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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緣劫

2015-04-29 00:00:00佟婕
最推理 2015年2期

楔子

西江沿岸一隅,有座老城區的故街巷名“禹門坊”,數百年來臨江而立,每年春夏江水高漲時節,就如浮于水面的孤島一般,但從未被洪災吞噬過。

街坊老尊長們說,多虧了在禹門坊外,上游三里處石頂崗上立的那座名“崇禧塔”的寶塔;傳說五十年前,這西江還是連年水禍頻仍時,有位著名的青烏術士賴布衣一路“尋龍”而至,他行走到西江沿岸看出端倪,便找到當時的地方官吏建言說,此脈江水滔滔而東,氣勢恢弘,可惜江底盤桓孽龍,不時興風作浪才導致水患,且天地靈氣被其吸走,所以這一方氣數不聚,人才遂如晨星零落,只有加固堤圍并建塔鎮守,才能杜絕這一方的災難。因此由當地一位姓王的武官牽頭,地方鄉紳百姓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才建起這座崇禧塔。果然本地從此文運興旺,水患勿擾。

這一年春暮,整個粵西地區幕天席地連下了數十天陰雨,將西江兩岸的山巒人家都蒙在云中霧里。

但禹門坊一家姓駱的大戶人家,此刻正門庭喧鬧、張燈結彩,因為早在去年這個時候,駱家就把家中長女駱金余與上游悅城的一戶姓賴的人家納彩說定了親事,今年四月廿三是個宜取漁、嫁娶的好日子,所以今日正式出閣,一早位于上游的男家就派一艘紅緞大花船順江而下,來禹門坊迎娶了。

這一日,駱家上下都歡天喜地的,惟有家中幺女駱小玉悶悶不樂。

本來姐姐要出嫁,是值得高興的事,小玉看她從定下親事開始,每日就親手繡自己過門后要睡的枕套、被套,甚至自己和夫婿要穿的衣裳襪帕什物,她都一針一線地去雕琢。

“唉!以后要悶多了!”小玉在自家花園里望天,這會兒云雨初歇,驀地灑下陽光來,希望今天別再下雨啊。說起來,平日里雖然姊妹兄弟三人在家里總有磕碰,但十七歲的姐姐、十四歲的二哥,還有十二歲的小玉,三人自幼相伴長大,這一爿屋檐、青磚里都記錄著他們的哭聲和笑聲,那些習以為常的情景,轉眼就要徹底改變了。

“嘿嘿,黃歷都寫了,今天兇神宜避:月虛、月煞,其日忌停賓客,忌結婚出行……”

“這家人不會看黃歷嗎?干嗎要定今日婚嫁?”

“嘿嘿,聽了算命的幾句瞎話,就被說服了唄,告訴他們喜事百無禁忌,嘿!誰叫這家人在建塔的時候做過那種損陰鷙的事……”

不知從哪里傳來這些“窸窸窣窣”的說話聲,而且聲調尖細,若不是花園里安靜,小玉幾乎以為是老鼠在叫。

“誰啊?誰在說話?”小玉雖然沒聽懂那對話的意思,但仍有些背脊發涼。

“小玉!小玉!”

那邊廂二哥駱承余跑來喊她:"“大姐已經蓋上紅蓋頭,要背出門了,你還不快來!我們兩個要一起送大姐上船!”

“啊?可是……”小玉還在想方才那說話的內容。

“不能誤了吉時,阿娘說天公作美,現在出太陽了!快來!”駱承余不由分說一把拉起小玉的手就往外奔去。

出駱家大門右轉,經過長長的巷子青磚地,就能到達一段臺階,拾階而上便是兩望無垠的西江堤岸,再從一處石階走下沙灘碼頭,那艘張燈結彩的花船就停泊在那,遠遠看去,一眾家人都在翹首以盼。

小玉和二哥一起,緊緊跟在姐姐駱金余后面,但姐姐在紅蓋頭里默不作聲,又由全福媽媽腳不能沾地地背著,看不出一絲喜氣。回頭再看父母,父親駱奎揚是本地德高望重的秀才郎,母親也是同宗的書香婦人,他倆心中即便不忍,也強自壓抑著,臉上面無表情。

“劈里啪啦”一長串大紅爆竹在岸邊點著,待最后一星火燃盡,船就解開固定的繩索,緩緩朝江中駛去。

“月虛、月煞是什么意思?”小玉心頭還盤繞著方才那句奇怪的話,無意中抬頭看,天上的烏云正以異樣飛快的速度在集聚,云團間隙還有隱隱的電光閃動:“誒?要下雨了嗎?”

身上陡然被人用力擰了一把:“吉時里別亂說話!”

小玉只得噤口,但目睹天空黯淡下來,不由得再看那江面,果然浪頭也高大起來,一波一波地拍在船身上,眼看花船忽左忽右地晃動起來,大家還沒來得及反應,猛然就從天際云端中落下一道霸龍般的蒼雷,電光火石間劈在花船上頭,瞬間“咣”地開出一朵巨大的光團——

“啊!姐姐——”

整座花船綻放茂盛的火花后,船身也截作兩半,驀地一片哭喊聲響起,小玉驚得跑出去,但踩入江水中才意識到花船離岸已經太遠,岸上的人根本無法立刻伸手救援。這時,身后的人們已經從驚愕中反應過來,阿爹駱奎揚狂喊:“船呢?快去救人啊!”

一片慌亂中,那江中的花船“吱吱嘎嘎”發出劇烈的斷裂聲響,慢慢被翻騰的江浪吞沒……

一、疑惑

駱家的喜事變喪事,一船上至新娘下至船夫共九口人,除了兩位從賴家來迎親的下人賴寶和賴大,因兩人本就是水性極好的漁夫,出事時又死死抱住兩塊木板,才幸免于難外,其余皆殞命罹難。

駱家一夜之間,紅綢全部換上了白麻,江邊臨時搭起一間茅亭停殯,當賴家女婿賴侲莛帶著賴家奔喪的人們趕到時,滿目已是道不盡的凄涼畫面。

駱小玉扶著幾番哭暈的母親駱李氏守在茅亭邊,看到賴侲莛走上前來,顧不得向駱家雙親問候,直奔駱金余的殯床前跪地哭倒,不禁心生出一些安慰,旁邊的駱承余上去攙扶,賴侲莛卻揚手推開他,沖上去將蓋在駱金余臉上的白布掀開察看。駱金余的尸首被撈起時,額頭有一塊凹陷,眾人推測應是大船被雷劈震裂時,遭飛來的槳櫓或幡木砸到所致。賴侲莛看到這慘狀不禁又撫尸大慟,接著起身要找賴寶和賴大,責問他們為何還有臉面存活。旁邊的駱家人忙來勸慰,說那賴寶、賴大倆人雖然得命,但賴寶斷掉一條胳膊,賴大折了兩根肋骨,目前仍在大夫處就醫,這二人即便活下來,一個后半生殘廢,一個還不知有什么隱患,委實不好再去問責了,賴侲莛這才作罷。

官府過來斷案,因花船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雷劈才造成的事故,駱家又沒有與什么人結仇,因此排除了仇殺的可能,就此結案。

但是駱小玉心中,總十分在意那天在花園里聽到的對話,于是瞅空將駱承余拉到一邊:“二哥,月虛、月煞是什么意思?”

駱承余聽得奇怪:“好像是黃歷上常見的字眼,你問這個干什么?”

駱小玉攪著衣角,猶豫之下把花園里那番話跟駱承余大致說了,駱承余心中向來沒有主見,于是拉著駱小玉去找父親駱奎揚。

駱奎揚今年年屆五十,雖是個讀書人,但身形高大,且頭發氣色都還算盛壯,家中突發這場巨大禍事,他一下子蒼老了許多,這兩日除了迎來送往的白事張羅,就是獨自坐在書房抽煙。

駱小玉向來有點畏懼父親,雖然他心底對三個子女都非常疼愛,但從小對他們管教十分嚴格,所以駱小玉在他面前不敢隨便嬉笑說話。

當駱承余把她的話轉告給父親時,她嚇得胸膛里一顆心“咚咚”直跳,以為父親會立刻暴怒苛責,沒想到當駱承余說到建塔損陰鷙的話時,駱奎揚的臉色卻“唰”地發白:“建塔?是誰提建塔的?”

“不、不知道。”駱小玉縮起肩膀。

駱承余卻不怕父親:“阿爹,建塔損陰鷙是怎么回事?建哪座塔?是江邊的崇禧塔么?”

駱奎揚深深吸一口煙,似乎不想解釋,但眼光不自覺飄到房門,鏤花的紙影另一面不知何時竟站了一個人,驚得他手中煙管“啪”地落地,頓時暴喝一句:“誰?誰在外面?”

“爹,是我。”是賴侲莛的聲音,他并不逃避,反倒沉聲答應,“爹,那我進來了。”

賴侲莛的神色十分幽暗,臉頰也凹陷下去,他走到駱奎揚面前俯身跪下:“爹,我不該偷聽您和弟弟妹妹說話,但這跟我之前猜想的一樣,這次花船出事,肯定不是意外。”

“什么?”駱奎揚站起身,他看著賴侲莛那神情堅定的臉,又慢慢坐下,“那……你想怎么樣?”

“小玉妹妹說的,當初為咱兩家定下婚期的算命先生,肯定有問題,我要去找他問個明白!”

駱奎揚的目光依次轉向駱承余,又看看駱小玉,最終點頭:“好吧,先不要驚動官府,你私底下去探探情況。”

算命先生成瞎子,是個年近七十的老者。

據說做這行的人,必須是天生的“天殘地缺”體質,要不耳聾、要不眼瞎,次一等也得缺胳膊少腿,不然得不到靈性。畢竟上天是公平的,四肢俱全的人除非身世凄慘到極,不然也不適合承接這一份行業,會有損陰鷙。

而成瞎子,據說年少時本也不瞎,還曾與一位女子情投意合,只是遭逢意外才雙目失明,那女子也棄他而去。他無以為生,便做了這一行。但他頭腦聰慧,很快就精通了摸骨占命的一套方式,十幾年光景后便成了這方圓幾十里都小有名氣的算命先生。

但薄有家資以后,成瞎子仍只是在城中市集附近賃一處單間生活。他沒娶妻生子,只收一個七、八歲的兔唇男孩子在膝下撫養,撫養到十一、二歲,已經多少能照料他的生活了。

賴侲莛換上普通常服,一副閑逛的模樣到了成瞎子家。原以為會有很多人排隊等待,卻意外地看到門戶清閑,只有那兔唇的少年在門內天井里洗衣服。

他便站在門檻外拱手道:“請問,這里可是成先生家?”

少年抬頭打量他:“你來了?我家先生正在屋里等你,自己進去吧。”

賴侲莛頓時一愣:“我并沒預約過啊,你弄錯了吧?”

“你是禹門坊駱家的人嗎?”少年只干脆地問一句。

“是啊。”

“那不就是了。”

成瞎子穿著破舊的直裰,坐在屋內椅子上,正拿起一壺釅茶倒入杯子里,聽到賴侲莛進來的聲音,他又伸手到旁邊的水盤里再摸出一個杯子,往里倒滿一杯:“坐。”

賴侲莛忌憚地站在原地,起初沒說話。

成瞎子不慌不忙地繼續道:“如果我沒猜錯,你是賴家的人?”

“看來你什么都清楚,我現在就把你送去官府!”賴侲莛心中的仇火陡然升起,“既然你知道我來,那我們賴駱兩家出嫁的花船,果真是被你害的?”

“我只是個瞎子。”成瞎子一雙凹陷的眼眶微微抖動幾下,“而且我這么大年紀了,腿也早不靈便,要不是有小三兒這幾年照料,我連活著的意思都沒有。”

賴侲莛不信:“我看過黃歷,雖然那日寫著宜婚嫁,但日逢月虛、月煞,實際不該出閣,尤其傷克家中女眷,如果花船被雷劈是意外,那也是你故意選錯的日子。”

成瞎子冷笑:“紅事沖喜,本就百無禁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俗話,你就算鬧到官府,我也還是這話。”

賴侲莛憑著一腔義憤前來,但心中對這事本沒有底,成瞎子的話更讓他語塞,呆立半晌:“那你知道……當年建塔之事?聽說,沉船一事與當年建塔相關……”

“建塔?”成瞎子的臉色一滯,“這話你聽誰說的?”

“是駱家的小女,她無意中在出閣那日聽到駱宅內有人私語,只是不知是何人。”賴侲莛如實答。

“這件事……你倒不如直接回去問駱奎揚。”成瞎子那溝壑干癟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詭譎的笑意,“如果是因為這事遭到了報應,倒也不奇怪……呵,雖然是五十年前了,建崇禧塔時,他才剛出生,但這是他們禹門坊里的人,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當年的事……”

二、"吊死鬼

在賴侲莛離開駱家的這一小段時間,駱家又發生了變故——

那個在花船上幸存下來的賴寶,被人發現在宅中后院柴房內上吊而死,賴侲莛到家時,正遇上官府仵作在驗尸。

這賴寶因斷了一條胳膊,由駱家請來大夫包扎救治,之后幾日就養在后院一處偏房里,與柴房倒是距離很近。最先發現尸首的人,是駱家的一個丫環,她每日負責給賴寶送早晚飯食,今早去給他送早飯時,發現人不知去向,屋里屋外約摸找過一遍,房中也沒什么異樣痕跡,所以賴侲莛出門的時候,丫環并沒稟告老爺,后來是廚房的人要到柴房尋找雜物,才發現他吊在內里的橫梁上,人已完全冰冷僵硬。

仵作驗尸大致推斷,賴寶死了至少四到六個時辰,也就是昨夜,但他本是身負重傷的人,一直由丫環下人看著。便溺由宅里另一個下人幫忙,于是把那下人提來詢問,他說昨夜寅時前還去房中幫賴寶起身小便過,后來早上天沒亮,就要去江邊為停殯做齋醮的齋公們做事,一時沒能趕回來,他對此事一無所知,這是家里其他人及齋公們都能佐證的。

駱奎揚驚聞此事,一時受風痰暈厥過去,駱家上下亂成一團,慌忙喂下急救的丸藥,又去請大夫探視。賴侲莛也六神無主,只得像個孝子一般守在駱奎揚身邊,衣不解帶地陪護一宿,駱奎揚幾番半迷半醒,他根本找不到機會拿成瞎子的話問他。

這賴寶本是賴家人,與本地人并不算熟絡,只是因為前些日要料理兩家婚嫁事宜,需要來回跑腿辦事,才來駱家斷斷續續待過數日,他平日又不賭錢,也沒與本地人有什么過節,且他本人只是個下人,與駱家無大關聯,為何會吊死呢?

甚至有街坊閑磨牙,聯想猜測一番說道,數十年前禹門坊另一頭有處書院,那里曾鬧過吊死鬼,雖然那么多年過去,但這三兩年間,附近總有一二個大妯娌和小媳婦之間,因為爭吵慪氣而上吊自殺,眾人都猜測賴寶莫不是因為殘廢而心生厭世念頭?再者,駱宅最近氣數低落,說不定他是被那徘徊在附近的吊死鬼覷到找替身的機會,將他誆去吊死的。

不信的人還想說什么,有人就低聲道:“你沒聽說?出閣那日駱家小玉就曾聽到不知一些是人是鬼的東西,在院子里小聲預測了災禍,所以別不相信……而且說起來,駱家老大人年輕時,據說也在書院見過那吊鬼呢……”

賴寶吊死的第二天晚上,駱奎揚才算完全清醒過來,他看著床前服侍的賴侲莛,竟忍不住老淚縱橫。

賴侲莛急于想知道關于塔的事,服侍完駱奎揚,便關起門把那日成瞎子的話說與他聽了。

駱奎揚聽罷,沉默一會才遲疑道:“當年建塔的事,似乎是先父,以及眾多位鄉紳大家一起牽頭做的,究竟發生過什么,我確實不知……但吊鬼的事……”

吊鬼的事,他當年確曾經歷過。

駱奎揚是個讀書人,所以他自小就堅信那句俗話:邪不勝正。又有坊間故事說,圣賢書亦能拒魅。

禹門坊附近一處書院內,傳聞大約也就是建立崇禧塔的那年里,曾吊死過一位女子。她并不是本地人氏,死因也不詳,但因她是吊在主屋的窗欞上,所以人們就猜測是不是跟書院里的哪一位先生或學生有些茍且之事,被棄之后懸梁自盡,然而事情查不出因由,后來也就不了了之。

數年后,當時剛過二十六歲,獲得秀才功名的駱奎揚接管書院,聽前任先生們說,這里因為鬧鬼所以不可夜宿,他自負身正不阿,又喜好書院門庭清靜,就收拾行裝搬到書院主屋一間凈室居住。

這天夜里點燈看書,就聽到窗外有“索索”的異樣聲響,他的紙窗正支起半開,轉目望去,就發現兩只小腳從窗上慢慢垂下來,駱奎揚心有預防也就不驚,反呵斥道:“你因奸情不遂心愿,含羞吊死,現在卻想來害我?”

小腳停在那不動,貌似有些遲疑。

他又更大聲道:“我不是你的仇人,你沒情沒理要來害我,還想媚我么?我家有賢妻,一生絕不做風流敗俗事,你迷惑不了我!你要敢下來,我就拿這讀圣賢書用的戒尺打你!”

他話音剛落,那窗上的小腳就收了回去,之后聽到幽幽的女子嘆息聲音,駱奎揚視之不見,繼續讀書。

過了一會,窗戶又發出異樣抖動,他抬頭望去,那翻開露出上半邊的窗戶空隙中,竟露出一個伸長脖頸,雙目流出血淚的慘白女人臉來,圓瞪凸出的眼珠正朝他窺看。

駱奎揚到底心中駭了,好歹尚余底氣,便隨手將身旁的戒尺朝她臉上用力扔去:“死了還不知羞恥么?快退下去!”

戒尺“啪”地砸在窗紙上,緊接著“咻——”地刮起莫名寒風,支窗的木棍墜地,窗扇重重地拍合上,寒風挾著女聲發出幽長尖嘯沖上屋檐而去。

駱奎揚愕然良久,心中涼意漸增,又不敢出屋察看,只得拿出割紙的戒刀整晚手握不放,以防女鬼再來。

可他枯坐到天亮,女鬼也再沒顯現蹤跡。見窗外顏色逐漸變得明朗,駱奎揚才起身出屋察看,庭院和屋檐上都沒有什么異樣,他又開院門走到外屋,那里住著一個他從家中帶來打理書院的雜役下人,結果下人的房門緊閉,他大聲拍打許久都得不到應答,心知必然出事,于是連忙用身體把門撞開進到屋里,那下人躺在床上,雖然還沒有死,但用自己的褲子打了個活結套在脖頸上,已經勒得面目紫脹、口吐白沫,駱奎揚趕緊替這人解開,待他慢慢緩和過來,就急忙吩咐他速速收拾行李,當日即搬出書院去了。

“那后來呢?”賴侲莛追問。

“后來,回家后也沒什么異樣了。”駱奎揚搖頭。

“那吊死的女人究竟是誰?您真不知道?”賴侲莛總覺得沒那么簡單。

駱奎揚還是搖頭。

“那書院還在?”賴侲莛突然站起身。

“還在,已經荒廢許久,難道你想去?”駱奎揚大驚之下,不由一陣咳嗽,遂痛苦地俯下身去。

賴侲莛沒有被傳聞嚇到:“如果賴寶的死真是因為那吊死鬼……這幾日發生這么多事,按照成瞎子的話,當中必有聯系。”

賴侲莛轉身欲走,駱奎揚連忙喊住他:“你又為什么要信那瞎子的話?那瞎子的眼睛……我聽人說過,建塔時瞎子十七、八歲,正是個土木工人,當時建塔他也在其中,眼睛就是在當時的事故中受傷的,如果真有什么,"也肯定是他……”說到這時,駱奎揚又突然住聲了,他從賴侲莛驚訝的目光中發現自己的失態,只得強抑下胸中一口悶氣,捂住心口俯下身去,半晌才揮手,“你走吧,你想去就去……”

“爹……”賴侲莛還想說什么,但駱奎揚深深埋下頭,仿佛力竭而不再理他。

三、書院吊靈

是夜,超度的齋醮儀式仍通宵在江邊圍著停殯處誦唱。

賴侲莛如之前那般不帶任何隨從,先是獨自到江邊,去駱金余的遺體前上一炷香,默默禱告后,就向出身本地的駱家下人打聽往廢棄書院的方向。他揣上蠟燭和一把剪刀,便只身前去了。

書院坐落在禹門坊與崇禧塔之間的江畔偏僻處,本是一棟有內外墻的兩進宅院,因為荒棄許久,大門也倒塌在一旁,地上雜草叢生。據說當年駱奎揚遇到吊死鬼的事情傳開后,沒人再敢靠近,攸忽就過了這么多年,不知宅中怨念深重的吊靈,是還停留在人間癡守,又或是早已尋到替身?

賴侲莛一手秉燭一手拿剪刀,小心戒備地往里面走。

書院天井里青磚斑駁,石縫中早已糊滿苔痕,每年春夏到處生幾茬野花草,至秋冬就凋謝,來年霉濕朽爛積在地面,成了鼠蟲的溫床。

再進到二進的庭院里,這里有三間規整的房間,其中之一應該就是駱奎揚當年所住的書房。賴侲莛推開一爿破門,內里頓時響起“吱吱嘎嘎”的鼠群尖叫,他連忙退了出來。

站在院中茫然環顧四下,他的目光在屋檐下幾處橫梁和窗欞間掃過。當年那吊死女人的白綾應是掛在其中某一處吧?駱奎揚的神情有些閃爍,言語之間更遮遮掩掩的,但若是建塔的事情他并未參與,這吊死鬼也跟他無關,那他究竟在隱瞞什么?

“咻咻——”好像有一陣涼風從耳邊掃過。

賴侲莛背脊的毛骨都豎起來,來了?

可僵立靜默好久,周遭并沒有什么異樣發生。

看看手中蠟燭,火苗健旺,燭淚流到手上燙得生疼。賴侲莛趕緊把手勢傾側過來,讓燭淚直接滴到地上,地上一大團光影不規則地跳動著,他突然意識到什么,回過頭,黑影迎面而來,“噗”地猛受一記重重拍打,耳目“嗡”一聲,天旋地轉地倒了下去。

蠟燭滾到草叢間,幾乎就要湮滅之際,火星靠上幾根衰草,竟慢慢又重新燃亮起來,增強的火光漸漸映出那手持木板的人,居然是駱奎揚!

駱奎揚眼神凄惶地看著昏迷過去的賴侲莛,嘴唇抖動幾下,又抬頭望向遠方崇禧塔的方向,半晌才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他俯下身似乎想要拉起賴侲莛,但莫名一絲寒意陡然爬上胸襟,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頭想轉過去,但脖頸處骨骼僵持般發出“咯咯咯”的聲響,這抽動的鈍痛一直牽扯到下顎和耳朵。

地上剛剛燎起的蠟燭火苗恍惚地跳動幾下,萎靡地轉為幽暗的藍綠,駱奎揚只覺臉頰兩邊汗珠如冰水般滲下,是、是錯覺?

驀地一圈白色薄霧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飄到眼前,僵硬的脖子卻不能挪動避開,只能眼睜睜看著白圈漸漸環上喉嚨,這是、這是——

流著血淚、眼球凸出的女人臉就在白圈另一邊顯現,與駱奎揚貼得如此之近,他不敢置信地瞪圓兩眼,張口想發出聲音,但喉嚨里只能“咯咯”作響,眼看著那女人伸出一雙指甲外翻、不斷流血的雙手,摸上自己的脖子:“不!你、你是……”

“等等!”不知從哪傳來一聲暴喝!

女鬼動作一滯,駱奎揚脖子上無形的禁錮同時一松,整個人站立不穩就“撲通”歪倒在地。

四、結果

一名男子的身影,步履蹣跚地從外面急急走來,駱奎揚循聲望去,地上的藍火卻恰好熄滅,看不清那人是誰。

駱奎揚像看到救星一般,連滾帶爬地爬向男子:“救、救救我……”

待到近前,摸到那人的衣擺,再順著想攀住站起身來,但這男人連自己站穩的力氣也不夠,兩人差點又滾作一團。離得近了,駱奎揚順勢看清對方的臉,不禁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成瞎子!”

成瞎子卻反手將駱奎揚用力推開:“你們姓駱的終有一報,但可惜啊……”

“什么?”駱奎揚頭腦一懵,被他推坐在地上。

“可惜你家的報應,是落在你女兒身上。”成瞎子冷笑。

“你說什么?”這話戳到駱奎揚的痛處,他頓時氣極。

“云青,這么多年了,你就安息吧。”成瞎子對著空屋喃喃自語,“也是這家氣數到了吧,老天開眼啊,下道雷劈死個駱家人,也算跟你當初一命抵一命了。”

“云青?”駱奎揚聽到這名字卻好像明白了什么,指向成瞎子,“那個上吊的女人是云清?原來是你,是你害了我女兒!當年我爹已經為云清說定親事,你在還未過門的女人家做工,竟然跟她私通茍且,后來事情敗露,這個女人上吊自殺,你居然還記仇,這么多年,處心積慮想害我們!”

“你不要血口噴人!我才不會像你爹那樣出爾反爾,當初我是和云青有意,但并沒有侮沒她清白,你爹就找我私了,只要我交出一雙眼睛,他就放過云青,退掉這門親事便不再追究,但還不是……還不是逼迫得云青懸梁自盡,就在你爹這書院里!”成瞎子越說越激動,“我已經瞎了,根本不可能再設計殺人,這件事我大聲說出來,天地良心!也不怕老天怪罪!”

駱奎揚竟一時語塞。

就在這時,從宅院門外又急匆匆跑進來一個人,那人拿著火把,驚得院中二人一怔。拿火把的人進來就喊:“莛哥!侲莛哥!”

駱奎揚心知必是來找賴侲莛的,下意識地想挪動腳步,用身體擋住那人的視線,但這時身后一股勁風,他回頭去看時,面門受到“咣”一記重創,頓時眼冒金星跌倒在地——

賴侲莛不曉得什么時候已經站起來,手中正拿著方才駱奎揚打他的那塊木板,此時咬牙恨聲道:“這一下是還給你的,老東西!”

跑進來的人,居然是賴大。他上衣袒胸,綁著繃帶,三步并作兩步跑來,照見是賴侲莛才松一大口氣:“莛哥,還好你沒事!我剛才睡在屋里,先聽見你出去,過一陣又聽到有人說駱老爺這么晚出門,我就知道他必是來找你了,好不容易避開那些人的耳目,才能跑來找你!”

賴侲莛一改先前孝子賢婿的模樣,用腳踢得駱奎揚翻過身來,他下手留了力道,所以駱奎揚只是暈眩但并沒昏倒:“剛才成瞎子說得沒錯,你們駱家的氣數到了,天也安排我們來收你……哼!有什么怨什么仇,到下面去跟你家老大人訴苦去吧。”

“你、你……賴侲莛!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我、我……”地上的駱奎揚似乎不明白,“我還把女兒嫁給你……”

“你怕我一路追查下來,找出當年建塔時候,你們家貪沒銀錢的證據,剛才就想殺我滅口!”賴侲莛冷笑,“至于你為何要把女兒嫁給我?這里吊死的人又是誰?云青,賴云青,就是我家祖姑!當初你我兩家有交情,爺爺的親妹賴云青原本與你結親,但沒想到祖姑婆跟這成瞎子有了情意,爺爺覺得愧對于你家,建塔的時候就賣掉家中十畝良田湊夠六百兩銀予你,又聽信你的話,跟你到處看地選建塔址。”

“當年的事,我也知道得不多,但你我兩家如此,就當互不拖欠了。”駱奎揚捂住流血的前額慢慢從地上爬起。

賴侲莛卻舉起木板,又“匡”一下把他打翻在地:“兩不拖欠?我倒是愿意,但當初建塔時因為你家老太爺的利欲熏心,選用壞料,又在春夏暴雨時節趕工期,造成工地塌方,當時十幾個土木工人一起從山崗上滾下江水淹死的事,你這么輕輕松松就想算了?”他的眼光轉到賴大身上,“當時好多窮苦人家,就是奔著做工的工錢來賣命的,賴大的爺爺也是當時死去的工人之一,因為工程上要他賒賬代買一些木梁,本想等塔建成后再收回本錢,誰知人突然就死了,你們給的殮葬費,也只夠買副棺材,剩下賴大的奶奶只好帶著他爹賣身到我家做下人。我和賴大從小一起玩大,對你家早就恨之入骨。”

駱奎揚聽得目瞪口呆:“原來、原來這一切是你們搞出來的……金余……”

賴大卻冷笑接口:“知道賴寶為什么要死嗎?他要下去跟駱小姐做一對鬼鴛鴦。這半年多時間,我和他經常來往兩家跑腿,怎知道他就和你女兒眉來眼去上,兩個人早就私訂終身,打算在出閣坐船期間逃走。我無意中發現賴寶不定期到周邊多次少量購買火藥,問他卻說是用來炸魚,呵!這種話騙鬼也不會信的。是他們兩個自己打算在船尾點著火藥,造成意外事故,然后兩人趁亂游到對面去,誰知那天突然變天,雷劈到桅桿并且引爆火藥,我如果不是早有準備,也會跟其他人一樣被炸死的。”

“什么?”聽到這里,駱奎揚已經失去知覺,呆坐在地上整個人都像死掉一般了。

賴侲莛將木板扔到一邊:“這里,根本沒有什么吊死鬼……你有意騙我來這,就是想趁我不備殺了我!剛才你襲擊我,完全證明了我的推測,你看我這兩天順藤摸瓜在調查整件事,怕我將你家的舊情都翻出來……

“不、不,我并沒想過要你的命……”醒悟過來的駱奎揚爭辯道,“我是不想你再追查下去……”

“呵,這些年來我跟賴大合計,一直想找出你們家貪贓枉法的證據,結果一無所獲,只好托媒人向你家提親,借著結親的幌子出入你們家……等我聽你說起吊死鬼的傳說后,立刻意識到,姑母的死居然也跟你們家有關!你們家到底害死了多少人?我們沒想過報仇殺死誰,只是想知道真相!”賴侲莛說得義正詞嚴,“駱金余到底也是一條人命,我卻也沒想到與你女兒無緣到這個地步。”

說到這,他自己也長出一口氣,“駱金余居然和我家的賴寶做出那種事,也許成瞎子說得對,你家的人損陰鷙的事做得太多,老天也看不過去,打一道雷索性炸死駱金余……就當我家與你家無緣,但你們駱家太爺還能壽終正寢,你們也還有這幾十年安樂日子可過,直到現在……看來因緣結果就是如此,我對你們再恨,也都沒有害命之心,但駱金余和賴寶兩條人命,是他們自己咎由自取。”說到這,又轉向成瞎子,“這么看來,你和我家祖姑婆也是無緣,但你至少義重。”

賴大朝地上的駱奎揚聳聳下巴:“他怎么辦?”

“算了,我們兩家的賬,這次才真的算結果了吧。”賴侲莛去攙起成瞎子,“走吧?”

成瞎子嘆一口氣:“好……”

駱奎揚被人找到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他狀貌瘋癲,痰厥癥又犯了,一時喊著有吊死鬼來拿繩子套他,一時又說女兒和賴寶在大樹下等著他,幾番還用頭撞墻,但幸好沒死。駱家人說,其實駱老爺當年夜宿書院,就曾被窗戶上撕破的白紙影子嚇過,從此就總說有吊死鬼,近些年好些,但這次又犯得更厲害,臥病在床再也沒有起來過。

也不知是誰把駱家出事的因由給傳揚了出去,雖然不免加加減減、添油加醋,但也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有人追問,到底最初駱小玉在花園中聽到的話是誰說的,有人說肯定是賴寶和賴大躲在暗處竊竊私語,但也有人說當時賴寶和賴大都在前廳忙碌,哪有時間去后面說這些閑話,總之是一家之宅的時之運之,因緣結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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