字作了解釋。

而“閃展騰挪”，不在《武備真傳》中出現，尚不知其出處，但長期出現在長拳武術用語中是不爭的事實。至于其具體含義則說法不一，《也談》是用“短打要論”中“開者，展也”的解釋來理解這個“展”字，并將“閃展”和“閃賺”的語意作比較，以貶低前者。

武術用語中，不同語境中的相同的字或詞，其意義往往是大不一樣的。譬如螳螂拳的“崩捶”和形意拳的“崩拳”，雖都是帶“崩”的拳法，但其拳型、力點乃至技擊方法是根本不同的，二者決不能混為一談。將“短打要論”的“開”的意思，去解釋長拳用語“閃展騰挪”的“展”字，就是脫離語境混淆不同詞義的做法，結果是錯的。

成語中有一類是由四個是同類事物的字組成，來集中表示一個整體的意思。如“風霜雪雨”，四字均指不好的天氣，常以此比喻人所處環境的惡劣。再如中醫專用成語“望聞問切”，四字都是為人診病的動作，稱為“四診”，以此表示中醫整體診病方法，如此等等。“閃展騰挪”恰恰是此類的武術成語，《辭源》對此四字有同類動作的釋義，即閃：側身躲避；展：轉動；騰：挪移；挪：移動。四字都有使身體側向改變位置的含義，以此表示在攻防中以身步動作的靈活變化，使身體敏捷疾速變動位置，以符合技招要求，來達到御敵制敵的技擊效果。常與之匹配的另一武術成語“竄蹦跳躍”也是如此，而且更易理解，四字俱指身體向上腳離地的同類動作，表示用各種符合攻防動作要求使身體沖高的動作，達到武術技招的理想要求。

所以有“閃賺騰挪”，也無須排斥“閃展騰挪”，二者雖意義相近而有區別，在不同的拳術理論語境，各自表示其準確的武術用意，誰也不能完全替代誰，并存是合理的有必要的。

至于“閃轉騰挪”，很明顯與“閃展騰挪”是一個意思的同義成語，“轉”與“展”是同義詞。在梁學香留傳的拳譜《可使有勇》中，就數處出現“閃轉騰挪”，有一處還同時出現“閃賺騰挪”。《也談》對二者在該拳譜中同時存在大惑不解，認為“閃轉騰挪”的寫法錯誤，懷疑是著者筆誤。《也談》說：“螳螂拳后學之士，或許誤解了什么東西。梁學香先生遺留拳譜《可使有勇》中，數次提及‘閃賺’或‘閃賺騰挪’，只有一處寫作‘閃賺騰挪’，多數為‘閃轉’或‘閃轉騰挪’，似乎‘賺’‘轉’通用。然而，‘賺’‘轉’二字，音同義不同。一字之差，其謬大焉。試就其文理分析，并未曲解原意，恐非著者有意所為，疑其文化水準不高，或粗心大意所致筆下生誤。”

《也談》沒有讀懂原文的意思，看到“閃轉騰挪”和“閃賺騰挪”同在原文中出現，便以為前者寫錯了，在引文中還特意在“轉”字后面加一帶括號的“賺”字，以示更正。豈知原文并沒有錯，倒是錯在勘誤者《也談》本身。只要看看原文，就會明白《也談》錯在哪里。《可使有勇·圈捶論》所記：“凡立勢不可站定，凡交手須是要走，千萬走為上著。進為高著，閃轉騰挪為妙著，為行手左賺，右手打葉里藏花，連打左一掌，右一掌，閃在左邊，用右手及采彼右手，左手圈打彼右邊可，彼若左手打我右邊，我閃在右邊，用左手反采彼左手，我用右手圈打彼左邊。名為閃賺騰挪、出入進退好著。”

該文前五句應是套用那時武界流傳的拳諺，與“圈捶”沒有直接關系。第三句中的“千萬”在句中無法解釋，是由于脫兩字的原因。螳螂拳宗師郝恒祿在其拳譜中，有這五句的正確記載，題目是“對敵手法要訣”，第三句為“千著萬著走為上著”（見圖6）。這樣文字就十分恰切了。“著”同“招”，指的是對敵手法。該文中間部分是寫“圈捶”的用法。最后一句是總結前面的“上著”、“高著”、“妙著”等說法，將“圈捶”歸屬于“閃賺騰挪、出入進退好著”的范疇。因此，在該文中“閃轉騰挪”與“閃賺騰挪”各自表示其所屬的對敵手法，并非一回事。《也談》沒有正確理解文義，在先人為主觀念的驅使下，貿然否定“閃轉騰挪”的寫法，結果是錯在自己，并非前人的文化水準不高的問題，也不是粗心導致的筆誤。反而證明了在清代道光年間，“閃轉騰挪”已反復出現在武術文獻中。

總之，“閃賺騰挪”與“閃轉騰挪”所含意義相近而又有區別，只是前者著重強調了“騙”的功能。后者則與“閃展騰挪”意義相同，也許是“閃轉騰挪”因為口語相傳之故衍變出了“閃展騰挪”，然而相比之下，“閃轉騰挪”更容易讓讀者理解其蘊含的意思。說到底，這三種寫法都沒有錯，問題是我們怎樣去正確理解、合理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